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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每场生命都必须遭逢的黑洞

1

在我砸响Eric卧室门的第二天,他带我来到镇中心这家他几经暗示过的少年宫。

少年宫建在下水镇最繁华的地段,一座半旧的三层楼,难得的是闹中取静。虽然外表朴素,但胜在横截面积很大,如果换在所有楼房都往高层发展的北京,也只有鸟巢、故宫之类才能被允许长成如此矮胖的体型。

赶上暑假,少年宫很是热闹,许多扮相惹眼的卡通人偶凑在大门口散发传单,宣传私立课外兴趣班,Eric一路带我灵巧避过,直接来到一楼大厅,自动转换成导游加地陪模式。

一楼除了中间用来展览各色活动照片,两边还各设了能容纳两百人左右的表演厅。二楼便是一间挨一间的培训教室,三楼也相差无几,只比二楼多出个老师和领导的办公区域。Eric领我一一走过,显然对这里熟门熟路。

我们在三楼一间教室外停住时,我已经处于眼花缭乱的无思维状态,直到他推门进去,拉我在长课桌的最后一排坐定,我才恍然醒神,皱皱眉看他:“干吗?”

“嘘!”他比了个手势,指指前面讲台。

穿紫红套裙的中年女教师正端坐在钢琴前,一边弹奏一边跟着旋律哼唱,只唱小小一段便停下来,讲解着发声和换气的技巧。台下三十几个学生,年龄大约从小学到高中都占全了,分布在教室各个方位,是远近高低各不同的随意姿态,气氛轻松,但看表情都听得很认真。

女教师忽然一眼瞥到了最后排的我和Eric,弹琴的手指一伸,遥遥指向我的所在,说道:“最后排的小姑娘,你来试试刚才那一小节。”

我心一哆嗦,左右环顾了一番,发现最后排除了Eric这个小伙子,只有我一个小姑娘。

我缩了缩头,将自己隐藏在前排小胖子形成的屏障里,尽量不与老师的眼神接触,如此,我便可以假装没能领会她是点到了我,然后慢慢滑到桌子下,弓着身子从后门溜出教室,假装我并不曾来过,方才只是她眼花而已。

本来我就是这样低调到近似透明的存在。记得那次地理老师病休,由其他组的老师给我们班代课一个月。新官上任,显然未能做好知己知彼的准备工作。他在第一节课上提的第一个问题是本初子午线的定义,问题稀松平常,但不同寻常的是,他提问了我。

当“苏灿珠”三个字从他嘴巴里毫无征兆地蹦出时,我的震惊和全班同学是一样的,像一个被冷落多时的妃子偶然间被翻了牌子,不可置信与惊慌失措间还藏了些不想承认的欢喜,可恶的是,教室里每个人都像一台摄像机,扭着脖子调好角度对准了我,在一种关注度过高形成的巨大压力下,我捧着课本,将那段定义念得空前支离破碎。

这一段小插曲,足足耗掉了八分钟宝贵的课堂时间。

我不敢去审视新老师的表情,也十分阿Q地不去看其他人是否在忍着笑,只抱着课本深埋着头默默坐下,像个犯错的小孩。

课间的时候,我听见抱着一摞作业本走在地理老师身边的课代表小声说:“老师,以后不要叫苏灿珠回答问题了,这是教我们班的所有老师的共识……”

沉默是一种习惯,而周遭的人用这样说不上是孤立还是体谅的方式助长了我的恶习。

到现在,我已经像老鼠惧怕猫咪一样惧怕在课堂上被拎起来。而今天,若不是坐在Eric这个“发光体”旁边我才不会被注意到。看来跟帅哥走在一起也不全是好事,政治老师说得对,事物都有两面性,大多数决策都是双刃剑。

我胡思乱想着已经溜到了后门口,手臂忽然一紧,“发光体”拽住了我,轻轻一拉,将我向前送了几步,我在台阶上踉跄了几下,彻底暴露在大众视线内。

“来来,到前面来,别紧张。”那女教师在前方向我招手,一脸笑容灿烂。

头皮紧了紧,我像只傀儡小人,没有自主意识,只被众人目光裹挟着往前走去。然后站定在钢琴旁边,抱歉地对她摆手,低声说:“我……我不是……这个班……班里的。”

她也不理我,只是作势要开始弹琴为我伴奏。忽然什么东西从钢琴上滚落下来,她紧张地张大嘴,我看见一只苹果形状的水晶摆件就要砸在我脚边,忍不住短促地“啊”了一声,可是,居然没有想象中清脆的破碎声。女教师忽然起身抱住我,夸张地说:“Wonderful(好极了)!多么漂亮的女中音!”

我木头人一样看她弯腰捡起那个“水晶摆件”,冲我捏了捏……原来是塑料的。

看来,这是这位老师用来诱导学生发出最本能最自我的声音的小道具,我显然不是第一个被耍的人,而台下的同学们对她的“惯用伎俩”都露出过来人般的会心一笑。

她拢了拢我的肩,示意我可以回座位了,并在我身后说:“同学们,我们的合唱团要有新成员了。”

我背对着她,嘴角默默抽搐,什么合唱团,我什么时候答应加入了?我最避之不及的团体活动,我最不能忍受的特殊待遇,如今都组团向我扑面而来,且不给我说“不”的机会。

我在心里碎碎念:Eric,我只是答应你参加演讲比赛,并没有许诺要掺和进这些乱七八糟的团体活动……抬头看见后排那人狡黠的笑容,我忽然发觉自己好像掉进了陷阱里。

没过几分钟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陆续走光。Eric走下阶梯教室,女教师以同样夸张的姿势抱住了他。“Eric,好久不见!又变帅气了啊。”女教师喊道,然后一把将我拉到身边,“谢谢你给我带来这么好的学生。”

Eric无视我对他的“仇视”目光,介绍道:“林老师是我以前的声乐老师,除了在少年宫教声乐课程,还组织了一个合唱团。”

