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是除夕,那一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府里的女人们便早早都起了,各屋各院灯火通明,挑衣服选妆容的声音不一而足。
清虹苑内,燕巧的屋子却显得有些安静。
燕巧坐在镶着金边的铜镜前,穿着一身红蕊挑选的大粉色吉服,脸上的表情僵硬而麻木,好像灵魂早已飞出了身体,此刻这里坐着的不过是一具空壳。
红蕊看着她这样有点害怕,努力镇定地给她上好妆,鼓足勇气,将燕巧的头往镜子方向对了对,轻声道:“化好了,主子……您看多好看哪,您笑一笑,笑一笑……”
燕巧慢慢抬起眼皮,面无表情地斜了眼红蕊。红蕊的手哆嗦了一下,眉笔没拿住掉到了地上。她怕得急急退后几步,跪在地上使劲儿磕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滚起来。”燕巧一展宽大的袖袍,缓缓站起身,脸上的表情变得高傲而冷淡地出了门。
后厨房内,婆子厨师们都在为两个时辰后的宴席紧张忙碌着。
“张家的,快来看看你的鱼,已经起水了!”
“刘旺!新柴呢?这些柴都受潮了!”
“苏婶子,燕窝咕嘟响了,现在下蜜枣吗?”
“下、下!要最好的金丝枣!”
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忽然,厨房管事往外走时,一不留神撞到了前头迎面走过来的小太监,顿时两个人都跌倒了。那管事揉着屁股,当即就骂骂咧咧起来:“哪来的不长眼的?没见这里都忙翻天了!瞎闯什么!”
“你……你……你混账!”太监尖厉的声音喊了起来。一边喊,那小太监一边一跃而起,狐假虎威地朝后头示意道:“我们鹂妃娘娘大驾到了,你非但不接驾还出言不逊,不想活了吧?”
那管事定睛一看,前方穿着粉色华服,神情漠然的女人,可不是那位燕巧娘娘嘛!
管事惊得爬起来,跪在地上没命地朝燕巧磕头道:“奴才该死!奴才不长眼!请娘娘恕罪,请娘娘恕罪!”就这么没命地不知磕了多少头,前面竟一直没动静,他慢慢地,踌躇地一点点抬起头,前面竟空无一人。刘管事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大喊着:“娘娘驾到!娘娘驾到!你们可千万别冲撞了!”边吼边满脸懊恼晦气地往里跑。
这厨房的地儿烟熏火燎的,向来没有主子光顾过,今儿这鹂妃娘娘怎么就来了呢?但愿她这个燕巧身份高了心胸也能大些,可别到王爷那儿去告自己一状。
就这么一路想着进去了,就看到满屋奴才已经跪了一地,只有燕巧正被贴身丫头扶着,在灶台边那些各色菜肴里挨个看着。
问这道菜是哪里的做法,都用哪些食材,那道菜是为谁准备的,是否所有主子都有。刘管事都上前赔着小心答了。最终,燕巧停在一口精致的大铜锅前头,往里瞧了瞧,正咕嘟咕嘟冒着白泡,闻一闻,散发着一股甜香。
她回过头朝刘管事问:“这里头可是燕窝?”
“是的是的。”
他忙不迭地回答,赔着笑脸补充道:“这道美食叫冰糖蜜枣燕窝羹,是用上好的血燕和金丝蜜枣熬制成的,口味甜香不腻,是女子滋补圣品,每次宴会只有高位的主子才有福气喝的。当然,等会儿开宴时您也一定有一份的……”
他说这话本来是想吹捧燕巧今时不同往日,已地位超然,却不知哪句惹着了她,竟招得燕巧大怒!
“混账!我贵为侧妃还怀着世子,想吃口燕窝难道还非得等着宴席开了才能有一份?你现在就给我盛一碗来!”
“娘娘,可是这汤火候还——”炖燕窝的婆子怯怯开口,想跟燕巧解释燕窝熬的时间还不够。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刘管事断然打断:“娘娘要喝还不快点去盛,废话什么?”
那婆子只得快点给燕巧盛了,还特意挑了个上好的景德细白瓷碗,讨好地捧过去,叠声道:“主子,小心烫啊——”
燕巧冷哼一声接过了,却是只抿了一点点就皱紧眉头道,“呸”的一声将碗放下,用力一甩宽大的袍袖,厉声斥责道:“一点味道都没有,就跟涮锅水一样,是不是燕窝都被你们这些人吃了,再拿些烂叶银耳来糊弄主子?”
“娘娘明鉴!”那管事看都不敢看站在灶台边连连怒骂的燕巧,边磕头边哭丧着脸道,“有没有味道全看冰糖是否放到位提味儿了,可不是燕窝本身带甜哪!借奴才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拿主子们的东西,娘娘您老人家一定明察呀!”
“闭嘴闭嘴,别号了,吵得我脑仁儿疼。”刚才还看着极为生气的燕巧,在短短时间内竟冷静下来,或者说不是冷静,而是冷淡,就跟刚到厨房外头时,不似真人般地冰冷无感情。她淡淡道:“既是冰糖的缘故,还不赶紧加,难道在等我给你加不成?”
刘管事一骨碌爬起来,连声道:“加,加,这就加!”一挥手便对身边下人吼开:“还愣着做什么?没听到主子话吗?快拿冰糖来!”
