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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报秦公陈轸使楚 育大才先生布道(1)

陈轸走出宫门,踏上轺车回家。轺车辚辚而行,陈轸闭目苦思。惠文公特意留他,心中明明有事,且他陈轸也已猜出所为何事,然而此公竟然忍住,只字不露,还耍闲情,拉他去看这场歌舞。

难道这场歌舞有何深意?

陈轸思虑多时,仍是一头雾水。此番入秦,惠文公二话不说,一见面就封他上卿,赐他宅院,赏他金帛、仆从,种种“恩遇”皆出意外。他自觉受之有愧,本想进献制魏良策,可此公自从封他上卿之后,既未召他觐见,也未向他“垂询”任何国事。身为人臣,不知其主而妄言者,下场往往可悲。再说,惠文公不是魏惠王,早晚想到他一石数鸟,于短短数月之间一连诛杀商鞅、甘龙诸人,使前朝权臣土崩瓦解,陈轸的后脊骨都是凉的。

陈轸又走一程,见尚未黑定,遂勒转马头,驱车拐向嬴虔府邸。嬴虔虽已卸下太傅之职,惠文公念及他为宗亲,特许保留其在咸阳的府邸。近些日子来,陈轸无所事事,在秦又无朋友,无聊时就去拜访这位秦国旧臣,或钓鱼或弈棋,倒也投缘。

听到车马响,嬴虔知是陈轸来了,乐呵呵地迎他入厅,一边吩咐掌灯,一边设宴摆棋,准备大战一场。

陈轸心事浩茫,哪有闲情陪他下棋,便伸手轻轻推开棋枰。

嬴虔惊讶了,盯他几眼,半开玩笑道:“上卿大人,看你眉头皱成这个样子,别是想念女人了?”

陈轸苦笑道:“真还就是一位女子!”

“看看看,”嬴虔拍手笑道,“果被老朽说中了!是哪家女子,上卿只管说来,老朽这就为你张罗!”

“唉,”陈轸摇头叹道,“有谁看上我这落势之人,必是眼睛瞎了!”

“咦?”嬴虔急了,“你如何说出此话?君上待你不薄,上卿鹏程无量,正是用武有地呢!”

陈轸自斟一爵老酒,端起饮了,将这日面君的前后经过约略讲述一遍,末了问道:“君上独留下官,邀下官赏玩义渠歌舞,究竟有何用意,下官实难揣测,还望老太傅赐教!”

赢虔捋须有顷,点头道:“若是这个女子,老朽倒是略知一二。前日老朽进宫看望老夫人,正巧路过乐坊,听闻坊中有歌飘出,声如夜莺。老朽闻之甚喜,进去一看,果是人间尤物。老朽当即寻到乐坊令,打算赎她出来。乐坊令说,此女是义渠贡品,这几日就要进献君上,眼下正在演练。老朽听闻此言,只好作罢!”

陈轸与他又叙一时,见仍谈不出个所以然来,遂告辞出来,于人定时分,悠悠晃晃地回到家里。

陈轸如往常一样步入内室,宽衣解带,正欲就寝,借着微弱烛光,猛见榻沿坐着一人。陈轸退后一步,拔剑喝道:“何人在此?”

榻上之人缓缓起身,叩拜于地,用生硬的口音说道:“先生勿惊,奴婢是来侍奉先生的。”

陈轸近前几步,定睛细看,来者不是别人,却是后晌在宫中领舞的西域舞姬。

陈轸震惊,大声叫道:“来人!”

家宰闻声,疾步走进:“主公有何吩咐?”

陈轸厉声责道:“这个女子为何在此?”

“回禀主公,”家宰应道,“一个时辰之前,宫中内宰亲自送她过来,还送来许多嫁妆!”

“嫁妆?”陈轸惊问,“什么嫁妆?”

家宰拿出一本册子,细细禀道:“黄金一百两、锦缎三十匹、白璧两双、西域奇香十盒、珍珠……”

不及他说完,陈轸抬手就是一记耳光:“你个浑蛋!如此大事,方才为何不报?”