“Eric当年还当过我的小团长呢。”林老师对他竖了竖大拇指,然后对我说,“今年的合唱团还缺一个女中音,我头疼了好久呢,谢谢你能来,我太开心了!”她箍住我的肩头完全没有师生阶级和年龄界限。可我……我什么时候答应了……一个一个的将我逼到骑虎难下的境地。

“我……我不会,唱歌。”我为难地据实以告。

谱子是能够读一些的,但从来不敢开口在人前唱,也就真的不会唱了。

“没关系,要是都会唱,我这声乐老师不是坐享其成吗?”林老师太热情了,以至于我时不时联想到热情得没道理的闪电侠。好吧,拜闪电侠所赐,我现在已经能将身边所有人与狗狗联系到一起。

“记住,每天下午两点要来上我的课哦。”她在我面前竖起一只手掌,我不明所以,懵懵懂懂和她击了一下掌,她笑道,“OK,已经击掌为誓,不能反悔。”

这个林老师,是我见过的,最不像老师的老师。

回程的路上我不禁有了些牢骚,质问Eric为何如此安排,我的目标是演讲比赛,时间所剩不多,却还要在合唱团分散精力,作为事件主角的我表示不能理解。

Eric好脾气地笑笑:“多尝试新鲜事物嘛,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答案显然不能使我满意,我知道这个狡猾爱撒谎的家伙一定没有说实话。

车刚行驶到春光路,一对熟悉的身影从车窗外闪过,我一愣,反应过来是徐茵儿。她穿白色T恤,长到脚踝的灰色麻布裙,长马尾略松散地低低绑着,手里牵着两条大金毛,和旁边的助手小王在说些什么,时不时笑出来。小王手里也牵了四只不同品种的狗,因为狗太欢实,拽着他们俩的肩膀偶尔撞在一起。

两个人是结伴出来帮客户遛狗的吧。我侧头看看Eric,他假装面色依旧,可眉心有了几缕藏也藏不住的皱痕。

在即将和他们错身而过时,徐茵儿认出Eric的车,冲我们大力地摇了摇手,然后把手里的两只金毛交给小王,自己小跑了两步追上来。

“嗨,”她趴在Eric那侧的车窗口,低垂下来的马尾搭在肩头,微微泛红的脸让她看上去比平常更加漂亮几分,她从身后的背包里拿出个沉甸甸的帆布口袋,交在Eric手里,“上次你打电话要的书,我本来打算让小王送到吴老师家里的。既然正好在这里遇见,就亲手拿给你。”

“谢谢。”

我觉得Eric接过那帆布包时,周身的光芒都淡了下去。

“那,就先这样了。拜拜。”徐茵儿站直了身子,退开几步。

“好,拜拜。”Eric笑了下,车子启动。徐茵儿还垂着手立在原地,Eric的余光也一直留在后视镜里。

这真叫人伤感,我很想知道他们有过怎样的故事,又被怎样的不得已推到今天的位置,也很好奇那只帆布包里究竟装着什么。可许多话,在这场合里都不该问出口。

我只能叹口气,轻声说:“明天,下……下午两点,能……能送我去上课吗?”

2

就这样,我不能说被迫亦不算十分心甘情愿地开始了在少年宫声乐班的课程。

林老师安排我进了合唱团,每天热情饱满地将我拎出来唱几小节。

我忽然发觉,在唱歌时我能够获得平常做任何事也得不到的满足感,那就是将一句话顺顺当当地讲出口的酣畅淋漓的感觉。

一来二去,脸皮似乎也厚了些,对于被拎到钢琴前唱歌已经不像最初那样抗拒。

好吧,我发觉自己的声音条件的确还算不错,所以那些表扬不是同情,也便可以甘之若饴。或许是心理作用使然,我甚至觉得气息都比平日顺畅了许多。

一个礼拜后的早上,Eric送我去上课前忽然对我晃了晃手里的东西,道:“准备了很久,看来现在可以送给你了。”

居然是那只徐茵儿交给他的帆布包,在我已经将它忘到脑后的时候又意外地被拿了出来,我有些急切地伸手去接。

闪电侠比我还急,大约以为是买给它的零食,所以兴奋难耐,在Eric将布包递过来的瞬间,闪电侠把自己当成了跃龙门的大鲤鱼,一下子跳起来去够Eric的手。

Eric下意识退了一步,躲开闪电侠将要触到他手背上的湿答答的鼻子,那只修长好看的手缩得又快又利落,堪比西门吹雪的收剑之势。

可惜的是,我的反射弧太长,明显跟不上西门大侠的节奏,导致交接失败,布包啪嗒落在地上,扑开一小团灰尘。

本不是多大的事故,Eric的脸却尴尬地白了白。

我捡起帆布包一边往外掏着里面的东西,一边想,Eric大概并不是多喜欢狗狗的吧,起码到现在他从没主动触碰过闪电侠,在闪电侠追着他撒娇时也会远远避开。

手中所得是两本沉甸甸的诗集。

忽然想起徐茵儿说,那时候她常常在晚自习的间隙坐在操场尽头的单杠上,陪着Eric一首首读雪莱的诗。

那也该是Eric最艰难的岁月,一个帅气的结巴少年,偶像包袱不知要比我这个平凡女生重上多少倍,他心里该憋着多大的力气想要摆脱语言上的桎梏,而陪在身边的人,除了让他羞赧,大约,也是他最大的动力。

两本书都已被翻得很旧,书皮重新包过,书皮上是清秀的字迹,写着书名。

顺手打开一页,看到每一行诗句都用铅笔做了标记,每间隔几个词便用短短的竖杠隔开,是一种宽容而巧妙的断句方式,既将句子分割成好读的一个个小节,又不失韵律美感,实乃口吃人士诗朗诵独门宝典。

我将诗集捧在怀中,顿时好像得到前人呕心沥血所总结的武功秘籍,一时情绪复杂,但仍难得地领悟道:“这个,徐茵儿……帮……帮你……标……标注的吧?”