等那婆子捧来糖罐,劈手夺过挖下好大一块糖放进去,回头正想再对燕巧奉承找补几句的时候,才发现燕巧不知何时已经出了门,那背影步步走远,全无停顿,好像……并不太介意他是否按她的指示加了糖一样。
刘管事没好气地将勺子扔给身边小杂役,抬起袖子擦擦头上的汗,低叹口气道:“这是遭了什么无妄之灾呀……”
只不料,这一句话竟真一语中的。
外面冰天雪地,摄政王府的正厅堂内却是温暖得很,四周不知从哪里一直冒出淡淡清香的暖气,也不知是点了多少银丝炭。
穿着新衣,素点粉黛的小婢们,个个娇俏可人,训练有素地引着各位主子入席,坐到各人该坐的位子上去。左边都是顾明渊的家眷子侄,右边则是与顾明渊相熟的官员武将,有的也带了家眷过来。
云罗赫然坐在顾明渊下首第一位,向来与世无争却抚养着王府大少爷的静侧妃坐在第二位,燕巧因为怀着孩子竟一跃坐到了第三位!灵儿坐在第四,而最让人惊讶的是,孕有王府第二子嗣的珍妃,却排在了灵儿后面;再往后的妃子就都坐第二排了,其中不乏一些老牌侧妃都屈居在那里。
委屈坐在第二排的姚侧妃一看到这样的座次排序,当即就冷笑开了,阴阳怪气道:“果然千好万好都不如肚皮好,看看,一个乡野村姑居然都坐到咱们前头去了。这会儿孩子还没生下来呢,若真生下了还得了?”
向来追随姚侧妃的席庶妃马上开口安慰道:“姐姐您别多心,或许只是王爷体恤鹂妃姐姐产期将近,平日又没太多时间看她,这才将她往前挪了挪。您没见连珍妃姐姐都大度为她让位了吗?”说着,抬手用帕子捂住嘴就开始笑起来。
席庶妃的话表面听着温温柔柔,是好言平息纷争,实则话里暗藏讥讽。一方面点出了燕巧虽然怀孕却并不怎么受宠,摄政王很少召见;另一方面挑拨珍妃这个有子却被燕巧挤到后面去的侧妃去跟燕巧争斗。
“呵,有的人也别太得意,这女人生个孩子就如同在鬼门关走一遭,孩子生下固然满门荣华,但这富贵有没有福气享还是两回事!”珍妃果然中计,出言讽刺燕巧。
“那也比生了孩子却给他人做嫁衣裳好吧……”
“哈哈哈……”
不知哪个有意向燕巧示好的小妾出声道,引得周围一群女人笑作一团。
“谁!是谁说的!给我站出来!”珍妃气得脸都绿了,当即拍案而起。
而那些女人全都嘻嘻哈哈的,没人把珍妃的话当一回事。以前她借着自己有儿子,在府里从来都是横着走的,现在好好一个儿子被她愚蠢地送走了,在前王妃那个罪妃的名下,正是虎落平阳的时候,她们还不赶紧上去踩一脚以报昔日之仇?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头,那些女人七嘴八舌地“惋惜”开了:
“珍妃姐姐,您也是忒大度了,自己那么辛苦从鬼门关走一圈才生下的儿子,怎就献给……献给别人了呢?”女人不敢妄提王妃名字,干脆含混带过道,“您体恤别人膝下空虚,您自己不也就这么一个独子吗?”
“你怎么能理解珍妃姐姐博大的胸襟呢?”另一庶妃咯咯笑着说道,“珍妃姐姐素爱佛法,与世无争,对子嗣名位根本不关心,才不在意这些呢!”
“是吗?这么喜静还来参加什么宴会?回自己院子念佛好了呀!”
“你们……你们……”珍妃捂着胸口,站在那儿,颤抖着指着周围一个个以前谄媚地围在她身边的女人,愤怒得说不出话来,眼看就要晕过去了!
而在这一片闹哄哄的情景中,也算坐在风暴中心的燕巧却始终一脸淡漠,一语不发,仿佛周围这些人和事,都与她没有一点儿关系,完全游离在这王府之外。
静妃这些年一直被绣心和珍妃压制着,无奈为保儿子才退出权力争斗中心,如今眼看着自己也有出来一争的本事了,遂摆出了大姐的贤慧范儿,慈善地笑着对燕巧问:“鹂妹妹你没事吧?可是身体不适,要不要传太医过来?我瞧着你脸色不太好一样。”
燕巧却冷冷地看了眼她,又看了看她身边六岁正是活泼好动年纪的儿子,目光阴冷得如同毒蛇芯子,并不回答。
静妃被她的视线弄得心里发寒,皱皱眉退远了些,搂着孩子再不与她搭话。
“吵什么?”大门口忽然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众妃回过头,只见顾明渊身着王爷常服,淡紫色衣裳将他整个人勾勒得贵气无比,威仪浑然天成,就这么大跨步走过来,直接到上座坐了,目光如不经意般扫了下身边第一个位置,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人才坐定了,不悦道,“当着客人的面也不知收敛,都该回去好好学学规矩了。”
几名到得早的外宾忙说无妨。
姚侧妃从第二排站出来,好似生怕顾明渊没注意到自己一样,福身柔柔道:“王爷,我们几个并非在争吵,只是在夸奖珍妃妹妹为人大度豁达,珍妹妹还不好意思应呢,这才玩笑几句……”说着,捂着帕子笑了起来,精心点画过的眉眼带着一股媚意,直朝顾明渊瞟去。
“是吗?”顾明渊笑笑,并不相信,但当着宾客的面也不想深究,只是半真半假地说,“你们姐妹相处如此和睦,本王也就放心了,嗯?”说罢,警告似的朝那边一瞥。
众妃都老实了下来,只有刚才受尽奚落的珍妃无法忍耐,哭着从座位里跑出来,跪下对顾明渊道:“王爷,求求您,就让文杰回到妾身身边吧,否则妾身真的没办法活了……”
“住嘴!”
