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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取石匣嬴驷即位 闹嫌隙商君出奔(1)

嬴驷驾车从秦宫偏门驱进,从车上跳下,拎起麻袋,直奔复兴殿。

秦孝公的榻边不知何时挂起一只鸟笼,三只小黄鹂在笼里跳来蹦去。

嬴驷走到榻前,放下石匣子,跪地叩道:“公父?”

孝公睁眼,给他个笑:“寡人在候着你呢。”

嬴驷激动不已:“儿臣按公父所嘱,寻到那眼宝井,在井底淤泥中挖出一只石匣子!”

“哦?”孝公喜道,“还真有呢。”指匣子,“快,打开看看!”

嬴驷用剑尖撬开石匣:“公父,匣里什么也……哦,儿臣看到了,有块小石板!”拿出石板,仔细查验,“公父,看到了,板上刻着字!”

“什么字?”

“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嬴驷念道。

孝公自语道:“老聃?”陡然一惊,大声,“再念一遍!”

“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

孝公急切吩咐:“驷儿,快,为老仙人上香!”

嬴驷将石板置于案上,点起香火。

孝公看向石板:“叩拜老聃!”

嬴驷朝石板叩拜。

“驷儿,”孝公长嘘一口气,“寡人今日方知,老聃昔日为何弃周西行,来到我大秦地界,原来,他老人家早就参破了上天玄机啊!”

嬴驷两眼大睁:“上天玄机?”

“驷儿可知老聃此言有何深意?”

“请公父指点!”

“周数八百,是说周室当有八百年气运。赤尽黑出,是说周室气运将尽,大秦将兴!”

“儿臣愚钝,请公父详示!”

“驷儿可知秦国为何尚黑吗?”

“秦为水德,水色为黑,因而先祖以黑为国色。”

“是的。商为金德,国色为白,周为火德,国色为赤,秦为水德,国色为黑。上天造物,使五行相克,克金者必火,克火者必水,是以商为周代,周也终将为秦所代。此所谓‘赤尽黑出’。周数八百,今已七百有余。也就是说,百年之内,周室气数当尽!天下列国,能够取代周室的唯我大秦。此非我愿,实乃天意啊!”

嬴驷倒吸一口凉气,半晌方回过神来,激动道:“公父……”

“驷儿,如此王业,可惜寡人无能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

嬴驷叩跪于地,言语激昂:“公父,儿臣一定不负天命,振兴我大秦,君临天下!”

孝公纠正道:“是帝临天下!”

“帝临?哦,对的,偈语是这么说,帝临天下,四海咸服!”

“驷儿,此为上天玄机,断不可泄于他人。否则,列国若知,必群起伐我,上天不佑,大祸必至!”

“儿臣明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王业,自非一朝可成。驷儿,你可收起此匣,小心供奉,只许传给嗣位太子!”

“儿臣谨遵公父之言!”

“驷儿,帝临天下、一统六合既然是上天赋予我秦室的使命,就是天命!违背天命,天不容你,望你时时自诫,不可有一日懈怠!”

“儿臣记下了。”

孝公闭上双目,似要睡去。

嬴驷将石匣子收起,小心翼翼地藏于复兴殿的密室里,上好锁。安置完毕,嬴驷走出密室,复在榻前跪下。

孝公微微睁眼:“驷儿!”

“公父,儿臣在!”

“你若即位,如何对待新法?”

“新法为兴秦根本,儿臣誓言墨守之!”

“你有此言,寡人甚慰。你且说说,新法为何是兴秦根本?”

“这个……”嬴驷迟疑一下,“因有变法,我大秦才有今日荣盛,才有河西之收,也才有商於之得!”

孝公苦笑:“这些只是果,不是因。”

嬴驷不解道:“因在何处,请公父训示!”

“公父没有辰光了。若得机缘,你可请教商君!”

嬴驷泪出:“儿臣记下了!”

“新法既不可废,驷儿可知如何对待商君?”

“儿臣已拜商君为国父,当以国父之礼奉之!”

孝公话外有音:“驷儿,你……可知商君?”

嬴驷摇头:“儿臣不知!”

“商君陈奏,你可敢不听?”

嬴驷再摇头:“儿臣不敢!”

孝公眉头拧起:“商君任免官员,兴兵征伐,你可敢不从?”

“儿臣……”嬴驷迟疑一下,接着摇头,“不敢!”

见他一连三个摇头,孝公不再问了,缓缓闭上眼去。有顷,孝公重又睁眼,看向悬在一侧的鸟笼,凝视里面的三只黄鹂。

嬴驷也望过去,这才注意到鸟笼,一脸茫然地看向孝公,目光征询。

孝公缓缓闭眼,轻轻吟出: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吟至此处,孝公的眼角滚出泪水。

嬴驷若有所悟,接吟:

交交黄鸟,止于桑。

谁从穆公?子车仲行。

维此仲行,百夫之防。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

谁从穆公?子车针虎。

维此针虎,百夫之御。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孝公的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弱:“驷儿,三只小鸟虽好,却是寡人之物。它们知寡人,寡人也知它们。没有寡人,你是养不好的。寡人这要走了,既然你养不好,就让它们随寡人去吧!”