家宰手捂左脸:“小……小人不敢!内宰吩咐,君上有旨,任何人不得提前报知主公,君上……君上要给主公一个惊喜!”

陈轸沉下神来,思虑有顷,转对家宰:“备车!”

家宰怔在那儿:“这已人定了!”

陈轸喝道:“什么人定不人定的,快备车去!”

家宰应声诺,疾步出去。

陈轸匆匆穿衣戴冠,到铜镜前端详一番,转身对依旧跪在地上的女子道:“姑娘,你可有姓名?”

那女子再拜道:“回禀先生,奴婢名叫扎伊娜。”

“扎伊娜?”陈轸叫不习惯,将三字重复几遍,嚼味有顷,笑道,“叫起来不顺口。可去掉扎字,就叫伊娜。”

伊娜点头,再叩:“奴婢伊娜谢过先生。”

“起来吧,”陈轸指着放在一旁的裘衣,“请把裘衣穿上,外面甚冷。”

姑娘略怔一下,取过裘衣,穿在身上,怯怯地望着陈轸。

“伊娜,请跟我走!”说完陈轸头前走去。

惠文公放下奏章,正欲回宫就寝,内臣报说陈轸求见。

惠文公微微一笑:“宣他觐见!”

陈轸叩道:“臣叩见君上!”

“是陈爱卿呀!”惠文公埋头于奏章,头也不抬,也没叫他起来。

过有至少一刻,惠文公放下奏章,见陈轸仍旧撅着屁股叩在那儿,瞟他一眼:“爱卿不在府中歇息,这么晚了,还来求见寡人,可有要事?”

陈轸朝外击掌。

伊娜听到声音,莲步轻移,在他身边跪下,叩道:“奴婢叩见君上。”

惠文公看她一眼,挥手:“你且退下!”

“奴婢告退。”伊娜再拜起身,款款退出书房。

“看这样儿,”惠文公望着陈轸,“是此女不入爱卿的眼喽?”

陈轸再拜,涕泣:“臣何德何能,竟蒙君上如此恩宠?”

“恩宠?”惠文公怔了,“爱卿此言从何说起?”

“君上,臣……”陈轸泣道,“臣落难于秦,君上不计前嫌,收留臣不说,又赏金赐府,还将这……这天下尤物,恩赐于臣,叫臣如何敢受?”

“呵呵呵,”惠文公又笑数声,话外有音,“陈爱卿,什么天下尤物,不就是一个女人嘛!大丈夫立于世间,女人就如衣裳,黄金就如土石。唯有千秋功业,青史载名,才是志士所求!”

陈轸沉默有顷,再拜:“君上之言,如醍醐灌顶!臣此来,另有一言奏报!”

惠文公笑道:“不瞒爱卿,寡人知你心里有话,”手指前面席位,“坐下来,慢慢说。”

“谢君上赐座!”陈轸起身,在惠文公指定席位坐下,拱手说道,“君上,臣有一策,或可制魏!”

“哦!”惠文公身子前倾,“是何良策?”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陈轸一字一顿。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惠文公喃喃重复数次,似乎仍旧不得要领,便抬头望向陈轸,摇头苦笑,“这……寡人愚痴,还请爱卿详解。”

陈轸启发道:“楚山有玉,君上何不借之?”

“楚山?”惠文公似是明白一点,又似没有明白,探身问道,“爱卿是说,寡人可借楚人之力谋魏?”

陈轸拱手:“君上圣明!”

惠文公眼睛大睁:“楚人之力,寡人如何借之?”

“自田齐以来,泗上诸国一直是齐、楚相争之地。泗上十二国,论富足莫过于宋、卫。前几年魏王伐卫,与齐、赵、韩构怨;楚早欲吞宋,只是顾忌齐、魏。今齐新败于魏,国力受挫,于楚当是天赐良机。君上若使楚人伐宋……”顿住话头,目视惠文公。

“爱卿妙计!”惠文公豁然开朗,击案叫道,“楚若伐宋,宋必向魏求救。魏有庞涓、孙膑两大奇才,必恃强援宋,楚、魏之间必有一战。两强相争,无论谁胜谁负,寡人皆可渔利!”

