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是我的邻居,也是我的同学、同桌。小时候,只要阿月爹娘上山做农活,就把阿月送我家来,让年迈的奶奶帮着看管。我比阿月大半岁,午睡时,奶奶就让阿月和我睡一张床上。
小时候的阿月尿特别多,我经常被阿月的尿冲醒,然后张着嘴巴委屈地哭。每当这时,奶奶和阿月娘就笑得合不拢嘴。阿月娘说,阿月长大了,就是弯刀的婆娘。奶奶说,弯刀长大了,就娶阿月当婆娘。我撕扯着被阿月尿水浸湿的裤子,小声地嘟囔着说,我不要。我是怕了阿月的尿。阿月太能尿床了,我怀疑她肚子里装的是江是河。
上学了,我和阿月的书包是奶奶用蓝底白花的扎染布亲手缝制的,两个小书包,颜色、样式、大小一模一样。老师看着我们的书包,手一挥,我与阿月就成了同桌。
阿月有两大爱好,一是爱尿床,二是爱吃辣椒。在班里,阿月把尿床、吃辣椒的劲都使到我身上,让我苦不堪言。比如,阿月用尖尖的花岗石在课桌中间拉了一条三八线,不许我过线分毫。只要我不小心过线,阿月就用削得尖尖的铅笔尖扎我。每一次跟奶奶哭诉,奶奶都笑呵呵地说,弯刀要有出息些,莫哭,阿月长大了就是你婆娘,你得让着点。于是,我开始讨厌长大。
我终是没能忍让住,我与阿月的战争还是爆发了。
有一次,为半截橡皮擦,我和阿月吵起来。阿月嚷,弯刀你听好了,我娘说了,长大了我就是你媳妇,必须让你从小就学会听我的,不然长大了,做你婆娘要吃亏的。我气急,把橡皮擦砸在她脑门上,说,阿月你也听好了,谁要你当婆娘了?我可不想娶条江或是河来淹死我。阿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如果不是我跑得快,我想她的眼泪足以把我淹死。
阿月娘说,弯刀跟阿月成天吵闹,真是两个小冤家,长大了可如何是好?
奶奶说,打是亲,骂是爱,莫怕,感情是吵出来的,日子是过出来的。长大了,就恩爱了。我不懂奶奶说的恩爱是什么,但一想到从出生到死,都要与阿月绑在起,我的脑海里出现了老师新教我们的一个词语:生不如死!
尽管我天天在诅咒我不要长大,我的身高还是背叛了我,我竟然比阿月高出半个脑袋来。我比以前更加发奋读书了,老师说只要努力读书,就一定能走出大山,过上自己想要的幸福生活。我要抓紧在我没完全长大前走出大山,逃离阿月。
我的如意算盘拨得再好,也赶不上老天爷的变化快。就在我蓄势待发准备中考冲刺时,阿月却先我一步离开了大山,离开了我。阿月家有个远房亲戚在城里,亲戚家生了个孩子,叫阿月去看孩子,每月还给阿月二百元钱。喜得阿月娘天天把那城市亲戚挂在嘴边,喜得阿月天天像只骄傲的孔雀似的,把头抬得高高的,无视我的存在。村里的人也都说阿月好命,说阿月是只要飞出大山的金凤凰。
阿月要走,最急的是奶奶。奶奶找阿月娘说,娃他婶子啊,月儿要去城里了,能不能先跟弯刀把婚订了再走?
阿月娘支吾着说,娃娃们都还小,不急不急,过两年等弯刀出息了说也不迟。
唉!弯刀啊,你的媳妇怕是要飞喽。这是那些天,奶奶见到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我听了,没什么感觉,如一阵轻风扫过。
阿月走的那天,我没去送。我走进了考场,面对那些试卷,我大脑一片空白。身边的空桌椅,那是往昔阿月的座位。阿月去的地方,我不想去。中考成绩放榜那天,我落榜了。从此,我拿起了父亲留下的弯刀,继承了父亲的篾匠职业,在大山里走乡串邻地为乡亲们做篾活。阿月娘也少上我家来串门了,更没有提起过我与阿月的婚事。
奶奶开始四处张罗着给我说亲,相过几次后,不是我看不上对方,就是对方看不上我,一次都没相成功。
两年后的某天,静寂多时的村子突然闹腾起来,这一切与阿月有关。村里人说,阿月在城里闯祸了,阿月把一个建筑公司的小老板刺伤了,自己也在逃跑时跳窗受伤了,据说摔断了双腿,从此以后都站不起来了。
中秋那天,阿月回来了,是阿月娘背着回来的,悬挂在阿月娘屁股后面的两只裤管空荡荡的。我去的时候,阿月躺在木床,两只眼空洞地看着蚊帐。阿月娘看了看我,坐在门槛上,拍着地,哭天抹泪地号叫。
我站在阿月床前,从怀里掏出奶奶当年为我们缝制的蓝底白花的小书包,轻轻地放在阿月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