“王爷!您也看到她们是怎么对臣妾了,再这样下去臣妾真的生不如死呀!”珍妃不理会顾明渊的警告,仍旧疯了一样哭喊,还意图朝顾明渊的方向爬过去。
从前,她是梁氏座下第一人,府里最受宠的侧妃,如今,她过的是什么日子?
顾明渊看着她的样子却忍无可忍,昔日那点念好全被眼下这个满脸泪水,狼狈不堪又胡搅蛮缠的女人破坏殆尽,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厌恶地对小德子道:“珍妃不知礼仪,宴上无礼,现贬为庶妃,褫夺‘珍’字封号,限其闭门思过,以儆效尤。”
“王爷!”珍妃惨叫一声,可立即就被小德子指挥着冲上来的小太监堵上嘴,拉下去了。一个个曾在府里威风一时的侧妃,就这样没落下去,饶是那些憎恨珍妃的人也不由得心有余悸,看向顾明渊的眼神都露出了畏惧,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再言语。花园里一时静得呼吸可闻。只有云罗,环视着这一众方才还牙尖嘴利此刻都像哑了一样的女人,仿佛看完一场可笑的闹剧,事实上,她也真的低笑出声了,带着点难以忽视的轻视和不耻。顾明渊冷冷地望了她一眼,声音沉沉地说道:“你笑什么?”
云罗摇摇头,收了笑容,看也不看顾明渊,无所谓一般道:“没什么,我只是开心,这大过节的难道我不该笑吗?”
“哦?”顾明渊嘴角扯出一个弧度,却是阴寒,目光中含着淡淡的威胁道,“等本王赏赐庄子上一些东西,恐怕你就会更高兴了,嗯?”
“你——”云罗横眉怒目向顾明渊,那眼神仿若在盯着仇人,但只是恨恨地看着,终究没再敢顶撞,拿起桌上一杯酒,仰头喝下,又“啪”地将杯子用力放回,甚至可以说是摔回桌上。晶莹剔透的琉璃杯经不住这样的力道,杯底与杯身部“咔嚓”一下断裂,独留琉璃杯在桌上转着,洒出点点酒液。
众人都吓坏了,敢当众朝顾明渊摔杯子的,她云罗也算第一人了,所有人都以为顾明渊要发作,就连那个男人自己都觉得他忍不了她了。但是,顾明渊在久久地冷视后,终是移开了视线,对小德子淡淡道:“开宴。”如此,竟是将云罗就这样轻轻放过了!
姚侧妃和席庶妃对视一眼,眸底都隐隐流出庆幸又饱受威胁的神色。她们庆幸和备受威胁的原因都只有一个,那就是顾明渊对云罗的宠爱和容忍都高得远超过她们的想象,幸好她们方才没有向她发难。但话说回来,除非她们甘心永远屈居于云罗之下,否则那一战迟早要来。
席庶妃给了姚侧妃一个从长计议的眼神后,就如平常一般恭顺地垂下头。
宴席开了,该到的重要宾客也陆续到了,一堂和乐,皆言笑晏晏,只是珍妃的位置在第一排,有个座位一直空着还挺显眼,有的来得晚又不清楚怎么回事的女眷不免往那边看了几次。小德子俯首向顾明渊请示道:“王爷,是否要把萧庶妃的座儿撤了?”珍妃已经夺了封号,小德子向来谨慎,马上改口称她为萧妃。萧是珍妃未出阁时的姓氏。
顾明渊并没朝那个方向看,只是点点头算默认了小德子的话。不料两个人的对话被一直仔细关注着上面动静的静侧妃听到了,她马上站起身笑道:“王爷,既然萧妹妹身体不适先走了,不如就叫姚姐姐来第一排陪我吧?正好文英也很久没见她姚姨娘了,是不是?”最后一句话,却是温温柔柔地对身边孩子说的。顾文英已经六岁,很懂母亲的意思了,当即便朗声道:“我要姚姨娘,我要姚姨娘!”
顾明渊皱皱眉,目光几不可察地从静侧妃身上掠过,终是道:“如此,便让姚氏来吧。”
姚氏惊喜地站起身,满面娇羞地朝顾明渊谢了恩,又对静侧妃蹲了个福礼,笑道:“真是谢谢姐姐美意了。”这一声姐姐叫得万分诚恳,静侧妃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在自己的院里闭门不出多年,如今有了出来一争天下的实力,却已不知这“天下”是何状况了,她急需一个位分匹配得上自己,能成为自己助力的女人结盟,而家世显赫却不甚得宠又无子的姚侧妃,无疑就是最好的人选。果然,这俩女人一坐到一起,就跟彼此有磁铁吸引着似的,隔着灵儿和燕巧就在那里说个不停。
“妹妹这身新衣裳可真漂亮,大约是上等蜀锦织就的吧?”静侧妃看着姚侧妃的衣裳赞美感叹道。
姚侧妃抚着自己的新簪子,不无自豪地答道:“姐姐真有眼光,这正是我在西北做都督的大哥托人给我带来的,说快到年节了,该做两身像样的衣裳,以前那些银丝锦的该扔就扔了。”
“哎呀,有个都督兄弟真是好,若娘娘您的银丝锦都该扔了,我们穿的这些——岂不都成了破衣烂衫了?”一个小庶妃有心奉承,左右笑着道,马上引来一片恭维声。
眼见着姚侧妃一坐到前面来,浑身骨头好像都轻了,享受着众人的追捧,全不顾是自己才给了她脸面,静侧妃慢慢收了笑脸,摸着身边儿子的头道:“果然千好万好不如娘家好,英哥儿的里衣不过才能分到些银丝锦的料子做,妹妹却都嫌弃银丝锦的外衫磨皮肤了,真是……啧啧。”
姚侧妃瞧着她装腔作势的样子,明显是不高兴了,心里也有点暗悔自己方才招摇了些,眼珠一转,忙用帕子捂着口咯咯笑着补救道:“静姐姐说的这是哪里话,英哥儿是咱们王府长子,身份自然尊贵无比,这要是我的哥儿呀,肯定恨不得他天天吃最好的穿最好的,但姐姐可跟妹妹不一样,深知这带孩子要让他懂得节俭惜福、先苦后甜的理儿——哎,妹妹对姐姐真是打心眼里佩服着呢!”
