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空忽然下起了雨，不算大，把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全部砸进了地底下。那只流血的蝙蝠妖好像已经撑不住了，眼皮微微动了动，之后再也没有反应，握着枪的中年男子看着挡在洛菲雅面前的银发少年，皱了皱眉头：“现在你还想保护他们？”
嘉河握着琴弓的手猛地一颤，旋律微微发生波动，悬浮在空中的结界一瞬间出现裂痕。便在这个时候，那只原本闭着眼睛倒在地上的蝙蝠妖忽然扑腾了上来，直直地冲向他。
说时迟那时快，他来不及放下琴，身后的洛菲雅忽然挥手一把挡在了嘉河面前，那蝙蝠妖的牙没入洛菲雅的手臂里，南沐佴连忙唤出一团火焰把他驱散开去。但是触碰到洛菲雅的血的蝙蝠妖忽然像是得到了强大的力量，原本被折断的翅膀一瞬间修复了起来，他再次盯住洛菲雅流血的手臂冲了上来。
“砰”的一声，中年男人开枪了。蝙蝠妖哪里会那么容易让他打中，他一个俯身，落到旁边的树干上，然后再次向着洛菲雅冲过来。
洛菲雅躲闪不及，嘉河已经再次拉响了小提琴，无数音符悬浮到空中，将蝙蝠妖困进了结界里。他开始剧烈地挣扎着，居然连音符的力量也要挣脱开去，就在这个时候，枪声又响了，那中年男人直接击中蝙蝠的心脏，蝙蝠身上的血飞溅到结界的界面，然后滑落到地面，再也无法动弹了。
周围仿佛刹那间安静了下来，中年男人抬起头，在猎妖的过程中他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但是这次在面对洛菲雅的时候，他终于沉下了脸，眉头微微收紧：“你的真身是什么？”
如果只是一只普通的狐妖，怎么可能会让蝙蝠妖得到那么巨大的力量？
“恒叔，”忽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一身西装的郑临臣缓缓从树后走了出来，脸上扬起一个笑容，“好久不见。”
“呵呵，是你这小子。”中年男人放下了手里的枪，“居然在学校里养两只妖，也不怕那些学生受牵连。”
郑临臣笑了笑：“我一直在想办法处理，只是没找到机会。正巧恒叔来了，我才有机会逮着他们。”他的话音才落下，忽然四五个身着黑衣的男子从四面八方跳了出来，将洛菲雅围成一圈，还有几个护部的学生，也陆陆续续从远处赶了过来。
既然已经在对方的范围里，中年男人也不再出手：“这两只妖法力尚弱，居然还要你自己动手吗？”
“呵呵，没办法呢，这里是学校，我又是老师……他们是我的学生，身为老师，总不能在学校里就对学生下手吧。”郑临臣挽起嘴角。
“既然如此，他们就交给你了。”中年男人一个翻身，重新跳回围墙上，“我会在这个城市待几天，到时候找你喝酒！”
话音落罢，他便消失了。
洛菲雅知道这次落在郑临臣手里肯定玩完了，她捏紧拳头，咬牙切齿地瞪着他，谁知那郑临臣忽然变了脸，原本金色的头发稀疏起来，个头也矮了一大截，下巴还长出了白胡子。周围几个刚才出现的黑衣人和护部的学生也全部消失了，“砰”的一声化作了烟雾。
“老鼠？”当看清他的脸时，洛菲雅惊得低声喊了一句。
没错，那个所谓的郑临臣，就是涟月的爷爷变的，他撑着那根短木手杖，脸色平静地看了一眼洛菲雅：“幽玄叫我看着你，我总不能让你现在就死咯。丫头，这个学校你还是不要待了，有什么事情等回了森林再说吧。”
洛菲雅这一次居然变乖了，没有无理取闹，也没有发火，她只是垂头舔了舔自己受伤的手臂，然后抬起头：“我想先跟一个朋友打个招呼，就走。”
“我在学校门口等你。”那老头摇了摇头，便撑着手杖离开了。
嘉河收了手里的小提琴，他倒是真的一点儿也没有看出来刚才那个老头居然也是一只妖，从他的身上根本就闻不到半点儿妖的气息，完全是一个人类的模样。如果不是看到他的法术，哪怕是在大街上擦肩而过，他也无法认出来。
洛菲雅一言不发地捂着手臂要走，嘉河连忙拉住她：“你想带着伤口去见谁？如果被你的朋友看见了，他会更担心的。”
