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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0章 苏秦刺股谋制秦 琴师绝响成顿悟(1)

鬼谷子的局·卷七

二月阳春,天气回暖,草木萋萋。

轩里村北头的苏家打谷场边,天顺儿领着地顺儿、妞妞及邻家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地在几个秸草垛边捉迷藏。该到天顺儿时,他飞步跑向旁边的窝棚,准备钻入窝棚里的草堆。刚到门口,阿黑蹿出,摇着尾巴横在他前面。天顺儿绕过它,进门,阿黑却一口叼住他的裤脚,扯他回来,复绕回来,堵在门口,横竖不让他进去。眼看留给他躲藏的时间不多了,天顺儿大急,踢开阿黑,冲进门里。

天顺儿陡然住脚,惊呆了。

靠墙角的一堆干草旁边,蓬头垢面、脸色青黄的苏秦端坐于地,宛如一尊泥塑,手捧竹简,目光却没在简上,而是微微闭合,就如睡觉一般。

显然是过于专注于什么,门口的一幕他丝毫没有察觉。

天顺儿断定二叔睡熟了。就在天顺儿松下一口气,准备寻地儿藏身时,苏秦突然身子一晃,竹简从手中滑落,掉到地上,发出“嗵”的一声。

天顺儿复看过去,惊呆了。只见苏秦眼睛未睁,手却动起来,凭本能摸到一把锥子,霍地刺入大腿。

见锥尖直扎下去,天顺儿急急闭眼。待他再次睁眼时,苏秦的锥子已到地上,竹简又在手中,二目却是依旧闭着。

天顺儿定睛细看,一道血流正在顺着苏秦的大腿流下袍角,凝在脚踝上。细看那只脚踝,上面竟有道道血污,不用说,他从秦国穿回来的黑色衣袍早被血污浸染,只不过看不出而已。

天顺儿顾不上躲藏,掉头撒腿就跑。几个孩子见他出来,欢叫着扑上来抓住他。

天顺儿将他们一把推开,撒丫子跑回家中。

“奶奶,奶奶——”天顺儿老远就喊。

“天顺儿,你叫啥哩?”苏姚氏正在忙活筛米,头也不抬地问道。

“奶奶,仲叔他……他……”天顺儿倚在大椿树下,大口喘气。

“你仲叔咋哩?”苏姚氏放下筛子,看向天顺儿。

“仲叔他……他用锥子扎……扎大腿哩!”天顺儿连喘几声,余惊未消。

“顺儿,胡说个啥哩?”苏厉妻拿着针线活从屋子里跑出来,语调风凉,“你仲叔是个人精哩,啥活不做,白吃白喝不说,还要人天天将好吃的送到口边,哪能自己扎自己哩?”

“娘!”天顺儿急了,“我不敢胡说呀!是真的,我亲眼看到仲叔拿锥子——”学苏秦的样子在大腿上猛地一扎,“噌地就是一下,血顺着腿流,脚……脚脖子上一道道的净是血印子!”

苏姚氏二话不说,扔下筛子,跌跌撞撞地跑出院子。

苏代妻腆着大肚子走出来,见苏姚氏走得那么急,问苏厉妻道:“大嫂,咋哩?”

“还能咋哩?”苏厉妻朝院门外剜一眼,“娘的宝贝儿子拿锥子自己扎自己呢!”

“自己扎自己?”苏代妻惊道,“这……这……二哥咋成这样了呢?”

“哼!”苏厉妻不无气恼道,“都是娘宠的,偏心佬!”略顿一下,“妹子你说,好端端的地让他卖了,卖给谁都中,他偏卖给姓刘的里正!你知道不,那块地他只卖三十两金子,似这等便宜事儿,只有傻蛋才干得出,阿大好端端的身子,生生让他气成个瘫子!这且不说,我听说,他用那三十两金子换来高车大马,裘衣锦裳,到处显摆。还有那个阿黑,是他拿一袋钱币买回来的!你说说看,哪条狗能值一袋钱?不瞒你说,自打知道这桩事儿我就窝心,早晚见到阿黑,我……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妹子你看好了,有朝一日,我非把那个畜生宰掉不可!”