嬴驷涕泣:“公父……”

“驷儿,听说你养了不少小黑雕,可有此事?”

“有。”

孝公给他一笑:“好好养吧。只有自己养的,你才能知它们,它们也能知你。彼此相知,才能谋大事!”说完缓缓闭眼。

是夜三更,秦宫丧钟长鸣,哀乐声声,一片悲哭。

翌日晨起,秦宫正殿里一片静穆,秦国五大夫以上朝臣并公室诸子皆着丧服,依序肃立,甘龙、赵良、杜挚、公孙贾等赫然在列。众朝臣中,商君居中,嬴虔居左,甘龙居右,秦孝公内臣肃立于前,宣读秦孝公的传位诏书。

诏书宣毕,一身丧服的嬴驷缓缓走出,走向主位,南面而坐。

商君、嬴虔、甘龙下阶,率先跪下,叩首。车希贤、景监、司马错、公子华、公子疾等百官跟从跪下,叩首。

嬴驷扬手:“众卿平身。”

商君等众臣平身。

惠文公朗声说道:“商鞅听旨!”

商鞅趋前,跪叩道:“臣鞅听旨!”

惠文公转对内臣:“宣诏!”

内臣从袖中摸出诏书,朗声宣读:“……商鞅内树新法,外御强敌,文治武功,皆为楷模,寡人敬拜为国父,封商君,食商於之地一十五邑,钦此。嬴驷。”

众臣愕然。

商鞅叩首:“臣鞅叩谢君上厚遇,臣誓言效忠君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惠文公起身,步下龙椅,走到商鞅身边,扶起他:“国父请起!”

商鞅站起。

“国父在上,请受嬴驷一拜!”嬴驷深深一揖。

商鞅回揖。

嬴驷礼让道:“国父,请入列!”

“臣遵旨!”商鞅走入行列,在百官之首站定。

惠文公缓缓走向龙椅,坐下,转对内臣:“宣读诏命!”

内臣摸出另一诏书:“……拜嬴虔为太傅,拜甘龙为太师,拜赵良为宗伯,拜车希贤为国尉,拜景监为上大夫,拜杜挚为右更,拜公孙贾为左更,拜嬴疾为少上造,拜嬴华为右庶长,拜司马错为中更……”

内臣宣诏完毕,哀乐声响起。秦国君臣朝大殿中央的孝公灵柩,依序敬拜。

商鞅、甘龙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盯向灵柩的上方。

灵柩上方,高悬一只鸟笼,笼中是三只活蹦乱跳的黄鸟。

入夜,商君府的正堂里也摆着孝公的灵堂,商鞅着丧服跪于正中,车希贤、景监等跪于商鞅两侧。

气氛凝重。

商鞅挪个位置,改跪为坐,正对二人,缓缓说道:“今天的情势,二位这都看到了吧?”

车希贤双手捂脸,景监低头。

商鞅接道:“在鞅两侧,一个是太傅,一个是太师,而与你们平起平坐的,是杜挚、公孙贾之流,还有那个赵良,他的底子你们想必也都晓得。”

车希贤、景监各自屏气。

“还有一事,不知二位可否察到?”

车希贤、景监同时抬头,看向他。

“先君头上悬了一只鸟笼!”

车希贤、景监显然也都看到了鸟笼,显然也都不解,不无诧异地看向商鞅。

商鞅不再说话,只将目光锁住二人。

车希贤急了:“是看到有个鸟笼,怎么了?”

“你可请教景兄!”

车希贤看向景监:“景兄?”

景监吟道: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

“这……”车希贤道,“这诗我知道,讲的是我车家的先祖啊!”

“是的,”商鞅点头,“你有三位光耀大秦的先祖,车氏三雄,伯曰奄息,仲曰仲行,季曰针虎,他们为秦立下汗马功劳,也终于因为此功而‘临其穴’!”

车希贤震惊:“商君是说……”顿住。

“据鞅所知,先君从未养鸟,更没养过黄鸟,前日鞅见先君时,先君榻前亦无一鸟。先君昨日走了,头顶今日突然冒出三只黄鸟,其意昭然若揭!”

车希贤打个寒噤:“难道这黄鸟是我三人?”

“车兄,你可晓得,穆公薨,为什么会是你的先祖‘临其穴’吗?”

“希贤不知。”

“因为在跟从穆公的朝臣中,就数他们功劳最大!穆公走了,新君上位,他们三人功高震主,不得不‘临其穴’啊!”

车希贤再次打个寒噤。

“秦有今日,在鞅一人,鞅有今日,在二位鼎持。你二人一文一武,如鞅之左膀右臂。十几年来,我三人抱作一团,休戚与共,福祸同当,树新法扎根于秦,助先君收复河西。功盖日月。然而,天有不测,先君撒手,新君厌恶新法,自然该我三人‘临其穴’了!”

“这……”车希贤迟疑一下,“不会吧?人殉早就废止了!”

