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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惠文公一石三鸟 甘太师为国死义(1)

与商鞅“诀别”之后,惠文公回到偏殿,使人从死牢里提取冷向。

冷向戴枷趋入,在惠文公前缓缓跪下。

惠文公看向侍立一旁的车卫君:“去枷!”

车卫君卸去冷向的重枷。

冷向叩首:“谢君上去枷之恩。”

“冷向,你可以走了。”惠文公盯住他道。

冷向抬头:“我……走哪儿?”

“天宽地大,你想走哪儿就走哪儿!”

冷向吸一口气:“君上不治向的罪了?”

“寡人赦你无罪!”

冷向再叩:“谢君上不杀之恩!”

“谢商君吧,是他求的情!”

冷向没有抬头:“求情的是商君,恩准的却是君上!”

“冷向,你还有什么要说吗?”

冷向抬头:“向有一物,欲献君上!”

“何物?”

“一册青简。”

惠文公微微点头:“何在?”

“存于於城,由老母保管。”

“可否为寡人取之?”

“向这就去!”

惠文公转对公子华道:“护送冷先生至於城,为冷先生及其母亲办理通关符牒。另,点三万锐卒至於城,交给司马将军!撤销商君封号,改立商县,立府商城,任命司马错为商县县尉!”

公子华拱手:“臣领旨!”

惠文公吩咐内臣:“封公孙贾为太庙令,车卫法为公大夫,依法审理叛国逆臣商鞅!”

内臣拱手:“臣领旨!”

几个兵卒站在於城一个老宅院的院门外面,公子华随同冷向走进院子。

听到响声,一个头发花白的盲人老太以拐杖探地,颤巍巍地迎出来。冷向纳头叩拜:“娘——”

老太兴奋道:“向儿,你总算回来了!鞅儿呢?”

“商君在咸阳,好着呢!”

“他几时回来?”

“禀娘亲,商君说,他过几日就来看你。”

“好哇。”老太转向他的身边,“听声音,还有一个人。”

“是太傅府上的华公子,此来於城办差,顺道探望娘亲!”

公子华向老太揖礼:“嬴华叩见大娘!”奉上礼箱,“些微薄礼孝敬大娘,恭祝大娘身体安康!”

老太向声音处拱手:“谢公子了!”

冷向对公子华道:“公子稍候!”进屋,抱出一捆竹简,“这捆竹简,烦请公子转呈君上!”

“敬从命!”公子华双手接过,从袖中摸出两只关牒,奉上,“冷兄,这是关牒,请你收好!”

冷向接过:“谢公子!”

公子华拱手道:“祝先生一路顺风,嬴华告辞!”

冷向送至门外,拱手作别。

待车辆远去,冷向嘘出一口气,回到院中,对老太道:“娘,你收拾下细软,我们要赶趟远路!”

“去哪儿?”

“到宛城,景大人邀请你去小住几日!”

“好呀,老身方才还在念叨他呢!”

冷向偕同老太驾着一辆篷车向於城边关辚辚而来,被守关秦尉拦住。

冷向出示关牒,秦尉验过,拱手道:“冷大人,所有出关人员,我们必须依法搜查,得罪了!”又转对兵卒,“搜!”

“且慢!”冷向走进车里,对老太道,“娘,边关依法搜查,你得下来!”扶老太下车。

几个兵卒里里外外搜查车辆。秦尉亲手将冷向上上下下摸了一遍,连靴子、冠冕也脱下检查。

关尉将瞎老太上下打量一番,转对冷向道:“冷大人,请稍候片刻,下官这去盖个玺印!”说罢匆匆离开,踏上关楼。

关楼上,公子华、司马错对坐守候。

关尉趋进,叩道:“报,末将仔细查验,未见可疑物品,只有随身携带的衣物及旅程盘费,计足金十两,银十二两,圜钱若干。”

司马错看向公子华。

公子华点头。

司马错转对关尉:“放行!”