“君上圣明!”陈轸微笑道,“君上,此举还将结出一果。”

惠文公再度倾身:“愿闻其详!”

陈轸侃侃说道:“魏若救宋,带兵者必是孙、庞二人。庞涓之才,已盖列国,孙膑更在庞涓之上,魏军取胜当无大碍。臣是说,魏在取胜之后……”再次顿住。

惠文公是何等聪明之人,当下眉头一挑:“爱卿是说,两强同事一君,必有一争?”

陈轸点头再道:“君上圣明!”

惠文公离座,亲执陈轸之手,重重握住,连声说道:“好好好,寡人果然没有看错,爱卿真是栋梁之材啊!”有顷,似是想起一事,松开陈轸之手,若有所思地返回座席,面现忧色,“只是……”

陈轸问道:“君上有何忧虑?”

“唉,”惠文公叹道,“此计虽妙,可寡人如何方能使楚伐宋呢?”

“君上放心,”陈轸微微抱拳,“臣与楚将昭阳私交甚厚。上柱国昭阳和屈匄眼下是楚王的左右司马,掌管楚地军务。十几年来,昭阳一直忙于争夺泗上,六年前率军伐宋,因田忌出兵,无果而返。昭阳唯利是图,臣若诱之以利,晓之以害,昭阳必听。”

“如此说来,倒是可行。”惠文公凝眉有顷,决断道,“你可透给昭阳,就说越国大军正向琅琊集结,图谋伐齐。齐人眼下自顾无暇,顾不了宋国。”

“哦?”陈轸眼睛大睁,“此事属实否?”

“寡人可有戏言?”惠文公给出一个肯定的手势,“越王无疆自不量力,欲践勾践昔年之志,兴师二十万众,海陆并举,将于明年春暖花开之际,北伐齐国,谋霸中原。”

陈轸大喜:“真是天助君上!有越人助力,臣此行必成!”

惠文公起身,朝陈轸深深一揖:“驷有劳爱卿了!所需多少财宝,爱卿只管列出清单,只要秦地拥有,寡人尽皆准奏。听闻昭阳好色,寡人另拨美女二十名予你,爱卿可去乐坊,随意挑选。”

陈轸起身叩道:“君上厚爱,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陈爱卿,”惠文公亲手扶起他,“楚天广阔,实乃大有作为之地。爱卿此去,要像钉子一样扎在那里,务使楚人为我所用!”

“轸万死不负君恩!”

“好!”惠文公再度拱手,“待爱卿成功之日,寡人定有厚报!”携陈轸之手,走出户外,指着仍在外面守候的伊娜,“时辰不早了,这么冷的天,让美人候于风中,爱卿这是暴殄天物了!”

陈轸脸色微红:“臣谢君上厚赐!君上留步,臣告退!”

数日之后,陈轸以秦国特使身份,驱车三十乘,随带甲士三百,离开咸阳,径奔楚地。惠文公用公辇亲送陈轸十里,临别之时,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交给陈轸:“爱卿可将这个带上!”

陈轸接过一看,上面写着一排人名,不明所以,抬头看向惠文公:“君上?”

“这些人皆在楚地做事,或对爱卿有用。”

陈轸也早听说黑雕台的事,知是他们,也就不再多话,收起丝帛,跪地泣道:“谢君上厚爱,臣去也!”

惠文公拉他起来,亲手扶他上车,君臣二人依依惜别。

陈轸南出武关,沿商於谷地南下丹阳、襄阳,径奔郢都。山路难行,又有雨雪阻隔,陈轸一行走走停停,历尽辛苦。幸有伊娜相伴,更有二十名美女随侍,陈轸一路上倒也逍遥。

两个月后,陈轸抵达郢都,在驿馆稍歇数日,具表觐见楚王,呈上礼单,陈述秦公睦邻诚意。

楚威王仍在记恨公孙鞅袭占商於谷地之事,接过礼单,打眼扫过,随手掷于地上,冷冷说道:“这些物事儿,秦使还是带回去吧!秦公若是诚心睦邻,就将商於谷地归还寡人!”