一番话,说得静妃脸上露出了笑模样,谦逊道:“哪有,妹妹可别这么赞我,说得我都要脸红了。”
姚侧妃再接再厉道:“妹妹怎敢诳姐姐呢?论为人处世这府中的姐妹哪个又能比得上姐姐?依我看,英哥儿将来必成大器!”顿了顿,她又道:“不过姐姐也别怪我多嘴,英哥儿毕竟还小,虽然要多多管束,但也不宜太过,穿个银丝锦当然也不算失礼,可毕竟配不上哥儿的身份。这样,今天我这个姚姨娘就大胆做一次主,把兄长送来的两匹蜀锦剩下的料子从里到外给英哥儿裁一身漂亮的新衣裳!姐姐觉得如何?”
“哎呀,这可怎么好意思?”静妃脸上笑成了一朵花,这次瞧着才是真高兴了。
姚氏心里虽然心疼,但也知道眼下还是哄好静妃最重要,于是打起精神跟她你来我往,终于让静妃欢欢喜喜地答应收衣服了。
顾明渊望着台下的女人在言笑晏晏间就已交了一次手,心里厌烦无比,但脸上也不太表露出来,只是轻轻转了两下佛珠,面无表情地别过了脸。
客席上忽然响起了一阵哄笑,原来是有人想灌邢将军酒,却被邢夫人指着鼻子骂回去了,总算稍稍压下了这边古怪的气氛,顾明渊微微笑了一下,举杯向所有人致意,朗声道:“祝大家在未来一年都平安喜乐,顺顺利利。”
“多谢王爷!”花园里的人一齐站了起来,朝顾明渊举杯,仰头喝下。
酒过三巡,宴上的气氛都随意了些,很多女眷也开始串桌敬酒,主要的敬酒方向自是集中在顾明渊右手边第一排座位。
静侧妃是目前唯一带着男孩的侧妃,灵儿是顾明渊新宠,燕巧是新晋的有子妃子,因而这几人受到了热烈的追捧,而姚氏座位虽说处于劣势,但总算入府多年,是老牌妃子,很有几个手帕交,所以倒不显得寂寞。最后看下来,竟是只有云罗这个身份让人疑忌的郡主被所有人“敬而远之”了。云罗根本没兴趣和这些女人虚与委蛇,因而自斟自饮得也算舒适,却不料灵儿还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隔着静侧妃,若无其事地朝云罗敬酒道:“姐姐,我敬您一杯。”
“姐姐?”云罗冷笑道,“我乃当今太后亲封的郡主,入着皇族宗谱的,当今皇帝或是王府贵女叫我一声妹妹姐姐还算恰如其分,你又算什么人?”
她这样赤裸裸的鄙视和厌恶,灵儿看起来竟毫不介意,连脸上的浅笑都没变,柔声柔气道:“姐姐玩笑了,既然入了这摄政王府文庙便都是王爷的女人,还分什么郡主、平民呢?燕巧妹妹,你说是不是?”她偏头向燕巧笑道。
这话本来意在挑起纷争,可平日性格最暴躁的燕巧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并不说话。灵儿见两个当事人云罗和燕巧都不搭理她,也不再说什么,笑笑独饮了酒,转头又去跟别的女子说话了。
热菜一道道送上,俱是色香味俱全,云罗却一直在饮酒,几乎没怎么碰过吃的。
顾明渊暗暗皱眉,侧首朝小德子道:“问问厨房,今天可准备了什么甜品,让他们送上来。”
“是。”小德子躬身答道。
厨房管事很快领着一众婢女悄无声息地进来,当那金灿灿的盖子掀开,露出的赫然是炖得清香四溢的五碗燕窝,每碗上头点缀着一颗金丝蜜枣,显得煞是好看。
云罗不经意间瞟过去,又很快移开视线,忽然空气中传来一阵燕窝里的味道,她敏感地皱皱眉,突然又转回头去,盯住了那燕窝。
顾明渊回头时正好看到云罗在盯着那燕窝看,远远在上面瞧着那白里透红的颜色也的确漂亮,遂心情较好地说了句:“不错,赏。”
“怎么就只有五碗?”他再看过去时,明知故问地问了一句,随后对管事吩咐道,“今天来到这里的女客都是贵宾,每人都上一份!”