关尉拱手:“得令!”便转身出去。

不一会儿,关下传来一阵声响,冷向的辎车缓缓出关。

公子华转对司马错拱手道:“商於之地就交给将军了,在下告辞!”

司马错拱手还礼:“请公子转奏君上,只要末将一口气在,绝不让楚人踏足半步!”

从公子华手中接过冷向转呈的竹简,惠文公徐徐展开,见打头一简赫然写着“商君书”三字。

惠文公打眼只扫几行,就两眼发亮,支走众人,手不释卷,直到将长卷全部展完,方才长吸一口气,微微闭目,将眼睛揉了几揉,朝外叫道:“来人!”

内臣进来。

“召公子华!”

公子华趋进。

惠文公盯住公子华:“华弟,《商君书》你可阅过?”

公子华拱手应道:“此乃君兄之物,臣弟不敢擅读!”

“它会是孤本吗?”

“冷向出关时,臣弟与司马将军就在关上,严令搜查,并未查出什么。之后臣弟使人搜查冷向宅院,亦未见任何疑物!”

“冷向会不会全背下来呢?”

“这个……”

“呵呵,”惠文公苦笑一下,“扯远了。”看向内臣,指竹简,“将此卷抄写两册,一册随葬先君,一册入库藏,至于此册,就放在寡人案头!”

内臣拱手:“臣领旨!”便将竹简拿走。

惠文公的目光瞄向一道奏折,上面赫然写着“报奏依法处置国之逆贼商鞅案”等字,奏请人是公孙贾、车卫法。

惠文公翻开奏折,拿起朱笔,写下“准允车裂”四字。

晴天丽日,阳光普照。

咸阳大街上万头攒动。一队甲士押着一辆囚车沿大街徐徐移动,车上站着枷铐在身的商鞅,身边插着几支素幅,上面写着“叛国”“谋逆”等罪名。

群情激动,囚车上被扔满菜皮、鸡蛋、屎块等,木枷上的商鞅更是蓬头圬面,脸上头上到处是沿途围观的百姓抛扔来的杂物。

囚车一路走到咸阳城外,在渭水滩的刑场上停下。

渭水滩上人山人海,似乎整个咸阳都出动了。

在这同一个刑场,商鞅曾一次性监斩七百个违抗新法的人,然而今日,他却也因谋逆罪而依新法在此受刑。

行刑手将商鞅解下囚车,将其四肢与头部用套索套牢,每一个套索引向一辆驷马战车。五辆战车呈五个方向,每辆车上各有一名驭手。

公孙贾坐于监刑台主位,车卫法作陪。监刑台的左右两侧各有一个观刑台,左侧为首席,坐的是甘龙、杜挚等一应官员,右侧则是以陈轸为首的列国使臣。刑场四周,远远地站满看热闹的百姓。

午时将至,第二通鼓毕,场上死一般静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商鞅身上。

商鞅双眼微闭,表情平静,面部满是污垢。

陡然,陈轸起身,离席,一手持酒壶,一手持碗,缓缓走到监刑台前,拱手道:“二位监刑大人,魏使陈轸有一事相求!”

公孙贾看向他:“魏使所求何事?”

“商鞅与轸曾有兄弟之谊,今日永别,轸请以浊酒一爵,为兄弟送行!”

公孙贾扬手:“魏使请!”

陈轸拱手:“谢监刑大人!”便一手提壶,一手持爵,缓缓走向商鞅。

陈轸走到商鞅跟前,缓缓蹲下。

商鞅显然感觉到是他,但眼没有睁。陈轸掏出丝巾,将酒倒进丝绢里,为他擦去脸上的污秽。

商鞅睁开眼睛,看向他。

陈轸席地坐下,斟酒道:“公孙兄!”

商鞅淡淡说道:“陈兄,你来了!”

“来了。无论如何,轸得为兄饯个行才是!”

“鞅晓得。鞅也候你多时了!”

“是吗?”陈轸将酒爵递上,“公孙兄,请张口!”