Eric点头,“前几天一直没拿给你,是觉得以你当时的状态很可能看几眼就放进抽屉里,最近你跟着林老师练声乐,气息顺了很多,人也渐渐放得开了,所以现在让你读读诗,应该也不会让你觉得是在逗你玩。”他一笑,总结道,“只有你认真对待,我对徐茵儿的这次请求才算值得。”

我心里五味杂陈,这两本诗集徐茵儿一直收藏,而她收藏的岂止是两本书,字里行间也都是当年回忆……我手里拿的又哪是什么武功秘籍,分明是初恋情人间的定情信物。

万般纠结最终只凝成一股隐隐的力气,攥在掌心里沉进丹田中——那就不要辜负这份良苦用心吧。

于是,除了每天去上林老师的课,我自愿地开始尝试着念诗。

当然,这项活动必须要趁周遭无人,谨小慎微地低调进行。相信我,听一个结巴姑娘念诗绝对是天底下最恼人的扰民事件。所以大多时候,我只是在心里默念,有时也说悄悄话般用气流发声,一遍遍地念给闪电侠听。

我觉得如果闪电侠某一天学会了吠叫,说不定能吠出一首节奏优美的现代诗。

那天黄昏,Eric从少年宫接我下课,车刚拐过街角还未驶到小院门口,便看见齐天跟几个半大男生扭打在一起,他一米七多的个头有些鹤立鸡群,但竹竿般细瘦的身板显然将优势削弱了大半,在夕阳映照下这一场小规模群架,动作简单野蛮,完全辜负了自然环境所赋予的沧桑美感。

齐天看到Eric的车,鼓了一把劲儿扭转了劣势,直接将那些男生打跑。在我和Eric下车之前,拍了拍身上的泥就要走掉。

我大声喊住他:“干吗?打架?”

他扭头看我一眼,浓黑的眉毛蹙在一起:“看不顺眼就教训他们一下,不关你事。”

我也不知哪来的满腔气愤,咬着牙道:“野孩子!”

清清楚楚三个字,没有停顿,流畅得叫人意外,齐天黑潭般的眼闪烁了一下,而后鼻子里哼出笑声来:“是啊,我本来就是玩泥巴的野孩子,大城市来的人怎么会跟我走在一块儿。”他用胳膊抹了下鼻血,转身走了,那背影在黄昏里有些“夕阳武士”的味道。

可我总搞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跟他吵架,到最后,都是他对我甩出那样一副不屑的表情。

我只能认为,他看不起我。

可他凭什么看不起我?

一路夹风带雨地往小院里走,所有气愤委屈自卑难过却在见到闪电侠的那一刻都瞬间消失。往常下课回来它总会摇着尾巴坐在小院门口迎接我,今天被齐天打架的事搅和,我也忽略了门口少掉的那团影子。现在才明白,它若没有如常出现,便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情况,我该想到的,我该想到的……

那团灰色的影子缩在墙角的葫芦藤下,只露出不停抽搐的后半身,毛茸茸的尾巴耷拉着,尾巴下黏着脏兮兮的排泄物。我急忙撩开藤条,它正抬头看我,前爪掩埋了一半的呕吐物已经是稀水的状态,它的眼神羞愧,好像在为弄脏了院子而难过。它几乎是匍匐着挪动到离我远一些的位置,浑身在剧烈地抽搐。

我听妈妈说过,有些动物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时会悄悄离开家,在一个主人看不见的角落里偷偷死去,它们不想让主人难过,也不想让弥留时的难堪毁掉自己的尊严。好像此刻的闪电侠,那样无助地躲在藤下,如果它还有多余的力气,会不会也要离家出走?

我咬着唇抱起它,然后腿一软跪在地上,闪电侠被我摔了一下,轻轻哼唧出声。

眼泪哗地全线崩溃,齐天说得对,它很重,我根本抱不动它。而这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从前我缩在自怨自艾的小世界里,根本没有尝试过去担负起什么责任,以至于紧急关头这样手足无措。

“灿珠?”停好车的Eric看到跪坐在地的我和虚弱瘫在一边的闪电侠,加紧步子走过来,只一瞬的犹豫,立即抱起闪电侠往车上送,“看状况可能是急性病毒,我带它去徐茵儿的诊所。”

我猛地清醒过来,说道:“一起。”然后连滚带爬地跟上他。

我在后座上抱着闪电侠,Eric一路开得飞快,我隐约觉得他脸色不大好,一只手时不时放在领口,像是呼吸很不顺畅。

徐茵儿见到Eric抱着闪电侠进门,先是愣了一下,助手小王立马接过狗狗,抱进检查室。

Eric对我们抱歉地笑了下,说:“我还有些事,先走了,如果需要我的话随时打电话。”不等我和徐茵儿说什么,他已经匆匆走了,是从来没有过的失态模样。

徐茵儿担忧地望了望那道背影,而后也旋身进了检查室。漫长的半个小时后,她带给我一条糟糕透顶的消息。

“灿珠,闪电侠最近有没有接触过生病的狗狗,或者是家里有病狗的主人?”徐茵儿带着专业的严肃,摘掉一次性手套丢进消毒桶中。

我想了想,摇头。过了会儿又忽然想起:“狗……狗贩子……”

闪电侠遭遇狗贩子的事徐茵儿是知道的,并不需要我再细说,她若有所思地点头,说道:“闪电侠感染了犬类细小病毒,这种病毒传染率很高,可以通过犬粪便、唾液等传染,也能通过和病犬接触过的人来间接传染。狗贩子经常在狗市走动,而狗市又是各种细菌病毒的聚集地,他身上沾了什么病毒都不奇怪。我甚至怀疑,那天他给闪电侠注射的那支麻醉针的针管,也是给病犬注射过沾染上病毒的……”

我心情沉重,已经没空在心里将那狗贩子千刀万剐,只是喃喃地重复:“细……细小?”