邢夫人忙带头站起来道:“多谢王爷美意,不过妾身出身于武将堆子里,您给我个金窝头我也品不出味道的,倒不如让妾身随意吃些热菜还安心。”
有她带头,那些夫人们全都站起来推辞。顾明渊不好勉强,也满意邢夫人对他的尊敬,笑着将佛珠放到桌上道:“既如此,你们就多吃些。”
“谢王爷——”女眷们齐声道。
五碗燕窝被捧上了桌,文英小孩儿气重,闻到那香甜的味道先闹着要吃,静侧妃宠爱地拿起法司朗勺舀了点,吹一吹,尝了不烫了才喂到英哥儿嘴里。姚氏看她们吃得香甜,有心讨好,忙吩咐丫鬟把自己那碗也端给英哥儿,静侧妃笑着对姚氏点头致意。
灵儿也捧起了碗,白皙的手指执起细白的勺子,在那碗里轻轻搅一下,又搅一下,燕巧就一直那么静静坐着,时不时看一眼,忽然,她开口道:“灵妹妹怎么不吃?这么和来和去岂不是凉了,白费好东西。”她的语调冷硬,说的却是无关紧要的话。
灵儿没想到今天一直沉默的燕巧,会忽然跟自己说这个,当即愣了一下,还没等她出声应答,云罗竟抢在她前头沉声开口:“你既说这是好东西,自己怎么不喝?”
燕巧左右看看,蓦地一声冷笑,端起碗也不用勺子,咕嘟嘟几口将燕窝灌了下去,然后挑衅地看向云罗。云罗早在她往下灌的时候,身体就微微一动,但燕巧喝得极快,没有丝毫犹豫,转眼就见了底。她深深地看了燕巧一眼,又看看周围那些全都戴着假面在笑的女人,不知在想什么,最终她坐回来,别过头,不再说话。
灵儿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狐疑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打了个转,一勺燕窝就举在嘴边,将碰到唇又没碰到的样子。燕巧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手,也不知到底在看什么,而云罗则背对着她,一言不发。
心里的古怪越发扩大,她抿抿唇,突然将那燕窝扔下,放到桌上道:“这闻着的确是香,等会儿吃饱了我可得好好品一品。”说着,吩咐丫鬟给自己夹了个桃仁饼。
燕巧死死瞪着她,那眼神倒像恨不得掰开她的口,将燕窝灌进去一样。
“燕窝要凉了。”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灵儿漫不经心地笑笑道:“我喜欢喝凉的——要不,这碗先给姐姐?”她挑衅地朝燕巧一瞥。燕巧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谁都没想到她会忽然站起身,抓起盛燕窝的碗疯了一样朝灵儿嘴里灌!
“你给我喝!”
所有人都惊呆了。顾明渊用力一拍桌子,震怒道:“还不快把她拉开!”
“是!”几个奴才齐声道,哄地围了上去,有的拽灵儿,有的劝燕巧,但燕巧挺着大肚子,奴才们一时不敢硬拽,竟僵持住了!
却在这时,静侧妃发出一声惨叫:“文英!文英你怎么了?”
只见这王府的大世子,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男童,此刻无力地瘫倒在母亲的臂弯里,脸上惨白。
“王爷!王爷!文英好像中毒了!我们的孩子——您快救他呀!”静侧妃抱起儿子哭着,连滚带爬地跑出座位,朝着顾明渊的方向就冲过去,好像那里坐着能救她儿子的神。而顾明渊下意识坐直了身体,但是,静侧妃没有把孩子带到他身边,在距离他三步之远的地方,静侧妃慢慢滑倒在地,怀里抱着早已没了动静的孩子,后背抽搐着,一次次重复着:“救他,救他……”然后,再没了声息。
顾明渊几乎惊呆,一拍桌一步跃下,到了静侧妃身边,手在她鼻尖一探,已经没气了,收回手,闻一闻,竟有砒霜的味道。
“哈哈哈!报应!”燕巧站起身来,放声大笑。
顾明渊阴沉着脸简直能滴出墨液来,抬头望着燕巧的目光好似恨不得活剐了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把她拿下!”
这会儿,就是再傻的人也明白发生了什么,看向燕巧的目光都充满震惊。那几个拉扯的奴才也不敢再留手,下了狠劲儿将燕巧扯开,摁跪在地上。
灵儿无力地瘫坐在地,抠着嗓子拼命往外吐,也不知是已经中毒还是吓的,脸色也苍白如纸。整个场面乱作一团,顾明渊突然到中央暴喝一声:“够了!都给本王安静!来人,封锁此处,不许出入!”
伴着他一声命令,平时难见踪迹但实际上无处不在的王府银衣卫,便从地上,天上,不知什么地方翻飞出来,手里亮了兵刃,虎视眈眈地盯住花园内。
顾明渊负手而立,眉宇间如千山暮雪一般令人望之生寒,他一步步走过去,直到走到燕巧身边,居高临下地盯着她,问:“我待你恩重如山,你为何要这么做?”