“唉,”商鞅苦笑一声,“车兄啊,车兄,叫鞅怎么说你呢?君要臣死,臣有一百种死法,为什么一定是人殉呢?”

景监长吸一口气,看向商鞅:“商君前番所言之事,可对公子疾讲过?”

“只有二位与鞅同心,鞅才能讲。否则,鞅若讲了,白讲不说,反会误事!”

“假使没有退路,商君可以一讲。”

商鞅看向车希贤:“景兄让讲了,车兄意下如何?”

“记得商君说过,先君谕旨是,只有新君废法,商君才可废立。今新君初立,并未言及废法,我们若是……”车希贤顿住。

商鞅沉声应道:“我们并不是一定废立,但筹备总是该的。”

车希贤仍是踌躇不决:“万一……”

商鞅言语坚定:“鞅这一生,从未做过无把握之事。宫城在嬴驷手里,咸阳却由我们掌握。俟机缘成熟,我们以护新法为由,先捕获旧党,再进宫废立,兑现先君遗言!”

“既然是立公子疾,还是先听听公子疾怎么说吧!”

商鞅朝外叫道:“来人!”

朱佗应声走进。

商鞅看向他:“朱佗,有请公子疾!”

朱佗拱下手,快步走出。

步出商君府,朱佗趁夜色疾至魏国使馆,将此重大情报透给陈轸。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数声,“公子疾,哈哈哈哈,五大夫……”

“主公,”戚光一脸困惑,“公子疾已经不是五大夫了,是少上造,比商鞅的大良造仅差一阶!”

陈轸敛住笑:“本公笑的不是少上造,是五大夫!”

戚光不解道:“主公笑他什么?”

“在洛阳争聘雪公主时,五大夫与本公争来斗去,增趣不少,是个人才。更有趣的是结局,看到雪公主哭哭啼啼地嫁往燕室,五大夫一肚子不服,送给本公一句秦谚!”

戚光好奇心起,眼睛瞪大:“什么秦谚?”

“‘性子再急也喝不得热汤!’哈哈哈哈,那碗热汤本公既然喝不得,这就留给五大夫享用吧!”

戚光一捏拳头:“对,烫死他!”

“是烫死一窝窝呀!”陈轸转对朱佗,“朱佗,商君府的事就拜托你了,顺便把公子疾也伺候周到!”

朱佗拱手:“佗受命!”起身,出门。

陈轸转对戚光:“什么时辰了?”

戚光看向水漏:“刚交人定。”

“摆驾,太师府!”

复兴殿里,惠文公一身丧服,跪于孝公灵前,陪在身边的是公子华。灵柩一侧挂着那只鸟笼,笼中是三只准备陪葬的黄鹂。

惠文公盯住鸟笼,轻声吟咏:“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子车仲行……子车针虎……”

惠文公吟着吟着,耳畔渐渐传来孝公的声音:“……驷儿,三只小鸟虽好,却是寡人之物。它们知寡人,寡人也知它们。没有寡人,你是养不好的。寡人这要走了,既然你养不好,就让它们随寡人去吧!”

惠文公心里忖道:“这三只黄鸟,先君只说带走它们,可它们是谁,又如何带走,先君只字未提。子车奄息已经有了,另外两只又是谁呢?难道是车希贤和景监?若是他们二人,就等于向国人昭示新法失败,从根本上动摇新法,不合先君之意。再说,这二人配称黄鸟吗……如果不是他们,另外二鸟又是谁呢?”

惠文公闭目冥思。

良久,惠文公的眼睛陡然睁开,轻声道:“华弟!”

公子华跪前一步:“君兄,臣弟在此!”

“黑雕台之事,筹办得如何?”

“禀君上,臣弟正在全力筹备,已养小雕三十六只!”

“全放出去,习练翅膀的机缘到了!”

“臣弟遵旨!”

惠文公略顿:“晓得放向哪儿吗?”

“晓得。臣弟吩咐过了,要它们悉数锁牢商鞅、车希贤、景监诸人!不过……”公子华顿住。

惠文公看向他。

“商君府防守严密,中有高人,水泼不进,昨晚有只黑雕还差点儿折了翅膀!”

“先撤回来,换个地儿。”

公子华吸一口气,压低声音:“换哪儿?”

“太师府!”

公子华震惊:“太师府?”

“还有,”惠文公语气冷峻,“小雕太少了,你可先从宫卫里筛选一批,俟有闲暇,从三军中再选一批,养他千只。不能全是男人,女子也要。可到民间选一批色艺俱佳、愿意为国献身的。养好她们,将她们训练成耳聪目明、能斗善咬的小雕。”拿出金牌,“你可持此金牌前往国库,需要多少财物,支领多少!”说罢递给他。

公子华接过金牌,拱手:“臣弟领旨!”

甘龙府外,阴暗处,两道黑影潜过来,朝府门观察。

一辆车马疾驰而来,下车的是陈轸。戚光将鞭子交给照管的仆人,陪陈轸走进府门。

门内,灯火辉煌。

两道黑影走到偏院,寻个死角,纵身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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