徐茵儿轻轻叹气,解释道:“细小病毒的潜伏期是七到十四天,发病时极为突然,从时间来看,你的推测也很吻合。这种病毒很常见也很危险,一般是半岁以内的幼犬最容易感染,闪电侠已经是只一岁的成年犬,要不是前段时间营养不良,抵抗力太差,应该也不会这么容易感染。但感染上细小病毒的狗狗,死亡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以上。很多主人为了减轻宠物的痛苦,最后都选择了为它们注射安乐死,让它们宁静地走完最后一程。”徐茵儿顿了下,担忧地望着我,“作为一名宠物医生,我有义务将所有情况告诉你,但作为朋友,我很想告诉你,即使百分之二十的可能,我们都该为它争取。闪电侠是只不一般的狗狗,它聪明坚强,一定不会这么轻易被打倒。”

那样长一段话,蕴含了太多信息。

我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在最后,咬紧了唇重重地点头。

闪电侠它本就是只不同的狗狗,无关品种,无关价格,它是我的伙伴。

“需要我……做什么?”我强压住难过问徐茵儿。

“一般情况下,病情由初期轻微症状转为严重不超过两天,整个病程不超过一周。所以,如果能在这两天内控制住不让病情恶化,闪电侠的希望就很大。”徐茵儿道,“你的任务,就是陪闪电侠坚持下去。”

我点点头,用力地说:“好!”

当天晚上闪电侠一直在输血清,徐茵儿留下值班,我也申请来诊所,一方面可以照顾闪电侠,一方面可以陪陪徐茵儿。

细小病毒让闪电侠没有进食的欲望,软软地趴在输液的台子上,时不时呕吐。本就精瘦的一个“大细条”好像一夜之间又缩小了一圈,整个毛皮都松松垮垮的,像个小老头披了件不合身的毛皮大衣。

我看不下去,尝试着把带来的动物营养膏抹在手心里,凑到它鼻子底下,它嗅了嗅,费力地在我掌上舔了一下,又一下。回想第一次我对它放下戒备时,用手心喂它吃红烧排骨,痒痒的。后来它总喜欢衔着根木棍放在我手边,摇头摆尾地望着我,我知道它是想让我陪它玩寻回游戏,可惜我一直不曾满足过它的小心愿。如今想来,忽然万般心酸。

“乖。”鼓励地拍了拍它的脑袋,我贴近闪电侠的耳朵说,“你一定……要好起来。”

“苏灿珠!”随着一阵又冷又急的喊声,齐天猛地推门闯进来,清洗干净的脸上带着几道新鲜伤口,刚结了粉红的血痂,像脸上画满图腾的印第安野人。他眼神锐利依旧,傍晚时的别扭不屑却早已不见,摸了摸闪电侠的脊背,急躁的口气缓和下来,“情况徐茵儿都跟我讲了,出这么大事儿,你怎么不叫我?”

我瞪了瞪他,不出声。

他也低着头不言语,不知过了多久,一句低得几乎变了音的话传进耳中:“对不起……”

“苏灿珠,对不起,当时是我语气不好。”他用手拍了拍我肩膀,像对待一个铁杆哥们,“闪电侠会好起来的,不论怎样,它都是我带进小院的狗,是我的神兽。你要相信神兽的战斗力和意志力。”

我看着他柔和下来的眉眼,终于勉强地笑出来。

这一笑,也算是一笑泯恩仇。

齐天一直待到半夜才回小院,这些年他从不在外面过夜,大约除了看护自己的家,也为了照顾奶奶,齐天临走前徐茵儿叫住他,小声问道:“Eric他,还好吗?”

齐天歪了歪头:“晚上没见他回去,好像跟吴奶奶打过招呼要去同学家待几天,暂时不回来住。”他疑惑地向我递了个眼色,我只能摇摇头,表示无解。

“如果他回来,我让他来找你好了。”齐天说。

徐茵儿“哦”了一声,满面忧色。

3

直到后半夜闪电侠才渐渐睡着,我和徐茵儿趴在门外的桌子上,因为各怀心事而双双毫无困意。

“Eric,他……有事?”我小心探问,因为发现徐茵儿握着手机三番两次地拨同一个号码,不等接通又立即挂断,如此优柔忐忑,让我忍不住跟着担心。

“我只是有些担心。”她看了看我,欲言又止,长发柔软地滑在肩畔,人半靠在桌沿上,不知自行斗争了几个回合,终于对我叹息道,“其实我和Eric从前的关系,你也应该猜得到吧?”

我点了点头,没有直白戳破,见她眼神羞涩又遗憾地望向窗外茫茫夜空。

“可最后还是分开了,因为我选择了宠物临床这个专业,而Eric有过敏性哮喘,接触到动物毛屑很容易发病。”她耸了耸肩,尽量让语气轻快,“研究动物疾病防治一直是我的理想,Eric认为,如果两个人在一起要以牺牲掉一个人的人生方向为代价,那便不是最好的选择,而是互相拖累。所以,在他的鼓励下,我坚守了自己的初衷,Eric选择远渡重洋出国留学。我们,已经分开四年了。”

顿了顿,徐茵儿说:“你没见过Eric发病时的样子,很痛苦,却强忍着痛苦不让周围人察觉。他总是帮助别人,却不愿成为被帮助的那一个,宁愿悄悄离开独自解决。今天看他亲自抱着闪电侠进来,我已经很惊讶,现在听齐天说他暂时不回小院,就更加印证了我的担心……”

我只觉得脑袋发蒙,原来闪电侠突然生病并不是最糟糕的状况。更糟糕的是,闪电侠生病的同时,也连累了Eric哮喘发作。而Eric和徐茵儿之间跨不过的那道沟壑,叫作理想。

不免回想起此前种种细节:Eric和徐茵儿重逢在宠物诊所门口时,徐茵儿紧张地脱下白大褂退开一步距离,且默契地不曾邀他进去;从蓟县回来后,Eric把我们送到家立即去里里外外洗了车;平日里他对闪电侠永远保持的那段距离以及今天来时,他那煞白的脸色和时而放在胸口的手……原来导向最终结论的蛛丝马迹都摆在日常点滴中,奈何我长了不善推理的大脑,才没能及时开窍。

我想了想,心中有所决断,问徐茵儿道:“你……你知道,Eric,在哪儿?”