听到要宰阿黑,天顺儿急了,扑通跪地:“娘,不要宰阿黑,求你了!”

“滚滚滚!”苏厉妻劈头骂道,“你个小东西,知道个屁!好好跟你阿大学犁地去,种不好地,就得跟你仲叔一样,败家破财不说,还得拿锥子扎大腿,看不疼死你!”

天顺儿吃她一骂,再不敢提阿黑的事,爬起来悄悄溜出院门。

苏厉妻的话倒让苏代妻想起那把锥子,不由泣道:“二哥成了这样子,都怪我哩!”

苏厉妻愣了一下:“傻妹子,他这样子,咋能怪你哩?”

“前几日娘说她的锥子钝,不好使了,向我要锥子。是我把锥子借给娘,娘又借给二哥用了。这……这不是我害了二哥吗?”苏代妻抹泪道。

苏厉妻怔了下,扑哧笑道:“好了,好了,这都啥时候了,妹子咋能哭呢?你要是一哭,娃子就能听见。娃子见娘伤心,也要伤心哩。娃子就要出世了,这时候伤心,不是美事呀!”

苏代妻止住哭泣,惊道:“嫂子,你说的可是当真?”

“嫂子哪能骗你?来来来,让嫂子听听,娃子在忙啥哩?”苏厉妻将耳朵凑到苏代妻的大肚子上。

“大嫂,他在踢腾呢!”苏代妻破涕为笑。

“嗯,”苏厉妻听有一时,抬起头来笑道,“妹子说得是,他是在踢腾呢。看来这小子是个小顽皮!”略顿一下,似又想起什么,“咦,麻姑为妹子算出来的是哪个日子?”

苏代妻不假思索:“要照麻姑算的,再过三日就要生哩!”

“那就是了,”苏厉妻赞道,“麻姑算得神哩!不瞒你说,天顺儿与你那个妞妞,跟麻姑算的前后差不过三日,地顺儿就更神了,与她算的一丝儿不差,差只差在时辰上!”

“嗯,”苏代妻赞道,“大嫂说得是!这几日当家的要我哪儿也不许去,只在榻上躺着,娘却要我在院里走动走动,我不知道该听谁的了!”

苏厉妻笑道:“老三懂个屁,这事儿得听娘的!”

苏代妻嗯了一声,也笑起来。妯娌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生娃子的事来,一句一句地钻进在自家屋檐下纳鞋底子的小喜儿耳里。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出嫁,过门后一无所出也还好说,却连男人到底是啥样儿也没见过,小喜儿的委屈就不打一处来,两手也渐渐僵在那儿,头埋下去,泪水止不住地淌下眼睑。

天顺儿溜出院门,在门外愣怔了一会儿,便拔腿跑向打谷场,刚到场边,见地顺儿、妞妞几个正候在草棚门口,伸脖子朝门内张望。阿黑在门口晃尾巴,见他跑来,飞快迎上,舔他手指。想到娘说早晚要拿菜刀宰它的事儿,天顺儿鼻子一酸,抚摸阿黑,阿黑将条尾巴越发摇得欢实。

天顺儿正要起身,忽见地顺儿几个龇牙咧嘴地朝门外退去,不一会儿,就见苏姚氏手中拿着那把吓人的锥子,抹泪走出房门。

苏姚氏在门口站立一阵,拿袖子擦去泪水,颤巍巍地走向天顺儿,同时朝地顺儿几个招手。地顺儿等忙跟过来。

“唉,”苏姚氏逐个扫他们一眼,叹口气道,“天顺儿,还有你们几个,打这辰光起,谁也不许再进这个草棚。”

天顺儿几个点头。

“也不许在这场地上玩。村子里地方大哩,你们哪儿不能玩去?”

听到不让在打谷场里玩,几个小孩谁也不说话了。

“听到了吗?”苏姚氏晃动一下手中的锥子。

看到尖尖的带着血丝的锥子,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听到了!”