“是。”燕巧笑笑,竟毫不畏惧地仰头答道。她的唇角流出一丝血迹,毒药也已经发作,“你让我怀了你的孩子,却不肯让我活,这算什么恩重如山?尊荣财富,娘家,我燕巧稀罕吗?要是我可以选的话……我宁可一生留在乡下,守着爹爹给的酒楼,就这么,一辈子……”
最后一句话,几乎无声,就那样破碎在风里,没有人听到。
她痴痴地看着顾明渊,看了很久很久,最后口中吐出一句带笑的话:“王爷,永别了。”
她伸出手,徒劳地在空中抓了几下,似是想要触碰到顾明渊,但是,最终什么都没有,一如她这一生的命运。
他伸出手,她的命运就此天翻地覆;森森王府,锦绣浮华伴着惊险迷了她的路;她以为得到上苍眷顾,到最后不过命运作弄;高官厚禄,荣华侯府,其实都是南柯一梦,终归一抔黄土。
燕巧睁大了双眼,模糊间好似又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她从小长大的酒楼,雅间里出现了一个神仙一样的人儿,小二忙不过来,爹爹在找人上酒,可就这时,楼下的小姐妹喊她去看最新款的头花、绢绳。她有些不舍地又往雅间里看了一眼,最终欢呼着朝小姐妹去了……那个男人留在了她的身后,她闺阁的梦里。如果,这是真的该多好,如果这才是真的该多好……燕巧闭上了眼,唇边浮起了一丝少女般的笑容。
顾明渊却没有过多的怜悯能分给这个从一开始就被他舍弃了的女人,他脑海里回忆着燕巧刚刚说过的话,忽然低呼一声:“不好!”
“快!派人去看看二少爷和三小姐,马上把他们带过来!”
“是!”两名银衣卫应声抱拳,腾空而起。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两名银衣卫就都回来了,其中一名抱着哭闹不止的顾文杰,另一个却是空手而来。
抱着文杰的银衣卫将孩子放到地上,一手紧拉着他,对顾明渊跪地行礼道:“回王爷,奴才怀疑二少爷也中了毒,请王爷速派太医诊治。”他沙哑着声音道。
顾明渊一挥手示意准,目光转向另一名银衣卫,军士却是“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道:“奴才该死!三小姐……已经……去了。请王爷处罚!”说着,一个头“咚”的一声磕下去。
顾明渊踉跄着退后一步,幸好小德子扶住了他,他的目光沉沉地环视过园子里,到处都是哭声。他用手扶了扶头,直觉天上的日头晃眼得很,照得他头晕。
渐渐地,场上的嘈杂静了下来,都望向沉默着立在那儿的顾明渊。
“王爷……”子荷带着哭腔扶住了顾明渊的胳膊道,“您要保重身体呀,这个王府还要靠您呢。”
“本王没事,”顾明渊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好似恢复了些冷静,问:“太医到了吗?”
“回王爷,已经到了。”
顾明渊点点头,面无表情道:“把所有中毒的人都抬过去。”
“喳!”银衣卫首领跪下道,几个人一人携起一个中毒的,不论死活都带走了。
云罗一直沉默着,这会儿忽然走出来,对顾明渊行了个半礼,淡淡道:“王爷,这里没有我的事了,可否允许我先告退。”
她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落在场上那一片狼藉里,说话的语气没有了平日的针锋相对,反倒显出两分意兴阑珊,刻骨疲惫的感觉。顾明渊的瞳孔忽然剧烈一缩,漆黑的眼球紧紧盯着云罗,那眼神仿佛有实质一般,要将云罗上下分解了!
她的燕窝一口没动,她曾在灵儿动燕窝的时候出言阻止,从第一个中毒人出事开始到刚刚一言未发,她不肯看这里的人,神色像是在逃避,像是不忍……一个猜测浮上脑海,搅得顾明渊五脏六腑团成了一团,他咳嗽两声,几乎要咳出血来!
“王爷!”小德子哭着扶住顾明渊,顾明渊咳着,捂着自己的胸口,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眼睛像鹰钩一样直直地盯着云罗,咬牙切齿道:“谁都不准走!”
清虹苑距离出事地点最近,现在便被临时征用,太医院当值的李、陆、王三位太医都被带入了摄政王府,面对这场骇人听闻的下毒事件,一字不敢多说,一句不敢多问,战战兢兢地治着人,希望能保住自己一家老小。
所有人都在门外紧张地等待着最后结果,只有云罗被顾明渊强拉着进了一间厢房。
“你干什么?”云罗被他推到床上,摔得挺疼,揉着胳膊坐起身,却不看他,而是冷着脸道,“我要出去了。”
“你心虚了?”顾明渊笑,眸子里却是几乎要吞并一切的怒火。
云罗抬起头,直视着他道:“我心虚什么?”
顾明渊狠狠掐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保持仰头的姿势,目光阴狠地说道,“你早知道那碗燕窝里有毒是不是?你故意不出声的是不是?”
他以为她会狡辩,死不承认,抑或会后悔,痛哭着认错。但他怎么也没料到,云罗竟笑着反问:“知道又如何呢?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一瞬间,顾明渊简直控制不住想杀了她。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的眼睛要望进那个女人的内心深处去,他一字一顿地问:“我的儿子,你的姐妹,都与你没有关系?”
云罗慢慢垂下眼睑,片刻之后,清清楚楚地,又带着点遗憾一般叹道:“是,与你有关的一切,都早与我无关了。”
“给本王老实待在这儿!”他恨恨撂下一句,转身就出了屋。屋门“砰”的一声从外关上,云罗隐隐听到他在吩咐侍卫:“守好这里,不许任何人进出!”
“喳!”