她点点头:“一定回他们在下水镇的老房子了。Eric父母已经移居国外,他在下水镇的亲戚也不多,每年回来时他都会去老房子打扫收拾一下。”

我吃惊极了,他们分开四年,可其间他的所有动向她似乎都了如指掌,好像那双关切的眼从来不曾从他身上移开。

对于一个情窦未开的十五岁少女来说,这真是此情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徐茵儿发现了我的小动作,秀气的眼睛睁得史无前例的浑圆:“灿珠!”

我把从桌子上偷偷拿过来的她的手机还给她,一条飞向Eric的短信已经发送成功,徐茵儿手忙脚乱按着“取消”键却无力回天,只嗔怒地望向我。

天快亮了,等早上小王来的时候,徐茵儿就可以去照顾Eric。我在给Eric的短信里也是这样说,看来把人逼到骑虎难下也不光是Eric的绝技。

“可我们已经……”徐茵儿抓手机的指节有些发青,“不可能了”那几个字终究不忍出口。

我站起来往闪电侠的输液室走去,肩头调皮地耸了耸:“举手……之劳,不谢!”

我也记不起,我有多少年不曾展露过这样调皮的一面。但越是荆棘重重越要从容应对,感谢自己,能在此时拥有这样故作老成的良好品质。

第二天一大早,齐天便赶了过来,手里拎着两只大保温桶,一桶搁在我面前,“给你们的早餐,吴奶奶清早起来熬的,皮蛋瘦肉粥。”又举了举另一只桶,“这是闪电侠的肉糜汤。吃完早饭你休息一下吧,今晚换我来陪闪电侠。”

我不置可否,看小王也早早过来上班,立即威逼利诱地把徐茵儿赶走,并且把皮蛋瘦肉粥塞进她手里,嘱咐她好好照顾病号。一番动作弄得小王和齐天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搞什么鬼?”齐天小声问我。

“不关……你事!”他当然知道,这是昨天黄昏打完了架的他丢给我的话,虽然已经泯过恩仇,可在他面前我好像还是幼时那个任性爱闹的坏丫头,这样有分量的字句当然要回敬给他,让他切身体验一番,才知道何其伤人。

“嘁,爱说不说。”他无所谓地把头扭向一边,看我拎着保温桶进输液室,仍是快步跟了进来。

闪电侠脱水脱得厉害,似乎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和齐天轮流用手掌捧着肉糜汤伸在它嘴巴下面勉强让它舔上几口。可食物刚入嘴没多久,它身下铺的尿垫便被濡湿了。

它已经到了失禁的地步,嗓子里发出细小的呜呜声,将脑袋深深埋起,羞愧地不敢看我们。

我没有哭,只是笑着摸它脑袋,玩笑般说:“不羞。”然后替它换了张尿垫。

安静下来,我便捧起雪莱的诗集,依旧用微弱的气流发声,在它耳边念起诗来:

呵,狂野的西风,你把秋气猛吹,

豪迈的精灵,化成我吧,

借你的锋芒,把我的腐朽扫出宇宙,

扫走了枯叶把新生来激发;

凭着我这诗韵做咒符,

犹如从未灭的炉头吹出火花,

把我的话散布在人群之中!

对着那沉睡大地,拿我的嘴当喇叭,

吹响一个预言,

呵,西风,

冬天已经来临,春天还会远吗?

这是我们每天必做的功课,闪电侠像以往一般安静地陪在我身边,听着我这太过抑扬顿挫的朗诵。

而如今,这是它生命的寒冬,我要用这磕磕巴巴的诗句让它知道,春天,不会太远。

因为细小病毒,闪电侠的排泄物散发出异常强烈的腥臭气,一旁的齐天始终不语,只在我合上书时轻轻替它抹掉两坨眼屎,齿缝里挤出一丝笑,“过了今晚,等你打败病毒妖怪,我带你去海边捉鱼。”

“嗯,我……也去!”我语声欢快,可恶的水滴却将徐茵儿细心包的书皮打湿一片。

我果然还是那个爱哭鬼啊……

今夜,是至关重要的一夜,如果熬过今夜不再恶化,我们便赢得了大半的胜算。

徐茵儿在傍晚匆匆赶回来,说Eric情况已经稳定,并无大碍,只是不能再接触带毛动物。齐天要换我回去休息,可这紧要关头我又怎能离开,最后连小王也留下帮忙,小小的诊所这一夜挤了四个人,我们轮流进去替闪电侠换尿垫、喂药,可是,它的状况仍不见好转。

半夜时,隔着输液室的玻璃窗我看见它徐徐睁开了眼,那双冰蓝如宝石的眼中蕴着一层水汽,朦胧地望向我,有些殷切,热情亲昵之中带了些委屈不甘,好像在汽车站初遇时那般,像个可怜巴巴的小孩。

可那眼睛轻轻眨了眨,又像在微笑。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就此便要失去它,再也承受不住,“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大约那哭声太撕心裂肺,闪电侠惊了一下,然后挣扎着从输液台上掉了下来,将输液的针管也挣脱掉了。众人手忙脚乱进去抬它,它朝我踉跄走了几步,就瘫在地上。

齐天也红了眼圈,问徐茵儿:“难道就没有快速有效的药?”

