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云回忆》初稿成于一九六〇年夏,欲补充修正,而因病未果,初不拟间世。一九六一年春,纽约哥伦比亚大学中国历史日述部主持人韦慕庭先生Dr.C.Martin Wilbur及何淬廉先生,要我日述有关膺白及我的部分。知我己写有初稿,请摄影而巨缩译。先后由王周明德女士及唐德刚先生下乡来访。为供中国历史研究,我不计文章芜蔓,临时尽量加入足供参考之初手材料,不能者作为附件。德刚在哥大限期六个月中,从我初稿伸缩写成英文稿甘五章。我和他及他夫人吴昭文,因工作而常常晤面,成忘年交。(德刚诗言:“少年喜得忘年友,续史才惊读史人。”)我未及采用的一些材料,他为我分组巨编出目录,中日交涉时“觉书”“会谈录”等原件均在内。有几处他注出“重要”字样,我无力再研究写文章了。一次,他指着这些故纸说:这堆故纸给外行人揩桌子用不会要,给内行人则是无价宝。又说:如果他的老师郭量宇先生见此,比他还要了解更多。后来我认识了郭先生伉俪,他二位在纽约曾见过哥大所影我的初稿。我回台湾第一次参观的地方,“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即与郭先生、郭夫人同去的。郭先生曾愿代印《回忆》。我不敢滥竿学术界,巨《传记文学》刘绍唐先生己陆续刊出我稿,遂由《传记文学》付印,以资熟手。我在台期间,近史所研究员曾作过定期访间,我得认识几位更年轻的历史家。往昔“家天下”时代,以宗庙社稷代表国家,而今历史就是全国全民的宗庙。以往在朝在野,为正为负,形形色色,后果今日可见。对研究的人,我深深起敬。
一九六五年,我从台湾回到纽约,又会见哥大的各位。韦慕庭先生拟出版英文稿,我感其盛意,而谢却其事。我复信理由:一是我的中文稿未出版,二是《传记文学》刊出的部分,有与初稿不同。他很谅解。我曾要影赠一份给另一研究机关,他们不但代为影印,连邮寄都不要我费事。先后种种,我深感谢。我还自保有带出来的原件,想待来日,带归送本国的历史研究机关。
我虽然以信史与是非为一个民族存在的重要条件,却不敢认自己家臣的人在历史中有何地位。在我开始写回忆后不久,一日遇张公权先生,他是从西岸来纽约参加哥大的一个史会的,他告诉我:顷间开会,他在席上说:刚的事不知,若说中国近代,尤其民十六(一九二七)前后,黄膺白这个人是不可抹煞的。民十六前后是国民政府初建都南京,财政基础未定,政府与上海金融界、企业界开始接触。金融界、企业界怀疑恐惧,膺白是两面奔走的人,他劝金融界支持这个有朝气有希望的政府。公权先生当时是个中重要的一面,他听见膺白的主张和活动,一次他在我家臣送膺白上车到枫林桥去看蒋先生,临行带了铺盖,预备尽所欲言,迟了不回来。公权先生把这段时期看得很重要,而在无人知道之际提出。我上面提及哥大,不能不说出这位公道的朋友。其后韦、何二位找我,则有劳李惠菩、殷珊姑夫妇,或开车接送,或做茶饭招待。这本小小的册子,不知能否报答这几位老少朋友们的热情?
作者五十岁时,在抗日战中,私愿欲得古稀之寿。以为人生自卅至七十,乃向社会努力报效时期,而五十尚只半生。岁月不居,私愿早偿,努力何有?惭憾不己。作者七十岁时,亲好数人,曾醇资为寿,欲成就此稿付印,适患胃病,无力整理,故未实现。今《传记文学》月刊己登过原稿之半,朋友们屡催全书出版。自顾老钝,未必再有迸步。此区区文字,对过去是沧海一粟,在我是一心只手,如长空孤雁,飞不动、停不住,每一笔端,带着家国之恩。兹值膺白逝世卅周纪念,决定交出付印,以了生平一愿。
回想半世纪以前,我的前辈,正大声疾呼,鼓励对国家的热诚,教个人以克己。今所需要热诚与克己者,更甚于半世纪以前,而我之一代,曾何所贡献于后辈?作者于本书中,窃欲忠实报道过去数十年之一生,读者视为一代中一个人的回忆以外,若能同时视为一代中一个人发于内心之呼声,则更是作者所祈笔。
胡遁之、张公权二先生函,均承面许公开并代序。遁之先生为本书题签,惜未见本书付印。吾弟君恰历年应我商榷,并先后两次为校对全文,改正标点。我本拟搁置身后,待他退休之年,从容为我整理,今得提先应朋好之嘱,付粹以就正于同辈及后辈之前。熙治屡次为我复印,付邮,她不喜欢我所写的一类文字,但亦常不得己应我要求,看我杂乱无章的草稿。甥女陶维大曾译我《自序》为英文。
本书原为三十三章,后因有二章过于冗长,各分为二,故成三十五章。
二十年前,我写膺白《家传》,承蒋先生写一情文并茂的序言。这次,我再将《家传》附录书后,故仍以蒋序置于卷首。张岳军先生羹曾谦辞,今亦拨冗写序。本书不但向中国历史交卷,亦向中国伦理道德交卷了。
沈亦云 一九六七年十二月六日在台北
(原载《传记文学》第十二卷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