屋内归于沉寂,云罗闭上眼,慢慢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眸底隐隐有水痕。她其实,也不过是觉得那甜品味道有古怪,但见燕巧淡定喝下,也就打消了疑虑。心肠再狠毒,又怎么忍心看到那么多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她不对顾明渊澄清自己,不过是想在他心上,再割下一道伤口罢了。
因为顾明渊,与她不共戴天。
云罗将头轻轻靠到床栏上,眼睛久久地盯着墙角袅袅升起的檀香炉子,一动不动,如雕像般发起呆来。
当漫长的一夜过去,事情已尘埃落定:顾明渊的子嗣,除顾文杰之外,全已故去,而顾文杰虽捡回一条命,却被太医断言以后身体必然孱弱,恐活不过三十岁。
在这场中毒事件里,受伤最轻的竟是灵儿,只是身体损耗了许多。太医私下告诉她,以后恐怕要好好休养才会有子嗣。虽说没有将话说死,但躲闪的视线已经让灵儿有了心理准备。
她独自在屋里发了好一会儿呆,想到自己在宫里时对未来的期盼,想到初入王府时的艰难屈辱,想到两个时辰前她已经坐到了王府妃子席上第一排,还想到了……云罗。
她觉得,自己不能倒下。没有孩子又如何?只要有地位,有宠爱,所有女人生的孩子都会是她的。
灵儿闭上眼,靠在床榻上,开口叫流珠进来道:“你去吩咐太医,让他别乱说话。”
流珠虽不知两个人刚才在房里谈了什么,但是看着灵儿眼下难看的脸色,也不敢多问,低低应是,就要退出去。
灵儿却忽地叫住她,问:“王爷那边怎么样了?”
流珠小声道:“回主子,王爷处置了好多人,连珍……萧氏都被王爷关起来了,看似已失了心智。”
“哦……好。”灵儿垂下眸子,一个念头在脑海里渐渐成形。
她撑着虚弱的身体到了顾文杰的房里,跪请顾明渊差走所有人,而后,对着那个男人恳求道:“不知王爷是否还记得以前答应过我的事?”
顾明渊看着她的样子却是冷笑道:“命都差点没了,居然还能记着这些,徐氏你真是好胆色。”
灵儿笑笑,对这诛心的话也不为自己分辩,只是安安静静地跪在那儿,说:“妾身的身体本就虚寒,这次再经过中毒,大约寿数也不会太久了。荣华富贵对臣妾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妾身只是对文杰同病相怜罢了,我与他都是可怜人儿,如今他的母亲又疯了,若王爷不嫌弃臣妾粗笨,臣妾恳请抚养二公子,这一生不再要自己的孩子,好好将他带大。”
顾明渊盯了她好一会儿,累极地闭上眼,挥手道:“罢了,本王准了。”
丰启首都发生了这件百年难遇的骇人听闻大案,个中缘由当然不能为外人道,可是又不得不给宫里、顺天府一个交代。蔽词内,顾明渊拿着银衣卫送上的密函,看着,怔着,慢慢地,松了手,靠坐到身后宽大的太师椅上,仿佛一夕之间老了许多。
“发告示,说王府混入逆贼,几位侧妃和世子不幸遇难。王府内所有人服素食斋一月,为逝者祈福。”
“是。”暗处传来一声答应,然后“呼”的一声,一个人影飞出去了。
整个中院陷入一片死寂,明明青天白日的,却让人觉得有些阴森森。
当子荷端着碗枸杞鸡汤进门,看到的就是顾明渊疲惫难受的样子,她眼里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吸吸鼻子,缓步走过去将托盘放到桌上,俯下腰,在顾明渊耳边轻声道:“王爷,吃点东西吧,啊?不然身体受不了的……”
顾明渊不动,不说话,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子荷忽然捂住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出声来,抱着顾明渊的双膝道:“王爷,奴婢求您别这样了,奴婢知道您心里有气,您有火就冲奴婢发吧,千万别憋在心里……”
在这个人人自危,奴才们都有多远恨不得躲多远,连小德子都不见人了的时候,只有子荷傻乎乎地闯进来,跪在他的脚边对他说:有火就冲她发吧。
顾明渊睁开眼,看着脚下满脸是泪,柳叶眉不施粉黛依然清新可人的女子,莫名觉得心底某个地方软了一下。他张开手,缓缓地,缓缓地移动到了子荷的头顶上方,似是想要拍拍她,抚慰一下,但是,那只手最终没有落下去。他长叹一声,收回手,站起身,从子荷身边迈过去。
子荷仓皇回头,对着顾明渊的背影喊了一声:“王爷!”带着哭腔。她有一种预感,刚才有一瞬间,她曾经无限接近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的心。
顾明渊停下脚步,没回头,背对着她摆摆手道:“你的心意本王明白,过阵子吧,本王会想一想的……”然后,拔脚迈出了门。
子荷在屋内呆怔片刻,泪忽然汹涌落下,七年的守候哇……那个男人终于给了她一线希望。空荡荡的书房内,子荷闭上眼,噙着泪,头深深叩地,带着自己这一生最大的诚恳与感激道:“奴婢,多谢王爷恩典。”
从蔽词的书房到卧房,不过几步的距离,顾明渊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
云罗已经被从清虹苑接回。没想到,在发生这么多事之后,他心烦了,想找人说说话了,还是希望到云罗的身边去。
顾明渊慢慢地走过去,几个银衣卫默不作声地朝他拱手行礼,顾明渊点点头,以眼神示意他们退下。然后,独自踏上台阶,一级一级,每一步都觉得用了很大的力气,身上的力气好像都快用尽了。
终于,他走到门外,伸出手,在空中停了停,然后才“吱呀”一声推开了门。云罗应声回头,顾明渊背光而立,模糊间只能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形,却瞧不清神色。
云罗面无表情地又转过头,继续望着窗外发呆。
顾明渊走进去,到桌边坐下,桌布已经撤下繁复华丽的深紫,换成了素白。他摸着那丝绸的触感,心里涌上一点淡淡的哀伤,哦,是了,府里要办丧事了。
他抬头看向云罗,他知道那个狠心的女人大概不会有什么多余的同情心,还是忍不住道:“本王的孩子死了,都死了,只剩下文杰了。”
话一出口,他其实就有点后悔了,他在乞求那个女人的怜惜吗?他可是顾明渊哪,太难看了,这个姿态真是太难看了……
没等他重整起自己的威严,云罗一句话就将他的自尊和示弱通通踩在脚下。
她说:“哦?是吗?”那样漫不经心的语气。
屋内沉寂着,胸口里好像翻江倒海,顾明渊握住拳头,额头青筋暴跳,他喘着气站起身一步步逼近,看着她,声音透着危险地说道:“就这样?你没别的要和本王说了吗?”