徐茵儿摇头,完全有效的药都尚且没有,哪里来的速效药。

齐天小心扶住我,细瘦的手在我背上拍了拍,无语。

那一夜我们四个谁都没有合眼,不,是五个,输液台上的那一个也倔强地撑住眼皮,努力地睁开一条缝观望我们,好像怕一合上眼自己会睡过去。

一直到清晨,Eric的短信传来时,我才猛地醒转,发现他们几个撑不住也都迷糊了过去,而闪电侠正用小爪子捧着放在一边的肉糜汤,舌头一卷一卷地主动舔着喝起来。

我惊得叫了一声,用力摇醒徐茵儿,指着闪电侠顿时字不成句。

大家都被我吵醒,徐茵儿欣喜地嚷:“开始吃东西了,太好了!”我第一次见文静的徐茵儿这样大声讲话,她把我和齐天推出去,“你们先出去,别在这儿添乱,我要开始给闪电侠抽血验指标。”

又是半个小时的煎熬,看到徐茵儿冷着脸出来,齐天的眉头不禁抖了抖。

“好啦,不逗你们啦!”徐茵儿秀气的脸上绽开一朵花,“从血样分析,细小病毒的复制繁殖已经被抑制住,算是度过了最危险的阶段,未来一周是观察期,仍不能掉以轻心。”

我激动难抑,不自觉地抓着齐天的衣襟跳了起来。

反应过来时他的衣襟已经被我撩起,露出半片干瘦平整的小腹,我尴尬小心地松开手,替他将衣襟抹平,然后眯着眼对他笑:“太好……太好了……”

这个小气的家伙竟也难能可贵地没同我计较,倒是脸颊可疑地红了红,然后冷着脸说:“你这样子,才更像个野孩子吧。”

我被噎住,但也噎得欢喜无比。

齐天果然还是那个小气的齐天,而闪电侠,也果然是勇敢坚强战无不胜的闪电侠。

4

经历过生死大劫的闪电侠终于在一周后康复出院了,虽然瘦得像只干瘪的氢气球,但精神头很足。同样神采奕奕出现的,还有已经无碍的Eric,看他要走过来,我对徐茵儿递了个眼色,然后拉起闪电侠便向小院的方向奔跑。

“苏灿珠!”齐天在后面喊。

我扭头对他做了个鬼脸,那意思可以理解为:有本事你追上我啊,你追啊追啊!齐天无奈地蹙了蹙眉,举步追上来。

仲夏的清晨,微风荡漾,空气中充满了新鲜活跃的水分子,沁人心脾,大步奔跑起来,风便温柔地撩起刘海儿,绿树从身边倒退,我侧身,看着一旁的灰色影子,因为不用再困在小小的输液室里可以重新拥抱广阔世界而撒欢奔跑,齐天也已经追上来,迁就着我们的速度,静静跑在闪电侠的另一边。朝阳自身后跃起,我们三个的影子被投在柏油路上,斜斜长长。

这一刻的美好,因前一刻惊心动魄的担忧反衬铺垫而愈加难得。

回到小院,奶奶已经在张罗午饭,看那些原材料就知道这一顿必定丰盛无比。我背着手蹭到小厨房,站在她身后略带扭捏地说:“奶奶,谢……谢谢你。”谢谢你这样沉默却细腻的关爱,这几天齐天带来的饭菜以及闪电侠的营养汤,没有附带一句话语,所有心思却都藏在剁得细碎的肉糜里,裹在熬得软烂的粥汤中。

那背影顿了下,然后转回身来看了看我,眉头微微一皱,给我一句毫不相干的回应:“灿珠,你刘海儿太长了,该剪了。”

我愣愣的,完全摸不清她高深莫测的路数,只觉得自己方才“那一谢”太过抒情,脸都红了半边,不自觉抬手抚了抚额前的刘海儿,好像是有些长了。

“去搬把椅子到葡萄架子下面。”奶奶说着俯身去柜子里翻出只小小的工具箱。

我没多想,乖乖搬好椅子,便见奶奶系着蓝色的防水围裙拎着小工具箱走出来,指挥我在椅子上坐好,一扬手熟练地替我围上罩兜,然后用剪刀在我额前比划了几下。

这是要帮我理发吗?

“闭眼,不然头发渣子该迷眼睛了。”

我应声合上眼,只听剪刀“咔嚓嚓”响在眉毛上头,奶奶的手一下下地触到我的额头,微微粗糙的触觉,有些痒,却莫名地让我安心。这大约是我们祖孙俩第一次如此亲近吧。如果爷爷在世,会不会想要支起画夹替我们画下这一幕……

“好了。”不多会儿便有小刷子在我鼻翼脸颊上扫了扫,奶奶将我身上的罩兜解下来,转身收拾着小工具箱,没有多余的话,只说,“去隔壁叫齐天过来,今天早点儿开饭。”

我“哦”了声,起身去找齐天,额头似乎不大适应新发型,于是脑门感觉凉飕飕的。

刚出了门口,竟见到几个半大小子堵在齐天家门口,我认得其中几个,应该是上次和齐天扭打在一处的男生,野里野气的模样,歪歪扭扭靠在墙上,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喂,你说这个齐大圣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为了那个不知哪里来的女生跟我们过不去,不就是说她说话像卡带嘛,她本来就结巴,还不让人说了。”

“就是,齐大圣平常得不得了,好像多了不起似的,他爸妈还不是在北京给人打工,把他自己丢在下水镇,一年到头也不回来看几回。”

“对了,听说那个女生就是北京来的,齐大圣是在巴结她吧?毕竟是大城市来的,即使是个小结巴也能给他不少好处吧,说不定将来到北京做个倒插门女婿,以后可就是城市人了……”

“你们也真是的,明知齐大圣手头狠就别老去惹这个带刺的,他爸他妈的事儿不能提,现在那个苏灿珠的事儿也不能提,今天给他点儿颜色,我替你们找回点儿面子这事儿就这么算了,下次别老给我招事儿。”一个年龄稍大颇有领导风范的男生做了总结性的训话。

一群人头勾在一起唯唯诺诺称是,有个小个子忽然警惕地从墙头上滑下来,对众人道:“嘘,出来了出来了,准备好了没有?”

