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火把,唯有月光;没有放声痛哭,唯有默默流泪;没有亲友相送,唯有娘亲轻轻抚摸。今夜,桃园村西侧林子里,寞寞埋下了十几条正当鲜活的生命。
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嘎然而止了!只余下亲人在以后漫长日子里背着无尽悲伤和怀念。
娃子,好好安睡吧!爹娘明早要离开桃园村逃难去了,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但有一分可能,爹娘也会回来陪着你的。我们桃园村多好啊!唉……娃子,你好好睡吧!
三间小屋,加个小院,犹带青草香,崭新,布满红布红喜字。现在却冷冷清清,桌椅杯盘还在,人已走空。
喜房内,木言终于见到了大姐,眼泪却忍不住滴落下来。
清晨时还美得如一枝三月桃花的田草,木呆呆,痴傻傻,孤零零坐在炕头上,蓬头垢面,一身嫁衣,血迹斑斑,恍似遗失了三魂七魄的女鬼,在人世间游荡,却找不到归宿,也忆不起前尘!空落落,我是谁?你又是谁?
田菊搂住田草,放声大哭。
“二姐,我们给大姐洗洗脸,换身衣裳吧!”
田草呆呆地由木言和田菊帮自已打理,不哭不闹,让抬手就抬手,让低头就低头。
“妹妹,大姐怎么变成了这样?”田菊眼睛红红,几次抽泣又强忍住。
“大姐现在活在她自已的世界中,她感觉不到我们。”木言挤干手巾,轻轻帮田草擦干净手,“二姐,你去找根针来,大姐手上扎了好多刺。”
“那大姐能好起来吗?”田菊红着鼻头。
“能,一定能!我们慢慢来,不管两年,三年,甚至五年,六年,十年。”木言帮田草把一缕头发别到耳后,声音更加温柔,“大姐,我们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等你好起来的!”
嗯,田菊重重点头。大姐,妹妹,我们再不要分开了!
离天亮没几个时辰了,桃园村村民匆匆忙忙收拾行礼,蒸干粮准备逃难。小娃们已熟睡在里屋炕上,小溪村逃出来的大人无心睡眠,都聚在堂屋,等待天亮。
“陆先生,尽早出发往安远县城吧!留在这变数太大了,安远县城不行的话还要往南跑,去宁远府,宁远府有城墙,会稍好些。”沈青出声。
“是,天亮就走,桃园村已不安全,我们有头黄牛,再找辆车,就能套牛车走。”陆敬匡点头,沉声道。
“陆先生,我……我想带芝圆和丫丫,带她们娘俩去牛家埠,找我闺女田晓婉,我怕就这样走散了,今生再见不到了……”水生婶哆嗦着嘴唇,“我就这个女儿了!”
“娘,我也想回陈家村,我爹娘都在呢!不告诉一声,我怕他们不知情,也遭了难。”陈芝圆红着眼睛,握住水生婶发抖的手。
“陆先生,我明天要回永清镇一趟,我爹还在永清镇。”辛怡君语声微颤,神情痛苦。既想着照顾好田草姐妹,赶紧带她们逃往宁远府,找到润珏,心里又放不下还在永清镇的老父亲,内心翻江倒海,担忧害怕一起涌上心头。
陆敬匡皱起眉,“羯子兵是往永清镇去的,现在八成……八成已经烧了永清镇。”
痛哭声溢出唇,辛怡君一把捂住嘴,眼泪簌簌滑落下来。
“我也要回永清镇,娃他爹还在家里呢!”金婶木着脸,眼睛发直。
娃他爹死得早,自已活着的希望全在奎子身上!怎么一眨眼功夫,奎子就没了……奎子没了……没了……娃他爹走了,奎子也去了……自已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回家跟他们一起走吧……一家三口还能在地下团聚呢!!
堂屋中一时静默下来。牛家埠和陈家村都在小溪村北面,想赶去的话,又要退回小溪村了,羯子兵可能就扎营在小溪村,这一路可不好走啊!!永清镇的情况也不知怎么样!
自已的任务就是照顾好小姐,这是军令。自已死了,小姐也不能有事。陆敬匡再说不出话。
这里太危险了!沈青下定决心,天一亮就带着小姐往安远县城跑,其他什么都没有小姐重要。老爷对自已好,现在只留下小姐这根苗苗了!自已一定要护好了!!