商鞅张口,陈轸扶起他的头,将爵放他口边。

商鞅一气饮下。

陈轸端起自己的爵,饮下,抹下嘴道:“公孙兄,一壶浊酒泯恩仇,你这喝下了,从今天起,你我的旧账就算扯平了!”

“陈兄可以扯平,鞅却扯平不得。”

“事已至此,公孙兄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鞅有什么放不下,陈兄应该清楚。从今天起,陈兄夜半醒来,若是看到鞅站面前,大可不必惊慌。鞅不会怎么陈兄,鞅不过是记住了陈兄而已!”

“公孙兄能否说说,这都记住在下的什么了?”

“鞅都记了些什么,朱佗应该禀过陈兄了。”

陈轸吸一口气,给他个笑,竖起拇指:“公孙兄不愧是公孙兄,在下敬服!”又斟酒,放他口边,“来,为你我兄弟的相知相杀,干!”

“相知相杀?”商鞅苦笑一声,“陈兄总是这般高看自己吗?鞅谋的是国,陈兄谋的是家。鞅杀的是心,陈兄杀的是身。”

“呵呵呵,”陈轸笑道,“高看也好,不高看也好,这爵酒咱先喝下。”

商鞅喝下。

“公孙兄,”陈轸亦扬脖饮尽,“此爵饮毕,第三通鼓一响,一切就都过去了。”再斟,举爵,“在畅饮此爵之前,轸想透给兄长一桩心事!”

“说吧,凡是你讲的鞅都会带走。”

“让公孙兄分尸于秦其实不是轸的本愿!轸的本愿是,让秦国废苛法,行仁政,德润天下,恩泽万世!”

商鞅苦笑:“陈兄想得太多了!”

“难道不行吗?”

“你可以试试!”

“轸晓得公孙兄接受不了这个,可公孙兄此前可曾想过自己会在今天身死名灭?”

“在下身可以死,名却不灭,倒是陈兄,灭与不灭就难说了!”

“公孙兄何以这般笃定?”

“陈兄的运气若是足够好,若是还能再活三十年,大可拭目以待!”

“就依此约!”陈轸扳起他的头,将酒爵放他唇边,“公孙兄,这一爵,为在下有个好运气,干!”

商鞅饮下,吧咂一下嘴唇:“鞅在冥境等你三十年!”

陈轸饮过,晃一下酒壶,将壶嘴搁在商鞅身边:“在下的所有情意尽在壶中,请公孙兄一并畅饮!”

商鞅咕嘟几声,一气饮下。

陈轸将酒壶啪地摔碎,朝商鞅深深一躬:“公孙兄,一路走好!”说完一个转身,大步离去。

第三通鼓响。

公孙贾扔下行刑令牌:“时辰到,行刑!”

话音落处,五辆车朝五个方向同时发力。

陈轸捂住眼睛。

商鞅发出的“啊——”在空中只短暂地响了一下,就戛然而止。

一切归于宁静。

复兴殿里,孝公灵前的鸟笼依旧挂着,笼中的小鸟去除一只,余下两只相依相偎。

与此同时,通往韩国的驿道上,冷向的辎车辚辚而行。

车中突然传来老太的声音:“向儿?”

冷向停车,跳下来,走到车前,拉开窗帘:“母亲?”

“我听到一个声音!”

“什么声音?”

“一声‘啊’字!”

“是谁的声音?”

“好像是鞅儿的,对,就是他的!”

冷向泪水出来,吸一口长气,淡淡道:“是娘听错了,这儿是旷野,四周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任何声音!”

“是哩,是娘听错了,是娘……太想鞅儿了!”老太悲哭起来。

“娘,你要想哭,就哭一阵子,这儿没人!”

老太却不哭了,拿袖子擦去泪,问道:“宛城到没?”

“娘……”

“走有十几天了,从於城到宛城,听说只有二百多里。”

“娘……”

“向儿,怎么了?”

“我们不去宛城了。”

“不去宛城,去哪儿?”

“韩国……向儿的家……”

“鞅儿不是封在商地吗,我们为什么要去韩国?”