我心一紧,刚要张口喊什么,齐天已经推门出来,刹那间空中多出许多不明飞行物,冲着齐天胸口飞扑,大有万箭穿心之势。

“齐大圣,这下扯平了啊,以后别惹我们,我们也不会找你麻烦!”那人说罢领着一干人等一哄而散,我猜齐天在下水镇青少年群体里的口碑一定不怎么样,可能有的标签大约是:“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一旦犯我,虽千万人也要挑战”,于是这帮家伙明明人多势众而来,只是小小报复一下子见好就收,然后简直是落荒而逃,完全不像找回面子,胜利班师。

“浑蛋!”齐天抖了抖满身的烂西红柿,抬眼看见了我。

“别……别追。”我说。

“嘁,我才懒得追。”他一扭头要回自家院子,好不容易换掉那件万年不变的白T恤,刚上身不到五分钟的灰衬衫就惨遭毒手,以他勤劳爱干净的好习惯来判断,他应该是要回院子洗衣服。

“别……计较了。”我说。

他还不知道,刚刚那几个家伙无意间已经将他那天打架的因由走漏给我,他那一句伤人的“不关你事”其实是对我的保护,而我的“别计较”是要他别再因为旁人对我的小挖苦而大动干戈,虽然“英雄护美”这件事对美人来说实在是种虚荣的享受,可享受过一次也就够了。咱们下不为例。

“都是小孩子把戏,再跟他们计较拉低我的档次。”齐天不屑地扬着眉。

我失笑,差点儿忘记他是个大男子汉。

“帮……帮你洗。”我向他伸手,闪电侠也从院里跑出来,把奶奶给的大骨头埋在院门口的小树下,这是在汽车站经历过饥荒的狗狗,很懂得做未雨绸缪的粮食储备。闪电侠看到狼狈的齐天,凑过来舔着他衣襟上红红的汁液,边舔边皱眉,一副忍辱负重的凛然表情。

齐天看看它又抬头看看我,眼睛眯了眯,忽然大笑出来,我从来没见他笑得如此开怀,一向刀子般锐利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有什么好笑的!你一副人形番茄酱的造型我都没笑,还好意思笑我!”我腹诽着愤愤地看他,见他指着我的脑门,说:“吴奶奶给你剪刘海儿了?”

我皱眉点头,他继续笑。

“最开始是苏爷爷,我没见过苏爷爷他便过世了,苏爷爷过世后就换作了我,我妈说我从出生开始就是吴奶奶帮我理头发。现在,终于轮到你体验一回了,哈哈哈。”

我有所领悟,立即掏出手机,用前置摄像头当镜子,照了照我的新刘海儿——那一排只有三根指头宽窄的参差不齐的头发只盖住了额头上半边的三分之一,下端极不服帖地向外翘着,像是新修葺过的茅草屋的屋檐。

我本没什么特色的形象一下子变成了八十年代复古风,活脱脱一个乡村大土妞。

奶奶教书育人深受爱戴,厨艺了得,气质不凡,可奶奶不是万能的,比如,她拿那么多人练过手,却还是剪不好区区一副刘海儿。

“别说,这发型还挺适合你的。”齐天手支在门框上,像是笑岔了气。

我一瞪眼,指着齐天对闪电侠喊:“咬他!”

于是满院子都是两人一狗的追打笑闹,我猜,这座寂静的院落许久不曾这样有生气了吧?

5

吃完午饭齐天带我和闪电侠去海边,下水镇临海,奶奶的小院离海更近,只需大约半个小时的路程,我来这里半个多月,这是第一次来看海。

我和齐天出门时,奶奶给我们一人发配了一顶大草帽,怕我晒成齐天那样的黑皮肤。踩着高高的坝埂,闪电侠在前面带路,海风吹起它浅灰色的毛,它奔跑的姿态那样飒爽,好像一只骄傲自信的森林狼。

天朗气清,海面是淡淡的灰白色并不蔚蓝,但那一望无际的海岸线让人心胸宽阔,难怪诗人写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句子,面对这样大开大合的景色,纵使有再多心结也都渐渐看开并释怀。

我们在沙滩边休息,闪电侠也跑累了,躺在我脚边吐着舌头翻了个身,它这卖萌的动作我还是在它生病期间才领悟,这是请求摸摸它的肚皮,我大方地满足了它的要求,然后捡了只手掌大的贝壳当飞盘甩了出去,闪电侠立即精神起来,追着那飞盘也飞了出去。

我终于陪它玩了寻回游戏,这于它于我都是巨大进步。

自从闪电侠勇战病魔,死里逃生,我和齐天都默契地不再提起替它找主人的事。等休养好了,把它养得肥肥壮壮再找也不迟吧。我这样宽慰着自己的私心,事实是,我已经舍不得它。那不是拥有了一件玩具或是漂亮衣服舍不得放手的占有欲,而是获得一个共患难的伙伴后不愿分离的依依不舍。

可它早晚还是要回家的,我和齐天都明白。

所以现有的日子,我决定摒弃前嫌,毫无原则地宠它。

此时面对一波波荡来的海浪声,我做出今天的第二个决定:以后的每天早晨,我要顺应下水镇人民的作息规律早睡早起,然后带着闪电侠来海边练声!

“加油!”我握了握拳,对自己说。

齐天转过头来,草帽宽大的帽檐遮住他的表情:“发了半天呆,下了什么决心?”