真还应了麻姑的估算。到第三日上,天刚放亮,苏代妻就捂住肚子哎哟起来。苏代急喊苏姚氏,苏姚氏也早听到叫声,走到门口了。

“代儿,快叫麻姑来,听这声音,是要生哩!”苏姚氏吩咐道。

苏代拔腿就向门外跑,苏厉妻、小喜儿也都闻声赶来。苏姚氏吩咐小喜儿烧水煮饭,让苏厉妻与她守在屋里,做些应急准备。苏厉见众人忙活,自己插不上手,更是听不得弟媳妇的呻吟,索性拿上农具,下田干活去了。

不消一刻,麻姑风风火火地紧跟苏代走进院子,进门就叫:“老姐儿呢?”

听到麻姑的声音,苏姚氏松下一口气,笑呵呵地迎出来:“是他婶儿来了,快快快,屋子里请!”

“呵呵呵,”麻姑笑道,“不瞒老姐儿,天不亮时妹子做了个好梦,生生笑醒了。妹子起身走到院里,正在寻思梦里的美事儿,你家老三就上门来喊了。”她嘴上说笑,脚下未停步子,“噌噌”几下走进里屋,来到苏代妻榻边,摸摸她的肚子,又听一阵,“是哩,小家伙憋不住了,这要见世面呢!”

麻姑声音一响,众人便觉轻松许多,苏代妻的呻吟声也缓下来,冲她微微笑道:“麻姑,你总算来了,我这……安心多了。”

“呵呵呵,”麻姑拍拍她的肩膀,“好闺女,只要麻姑在,你就一百二十个安心!不瞒你说,这方圆十里,哪一家的后生小子、黄花闺女不是打麻姑这双手里来到世间的?”

众人齐笑起来。

大家折腾半晌,小家伙却似并不着急,一直闹到卯时,仍旧不肯露头。苏代妻也似倦了,呻吟声高一声低一声,显得有气无力。

“好闺女呀,”麻姑安抚她道,“你莫要哼了,闭上眼睛,把力气攒下来,待会儿生娃子好用。”扭头吩咐苏厉妻,“苏厉家的,把水再热一热。”又转对苏姚氏,“老姐儿,你去烧碗蛋汤,放十颗大枣,枣子要煮烂一点儿。”略顿一时,似是想起什么,“咦,怎么不见小喜儿呢?”

苏厉妻接道:“二妹子在灶房里烧火呢。”

“叫她过来!”麻姑似在下命令。

苏厉妻出门,不一会儿,引小喜儿走进苏代家院子。

听见脚步声,麻姑迎出来,劈头嗔道:“我说小喜儿呀,麻姑啥时候得罪你了,来这么久,也不见你打个照面?”

小喜儿嗫嚅道:“我……我……这不是来了嘛。”

“来来来,闺女,让麻姑看看。”麻姑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拉过小喜儿,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冲她道,“张嘴,伸舌头来。”

小喜儿不知所措,张嘴伸出舌头。

麻姑看看舌苔,怔道:“这是咋哩,二小子回来这么久了,仍旧没个动静!”换个口吻,又呵呵笑出几声,“闺女呀,这儿没有外人,对麻姑说说,你这肚子,啥时候用得上麻姑?”

此话字字戳在小喜儿的痛处,但眼下好事将近,她不好哭,也无法落泪,只好低下头去,咬牙不语。

麻姑似也明白过来,骂苏秦道:“二小子真不中用,闺女嫁他六七年,纵使一块沙荒地,也该长出棵苗子来!”

“呵呵呵呵,”苏厉妻阴阳怪气地笑道,“麻姑呀,你可不能往小处瞧人。二妹子要么不生,要生就是龙凤胎!”

“敢情好哩!”麻姑也笑起来。

小喜儿脸上挂不住,两眼一湿,埋头出门,一溜儿跑进自家院里,伏在榻上,用被子蒙住头,使足劲哭了个痛快。

就在这个当儿,苏代妻大声呻吟,羊水破出。麻姑、苏姚氏全力以赴,不消半个时辰,便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一直在大椿树下来回踱步的苏代听到啼哭,惊喜交集,三步并作两步走进自家院中,正欲进屋,差一点撞到从内室走出来的苏厉妻。

苏代止住步,心里一急,话也说不好了:“大嫂,生没?”