冷向迟疑一下:“商君他……他……他太忙了,他让向儿照顾你,向儿这把你接回老家……”

“鞅儿他……”老太怔了半晌,泪出,“为了他的国,永远不要他的娘了吗?”

冷向哽咽:“娘……你有向儿……有向儿……”

老太再陷悲伤,抽噎起来。

冷向轻轻拉上窗帘,走到一侧,遥望西方,眼中泪出,向天默祷:“商君,我的主公,冷向晓得……你上路了……你安心走吧,你的娘就是向的娘,向……养老送终……”

豪餐佳酿,公子华盛宴款待朱佗。

酒过半酣,公子华放下酒具,盯住朱佗道:“在下有句直言,不知佗兄想不想听?”

朱佗拱手:“公子请讲!”

“良禽择木而栖,智者择主而仕。魏地居中四战,非英雄成就大事之地;魏王昏庸老迈,亦非英雄背可靠依之主。秦公睿智、年轻,是个干大事的明君,以佗兄才具,若是留秦,定能尽性施展,成就一番大业!”

“公子所言,佗已尽知。只是,佗受魏恩多年,魏王未曾负佗,佗亦不忍负主!”

“据在下所知,佗兄在魏营服役近十年,历战无数,不过是百夫之长,若在秦营,少说也是个官大夫!”

朱佗不动声色:“少德之人,不敢望高位!”

公子华急了:“佗兄若是无德,何人敢言有德?”

“有德之人不听背主之言。今公子言之,佗听之,已失德矣,敬请公子勿言!”

公子华长叹一声:“知佗兄的人,还是君上啊!”

“此言何解?”

“君上念兄忠义,赦兄回魏,在下惜兄之才,坦言劝兄留秦,君上告诫,忠义之士是留不住的。在下不以为然,今日始信!”

朱佗一阵感动,拱手道:“请公子转奏秦公,特赦之恩,佗没齿不忘!佗在此起誓,有生之年,绝不做害秦之事!”

“佗兄之言,在下一定转奏。”公子华举爵,“佗兄,干!”

宴毕,朱佗动身离秦,临行前寻到陈忠,将一个包裹托他转给陈轸。

“主公,这是朱兄捎来的!”陈忠双手呈上。

陈轸急道:“朱佗呢?”

“走了。”

“哪儿去了?”

“他不肯说,想是回魏了吧。”

“他……没说别的什么吗?”

“想是秦人不让他说。”

陈轸点头:“肯定是了。”

陈轸打开包裹,见里面是一张羊皮,皮上密密麻麻抄写着数不清的小字,为首一行赫然写的是:商君书。

尧山深处是一片接一片的墨家大营。

一个墨者在前引路,冷向牵着商鞅的母亲跟在后面,一步一步地走进主厅。

主厅是一个巨大的草堂,造型甚美。墨家巨子随巢子端坐于席,身后站着宋趼。

引路墨者趋前,揖道:“报,这位客人定要求见巨子!”

随巢子回个礼,盯住冷向。

冷向凝视他:“你就是墨者巨子随巢子?”

“老朽便是。客人是……”

冷向拱手:“韩人冷向,曾是秦国商君府门人。”

“商君府?”随巢子看向身边的老太,“老夫人是……”

“商君生母,卫国先君媵妃戚氏!”

随巢子拱手:“随巢见过卫国夫人!”

“夫人不敢当!”卫妃戚氏鞠躬道,“老身见过墨家巨子!”

随巢子走到一侧,亲手摆下两个席位,扶戚氏坐下,又伸手礼让冷向。

冷向挨住戚氏坐下,对随巢子拱手道:“冷向此来相扰巨子,是有一事相托!”

“何事?”

“商君近日著写一书,堪称毕生心血,向以为奇,密抄了一个副本。商君已将正本献给秦公了,余下这个副本,向思虑再三,决定托于巨子!”

“奇书何在?”

冷向转对戚氏:“母亲,请出奇书!”

戚氏将手伸进衣襟,在胸前摸索一阵,扯出一包极其细密的丝帛,递给冷向。

冷向双手呈给随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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