云罗仰起头,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视线,轻扯唇角笑开道:“王爷想让我说什么呢?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今日的果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还有,如果您这次真清醒了,明白了,就把我放出府去吧,否则只怕下次轮到我来下毒了。”最后一句话,她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好像在舌头上卷了卷,透出些嘲讽的笑音。
顾明渊的身体晃了晃,他一点一点握紧了拳,眼神阴狠暴戾得骇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突然笑开道:“你就这么想离开王府,跟本王划清界限吗?”看着云罗期盼坦然的目光,他恶意地呵了一声,一字一顿道,“好,本王偏让你走不出这里。从今天起,由你暂代治府一切事宜,管理后院上至嫔妃下至奴仆!”
“什么?”云罗站起身,怒道,“你疯了?你就不怕我对你其他的子嗣复仇?”
“随你。”顾明渊毫不在意地笑开道,“反正这王府本王是交与你了,你是替梁氏在做的。王府出了什么岔子,本王就命人打梁氏十板,出了人命,就由梁家人来抵。你好自为之吧。”说罢,拂袖离去。
他才一跨出门,就听到屋里乒乓一通响,仿佛云罗恨得将桌上所有东西都砸了。
顾明渊略略停住,笑开,却是苍凉狠绝——这样很好,很好,她一辈子都休想离开,陪他在这个腌臜血腥的地方,一起待到死。
这一年顾王府的冬天好像特别长,云罗搭着丫鬟的手,穿着绛紫色狐狸毛大氅,手里捧着一沓账册,走着走着忽地在花园停下,抬起头看着天上洋洋洒洒飘落的雪花发怔。
这么快,就又是一年了呀……这个王府都不一样了……
身边的丫头碰碰她的胳膊,低声道:“主子,您看前头,灵侧妃来了。”
云罗转过脸,果然见到已经被赐封号为“灵”的徐氏,在流珠的搀扶下缓步走来。许是因为过年,也或许是因为她的身份已经不同了,今日的徐灵儿早已没了当初刚进府时畏畏缩缩小心翼翼的样子,她穿着一件接近大红色的玫红衣裳,外罩着黑色鹿绒大氅,头戴侧妃最高规格的发饰,昂首阔步地行过来。在她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奶妈,小心牵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孩子,想来就知道是顾王府唯一的男丁——顾文杰。
灵儿走近到她面前,美目在她手里的账本上打了个转,又自然地移开目光,然后笑着微微福身,说:“妹妹给姐姐请安。”
云罗扯扯嘴角,将账本交给身边的丫头,淡淡道:“我可担不起你一声姐姐。”
灵儿笑着自行起身,没再说什么,而是将眼睛转向周围这广阔的冰天雪地,如雕栏玉砌一般的王府内景,感叹道:“又是新的一年了呀,明年应该会是好年景吧。”
“好与坏只在人心。看徐侧妃这春光满面的样子,便知明年对你来说一定是好年景了。”云罗讽刺道。
“借姐姐吉言吧。妹妹是个福薄的,若没有姐姐,我大概是没有今天的。”灵儿温婉一笑,回过头,蹲下顺手给文杰整理了下衣服领子,将他围得更密不透风。然后,才起身回头对云罗浅笑道,“祝姐姐新年快乐。时候不早了,王爷还在等我们,恕妹妹先行告退了。”说罢,略施一礼,轻移莲步离去。
云罗昂着头,与她擦身而过,昔日的姐妹,如今这摄政王府里两个有分量的女人,就此相背而行,越走越远,各自带着一支蜿蜒的队伍。
当灵儿赶到清辉堂的时候,所有有名位的侧妃庶妃都已经到齐了,灵儿一进去就在丫头的服侍下脱掉鹿绒大氅,笑着对顾明渊福身道:“妾身该死,早上为了哄杰哥儿来晚了,请王爷恕罪。”
王爷摇摇头,淡看了眼文杰果然衣着整齐,精神挺好的样子,还赞了一句:“无妨,你将孩子带得很好。”
穿着黄色妃子服的姚氏笑着打趣道:“好了,王爷您和灵妹妹就别一个请罪一个无妨的了,既然姐妹们都到齐了,咱们便一起给王爷请个安,然后让王爷发彩头吧?”她四目往周围一看,马上有几个小妃子笑着跟着凑趣。
片刻之后,众妃整理好了仪容,灵儿很自然地走到队伍的最前一个,一甩宫帕,膝盖跪地,深深叩首道:“臣妾徐氏,率众妃给王爷请安,祝王爷来年鹏云万里,一切顺利。”
在她之后,所有女人也随着她一起叩头,齐声道:“祝王爷鹏云万里,一切顺利!”
“呱呱——”清亮的声音惊起外头枝丫上的几只乌鸦,扑棱棱地飞起,震落了不少的雪。
顾王府的后院,自此换了一番天地。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