“努——力——”我面向着大海,双手在嘴边拢成小喇叭,喊声惊天动地。

齐天转头看我,半晌,说:“苏灿珠,你可以的。”

咝——他忽然无比真诚地郑重起来,我一时间不能适应,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过,谢啦,齐天大圣同学。

闪电侠终于凯旋,蹄子在沙滩上踩出错落有致的小梅花,可它衔回来的哪里是我丢出去的贝壳,明明是只胡乱挣扎中的花脸螃蟹……

回程途中我把Eric和徐茵儿之间的事大略跟齐天说了,齐天听完表示,女生果然是具有天生的八卦潜质,不然为何他比我更早认识Eric和徐茵儿,却完全不知道其中隐情。

我嘴角默默抽动,心想:你感慨的重点严重跑偏了,好吗……

到家时间尚早,奶奶出门不在,齐天熟门熟路从某一处墙缝里摸出钥匙,对我抖了抖:“记住了,以后可以在这里找。”

闪电侠去门口的小树下嗅了嗅,知道它的储备粮仍然安全便摇着尾巴跟我们走进来。

“你去找创可贴吧。”齐天说着,一边用下巴示意我的大脚趾。

“创……创可贴?”看到齐天的动作,我才反应过来,我光着脚在沙滩上乱踩的时候被闪电侠逮的那只螃蟹夹伤了大脚趾,可这次熟门熟路的齐天同学只是耸了耸肩,说道:“吴奶奶的卧室不能随便进去的,所以,你自己进去找吧。”

就知道不能事事指望他,自食其力小姐一个个拉开屋里的抽屉,开始翻箱倒柜。

奶奶卧室里有一只深褐色的木柜子,柜面上摆了绒布假花、几本书和她的老花镜盒子,中间有一大块地方空落落的,似乎本来放着什么又特意被收了起来。

打开柜子中间的第二个抽屉时,只觉得沉甸甸的要托不住的架势,屉斗里蒙着一块白色的蕾丝罩布,不知怎的,我揭罩布的手竟有些发抖,心脏也莫名狂跳,好像即将揭开的是一个举世震惊的大秘密。

我屏住呼吸,发力一拽,看到一只大大的相框。

相框已经有些旧了,白漆被晒成淡黄色,大约经常擦拭,四角摩擦出几处剥落。我猜,这就是柜面那处空出来的地方本来摆放的物件。

相框里是奶奶和爷爷的黑白合照,还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样子,肩膀靠在一起,并不过分亲昵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却是只有伴侣间才有的温馨甜蜜。爷爷是个帅小伙子,更有艺术家的儒雅气质,奶奶梳时髦的卷发,背景是我和齐天刚去看过的那片海。

我盯着那照片,不禁有些怔怔的。原来奶奶也会这样笑,她并非从来便是这样严肃,冷漠,有些怪,可那些笑,是被怎样的痛苦吞噬掉?

相框下是一本厚重的相册,我小心捧起,打开第一页是我们的全家福,爷爷奶奶以及老爸老妈,只是没有我。如此看来,其实在我没出生前,关于老爸老妈私奔到北京并且成家立业这件事,他们已达成了谅解。

再往下,是爷爷各个时期的照片,参军时,退伍后在小院里作画,和小时候的爸爸,和Eric,和奶奶……翻到稍后面的位置才看到了我,令我吃惊的是,我每年生日时的纪念照这里都有,从出生到现在无一例外,每张照片后都标注了年份,像在偷偷记录我成长的足迹。

如果这个暑假没有来到下水镇,我大约永远不会知道,在离我并不遥远的地方,有一位优雅漂亮的老太太在默默关注着我。

初见时她对我来说是半个陌生人,却不知,她其实算是看着我长大。

我越来越肯定,奶奶并不讨厌我,她像其他的奶奶一样爱着唯一的亲孙女。可越是肯定便越是不解,Eric和徐茵儿间的感情,是爱情与理想的冲突,可一位老人对亲人的亲近又会有何阻碍?

“苏灿珠,找到没有?要不要我去药店帮你买?”齐天在窗外问。

“不用!”我喊了声,匆匆合上相册,一张A4大的纸闪过视线,觉得不对,又迅速打开,看到一张贴在相册最末页的病历单,确切地说,那是一张医院下达的病危通知。

我呆了呆,重又合上,盖好蕾丝罩布,将一切整理成原先模样,尽量不留下蛛丝马迹。

“找了这么久。”看我两手空空出来,齐天嘟囔了一声起身去药店。

我蒙蒙的也没去阻拦,脑子里不断闪过病历单上的内容——原来爷爷是心脏病突发去世的,那样突然而至的噩耗奶奶一定承受不住吧,是不是自那以后她就不曾真正笑过?

晚上Eric终于住回小院,睡前我在台阶上一边构思着演讲比赛的演讲稿,一边等他。

见他走过来便对闪电侠挥了挥手,它已经达到与我心意相通的境界,大多数时候都能领会我的手势,知道这样一挥就是让它和我保持距离,我要做些去卫生间之类比较私密的事。但很遗憾,这次它掉了链子,没能临危为我争得一份面子,身子端正地坐在原地,只有眼神随我的手势转了个抛物线,又很快转回来。

它大约觉得,有Eric在,我也不可能做出什么私密的事。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Eric宽容地笑了笑:“没关系的,只要不靠得太近,在户外空气流通很好,对我没有太大影响。”

我“哦”了声,把一只印着匹诺曹鼻子的口罩递给他。

Eric歪了歪脸,然后会意地笑出来:“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

这只口罩除了可以替他抵挡宠物毛屑,当然也在形象地表达出他是个爱撒谎的家伙,匹诺曹的鼻子刚好印在他鼻子的部位,好吧好吧,我太不厚道且一直这样不厚道。而他谢我,除了因为这份礼物,不知包不包括那晚我让徐茵儿去照顾他。

于是小心地问出口:“你们,还好?”

Eric勉强笑了下:“嗯,还好,依旧是朋友,但也只能是朋友。”

我有些难过,却无法再劝他什么。他太理智,而我在他眼中应该只是个不知情为何物的小丫头,又哪有资格劝他。只是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Eric揉了揉我“惊世骇俗”的短刘海儿,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可奈何,但时间还长,总有一天都会过去。”

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可奈何。Eric和徐茵儿因为理想而分开,齐天因为做了太多年留守儿童而孤僻冷傲,奶奶与爷爷鹣鲽情深却生死两隔,就连闪电侠也要经历失声、被拐和生死难关……而这重重艰难便是每场生命所必定遭逢的黑洞,跨过它,还是被它吸附沉沦,不同的选择便是不同的人生。

十五岁的苏灿珠,途经的第一个黑洞只是一个小小的结巴,我又怎有理由不打败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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