“陆先生,青叔。”木言轻喊着走进堂屋,外衣松松搭在肩上,神情清醒,看样子一直都没睡。
“木言,到舅母这边来,怎么没睡?是不是害怕了?”辛怡君抹去眼泪,对木言强露出一个笑容,伸手抱起木言。
“舅母,我没事,你们说的我在里面都听见了。”木言倚进辛怡君怀里,拉住她的手,小小微笑。
“木言,你想说什么?”陆敬匡认真问道。
“青叔,明早出发时能否请你带上我舅母、金大娘、我姐她们,到永清镇就行,有地叔家有驴,可以乘驴车。我想羯子兵刚扫过永清镇,那里现在应该是安全的。”木言细细把自已想了几遍的话说出,“陆先生,请你陪我把水生婶、芝圆姐送回去。”
嗯,可以。沈青爽快答应。
“木言,谢谢……谢谢……”水生婶和陈芝圆泣不成声,不停感谢。
“舅母,屋子如果烧了,地窖应该还在,你就带我姐、金大娘他们躲地窖里,我估计到傍晚,我跟陆先生就能赶来汇合了,到时我们一起去安远县城。噢,你再去看看秀姑她们,不知她们怎样了?有没有离开?”
辛怡君连连点头。
“好!那就这样吧!喜如,你带着时明也跟润珏嫂子一起去永清镇,傍晚时我来接你们。”陆敬匡决定道。
众人没有异议。
“陆先生,我们先去准备车吧。”沈青喊上陆敬匡一起出了屋子。
辛怡君把木言送进里屋,交待她再眯会儿。自已喊上杨喜如,去厨房收拾些干粮吃食,有备无患。
刚有些迷糊,木言就被辛怡君叫醒了。天色未明,只有月光,离日出还有一个时辰。
没有多余寒暄,互相交待一下去向,同路的搭伴一起走。凄风苦雨,前路茫茫。
“喜如姐,你把小时明多让金大娘抱抱。”木言凑到杨喜如耳边,“你多看顾她些,我怕她有轻生念头,最好别让她一人单独走。”
“嗯,我知道了。”杨喜如红着眼睛,重重点头,坐上板车。
安有地驾车,在木言担忧目光中驶向永清镇,车上坐着田草、金大娘、沈璎珞、田二妮、赵瑾惠,杨喜如抱着赵时明。沈青、辛怡君、田菊、安大春、大春婶、安帽儿、石岩随着驴车走。
“青叔,多趴地上听听动静,有大队马蹄声就找林子躲。”木言喊道。
沈青挥手,一行人远去了。
“陆先生,水生婶,我们也走吧!”木言轻呼口气,坐上牛车。
陆敬匡一抖缰绳,大黄迈开四蹄,车轮滚动,转过一株株桃树,桃园村越离越远。
明净清远的秋景,一夜全变了模样,颓败,萧瑟,光秃秃树丫直刺向蓝天,乌鸦盘旋,寒风起,尘土拂面。
水生婶,陈芝圆抿紧唇,悲伤弥漫,连小丫丫都明白发生不好的事了,紧依娘亲怀里,睁着眼睛,乖乖不出声。
“水生婶,芝圆姐,吃些东西吧,喂丫丫吃些。”木言解开舅母递给自已的包袱,拿出几块甜糕,“陆先生,您也吃些。”
没有胃口,硬逼着自已咽下去,往日美味的甜糕无滋无味,味同嚼蜡,只有小丫丫吃得眉开眼笑,浑忘了伤心。
原以为会很艰难的一段路,走得异常顺利。木言一路提心吊胆,聚精会神听动静,只在路上踫到好些个不明就里,肩背手担赶集永清镇的乡民。陆敬匡一一拦下他们,苦口婆心,告知消息。乡民听完,大惊失色,一溜小跑往回赶,准备避祸逃难。
“陆先生,羯子兵没往北面来,难道一路往南去了。”木言不得不作此猜想。
“我已让镇务派人通知了。”陆敬匡一声长长叹息。
先经陈家村,再往牛家埠,木言终于把水生婶送到阿牛和晓婉身边。亲人相见,抱头痛哭。
死亡并不可怕,在战争来临时,人命微小如尘,哈口气就吹没了。这时能支撑走下去的只有亲情,携手一起走,心中就会安定。
“丫头,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再能相见,婶子愿你平平安安长大,找个好相公,养儿育女,一生顺遂。”水生婶轻轻抚摸木言脸颊,一脸动情,依依不舍,“等赶走羯子,希望我们都能回到故乡。到时婶子给你带娃!”
“嗯,婶子,你们也要好好的,好好的……”木言哽咽,眼泪不听使唤流下来。
看着水生婶,田晓婉,陈芝圆,阿牛的身影慢慢变小,木言捂脸大哭。
自已来了这个地方,一切都是茫然,惶恐……终于有了家,给了自已安定感,有爹宠,有娘疼,有人关心,有人爱护,日子平静又美丽,吃饱穿暖。本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长长久久,可以让自已慢慢长大。
一夜之间全没了!!家没了,爹没了,娘没了,亲人都没了……
“丫头,我们去北面公子那边吧!这样安全些,有人保护。”陆敬匡等木言哭过一阵,轻声开口。
“不了,陆叔,我想去南面,找个小镇,让山娃子读书,习武,让我们安定长大。”木言抹去眼泪,“我们娃子太多,会成拖累的。这边战争动乱,不适合我们。陆叔,等你送我们到了小镇,安定后,你回来吧,这边需要你。”
陆敬匡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