苏厉妻白他一眼:“娃子都哭了,还能没生?”

苏代木讷地挠挠头,尴尬地笑笑:“是是是,大嫂,代弟想问,是跟小弟一样呢,还是跟他娘一样?”

苏厉妻扑哧一笑:“就说是男娃女娃得了,这还拐弯抹角哩!跟你说吧,大嫂早说是个扛锄把子的,还能有错?”

苏代拱手,长揖至地:“谢大嫂了!”说罢,不无兴奋地朝地上猛力一跺,扭身就朝堂屋奔去,一口气跑到苏虎榻前,跪下,“阿大,喜了,是个男娃儿!”

“呵呵呵,”苏虎咧嘴笑出几声,“早就听到了!那哭声一出,阿大就晓得是个扶犁把子的!”呵呵又笑几声,“代儿,告诉你娘,给你媳妇多打几只蛋,将那只不生蛋的母鸡也杀了,炖给她喝!”

自中风以来,苏虎第一次现出了笑脸。

望着阿大的开心样子,苏代哽咽道:“代儿记下了。阿大,娃儿等着您给取个名字呢!”

“呵呵呵,”苏虎乐得合不拢嘴,“天顺了,地顺了,这娃儿就叫年顺儿吧!”

苏代念叨几声:“年顺儿?年顺儿!”乐得直搓手,“嗯,这名儿中!”

苏代妻虽把娃子生下来,奶水却未赶上。年顺儿噙住奶头,吸吮半日,吃不到奶水,哭闹起来。

小喜儿伏在榻上,年顺儿每哭一声,小喜儿的肩膀就跟着抽动一下。年顺儿越哭声音越高,小喜儿终于忍受不住,擦去泪水,掀开门帘,走出院子,探看几下,拐入灶房。

苏姚氏按麻姑所嘱,正在灶房里为苏代妻煮红枣汤,再用煮好的清汤炖蛋。煮枣不能用急火,苏姚氏就将灶膛里塞上碎柴末子,火倒是小了,烟却多起来,整个灶房烟雾腾腾,呛得她泪水直流,连声咳嗽。

小喜儿不顾浓烟,一步一步挪进灶中,红着眼圈怔怔地望着苏姚氏。

苏姚氏揉揉眼,抬头见是小喜儿,放下一把柴火,吃惊地望着她:“喜儿?”

小喜儿扑通跪地,失声哭道:“娘——”

苏姚氏一下子明白了小喜儿的心事,抚摸小喜儿的头发,长叹一声:“唉!”

小喜儿将头埋在苏姚氏的膝上,呜呜咽咽地抽泣一阵,抬头求道:“娘,我……我想生个娃娃,生个娃娃……”

“唉,”苏姚氏又叹一声,泪水亦流出来,“闺女呀,你起来。”

小喜儿却不动弹,抬起泪眼望着婆婆。

苏姚氏站起身子,从案板下取过一只篮子,递给小喜儿:“这只篮子你拿去,赶天黑时,秦儿的饭仍由你送。”

小喜儿哽咽道:“他……他……他不想见我。”

苏姚氏又叹一声:“唉,娘也没有别的法子。”略顿一顿,鼓励她,“他要责怪,你就说,是娘让你送的。喜儿呀,你苦,秦儿也苦。你要知道,他的伤比你深哪!去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秦儿是个知情知义的人,眼下正在难中,你对他好,他会记上的。”

小喜儿含泪点头。

轩里村的苏秦原本就是洛阳城郭、乡野的话题,出奔六年回来,这又析产卖地,高车赴秦又落荒而归,更是成为乡间茶余饭后的谈资。此番又拿锥子扎大腿,经过苏厉妻的张扬,就又如一阵风儿般迅速传遍周围乡邑。

古城河南邑位于洛水西岸,是西周公封邑。这日后晌,在河南邑南街的一个老茶坊里,一群闲人围坐在坊中大厅,边品茶边听座中一人神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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