“回禀大王,”陈轸叩道,“据轸所知,商於谷地是前朝重臣公孙鞅出兵夺占,实非秦公本意。鉴于公孙鞅功勋卓著,先君孝公拿他无奈,只得任其非为。后孝公薨,秦公车裂公孙鞅,也算为楚人雪耻了。即使如此,临行之际,秦公仍然吩咐陈轸,要轸再为此事向大王道歉。至于何时能将商於谷地归还大王,秦公以为,此事涉及先君,不可速图,只要楚、秦诚意睦邻,没有不能解决之事。秦公诚心,天地可鉴,些微薄礼,还望大王笑纳!”

“上卿之言也有道理,秦公心意,寡人暂先收下!”威王朝内臣努嘴,内臣捡起礼单,候立于侧。

陈轸再叩:“陈轸谢大王宽恕!”

楚威王转对内臣:“赏秦使陈轸玉璧两双,南海宝珠十颗,丝帛二十匹!”

“陈轸谢大王厚赏!”

郢都主大街左司马府中,昭阳正在后花园中练剑,家宰邢才走来,看到昭阳正好舞至妙处,哈腰候于一边。

昭阳舞毕,收步作势,抬眼道:“有事吗?”

邢才拱手道:“禀报主公,秦国特使陈轸求见!”

“呵呵呵,”昭阳将剑插入鞘中,“此公至郢数日,早该来了!你去告诉他,让他再候一刻,就说本公马上就到!”

昭阳回房换过衣服,赶至客厅,与陈轸见过礼,分宾主坐了。

“呵呵呵,”昭阳拱手笑道,“前阵子听说上卿为庞涓那厮所害,蒙冤离开魏国,在下甚是感喟。后又听说上卿为秦公所用,依旧被拜作上卿,在下才松了口气,正想如何去为上卿贺喜,上卿就使楚来了!今日在下无事,刚好与上卿畅饮,一来为上卿压惊,二来为上卿洗尘,三来我们也是几年未见了,好好畅叙一番!”

“轸谢柱国大人挂念!”陈轸还过礼,端起几上的茶水,轻啜一口,摇头叹道,“唉,不瞒柱国大人,在下蒙受魏王恩宠多年,本欲衷心事魏,不想却为奸贼庞涓所害,只身仓皇逃离。幸蒙秦公不弃,方使在下有个栖身之所啊!”

“上卿是大才,终生守着魏罃,也是屈了。听闻上卿出走,在下就想,早晚得遇上卿,定向大王举荐,依上卿之才,必得大用!”

“谢柱国大人抬爱!”陈轸击掌。

几个仆从抬进两只大箱。

陈轸从袖中摸出礼单,呈予昭阳:“柱国大人厚爱,陈轸无以为报,区区薄礼,还望大人笑纳!”

昭阳接过单子,眼睛略略一瞄,递给邢才。

邢才开箱验收,当场唱道:“黄金一百两,玉璧两双,夜光杯四只,锦缎二十匹,秦女五名……”

邢才唱完,陈轸再次击掌,依次走进五名少女,无不粉面含羞,艳若桃花,看得昭阳两眼发直。

“柱国大人,”陈轸指着五个少女,缓缓说道,“这五位女子个个知书达理,能歌善舞,别有异国情趣,或可为大人解闷。”

昭阳从美女身上收回目光,拱手揖道:“上卿所赠如此隆重,叫昭阳何以为报?”

陈轸示意,众女退出,邢才亦使人抬走礼箱。

“呵呵呵,”陈轸弦外有音,“于柱国大人的厚爱来说,这些物事,不足挂齿呢!”

昭阳身子趋前:“难道上卿还有大礼不成?”

陈轸淡淡一笑:“大人府中黄金充栋,美女盈室,能缺这些吗?”

“哈哈哈哈,”昭阳大笑几声,“缺倒不缺,不过,既为上卿所赠,纵使一根青丝,在下也必藏之爱之,珍之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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