她咬了咬嘴唇，一屁股坐到了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南沐佴担心地想要上前安慰她，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倒是嘉河，他缓缓走到她身旁，弯下腰蹲了下来，细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她手臂上的伤口，把一些血渍擦净：“先去医务室把伤口包扎了，然后再去跟你的朋友道别。或许以后还有机会再见面的，如果是信任你的人，无论你做了什么，他依然会信任你，对吗？”
“真的……会信任我吗？”听到最后一句话，洛菲雅颤动了一下眼帘，她睁大眼睛，转过头看着嘉河。
银色的长发微微被风吹起，半透明的眼瞳里没有任何的欺瞒和虚假，他认真地回应她：“嗯，一定会信任你的。”
就像当初那只从《山海经》里逃出来的怪兽穷奇一样，他也是那么地信任他的母亲，从来都不曾怀疑。直到后来……母亲背叛了他，将守书一族的人带到了他面前。
是的，那一天的血雨腥风，是因为背叛。
——阿河，他从来都没有说过谎，是我们人类说了谎。妖一旦信任了谁，便永远都不会背叛，不像我们人类，一生都在谎言中度过。
——今后你接替她的职务，守护圣德利亚学院吧。
其实他知道，母亲让他守护的并不单单是一个圣德利亚学院，而是那本放在图书馆的书，以及书里所有的存在。她希望他可以信任他们，无论他们做了什么事情，都信任他们。而不是像当初的她一样，背叛了一次……便不会再被他们信任了吧。
二
伤口被包扎好了，洛菲雅小心翼翼地跑到朔泽廉所在的教室楼下抬头向上看去。朔泽廉是坐在靠窗那个位置的，如果他在的话，应该可以看得到才对。她努力地左右晃动脑袋，终于看见了玻璃窗里映出的一个白色身影，还有一头银黑色的头发，就是他了。洛菲雅抿了抿嘴唇，一步一步走上楼，教室的后门还开着，她扶在门沿上想要偷偷朝里面看，正巧朔泽廉走了出来，两个人直接撞了个满怀：“洛菲雅！你怎么在这里？”
她一个激灵，站得笔直，双手不自觉地拧着衣角：“我，我……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说……之前的资料，我答应过会还给你……可是，后来它一不小心被烧掉了。”
因为害怕被责备，她又急急忙忙地加了一句解释：“不是我烧的，是一个护部的学生，是他把资料烧掉的，我原本想要捡回来，可是火太大了，我没有办法扑灭它……对不起……”
声音越来越小，她害怕地低下了头，就如同犯了错的小学生。朔泽廉觉得有些好笑，这个家伙以前每次见到他都张牙舞爪的，最近不知道怎么的竟然变乖了很多。他淡淡地呵出一口气，把洛菲雅的手拉了过去，摊开，看到上面涂了一层药水，还起了好几个泡：“你就是想把火扑灭，所以把手给烫伤了，对不对？”
“对不起……”她的声音更是小得可怜。
缓缓垂下头，他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她发红的伤口：“那份资料让你拿回来，本来就是要把它销毁的，你不必为了它把自己的手弄伤，不然以后怎么写字呢？”
“因为我答应过你会把它还回来。说过的话，一定要做到才行，这是你教我的。”洛菲雅抬起头，很认真地回答道。朔泽廉忽然笑了，笑得非常温柔，然后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孩子。”
洛菲雅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朔泽廉碰到了她的耳朵部位，她很担心两只耳朵会突然冒出来。
这一天，他们聊了很久，洛菲雅说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当然她隐瞒了狐妖的身份，只说自己是一个孤儿，马上就要跟亲戚搬到别的地方去了，以后也不能继续待在学校里念书，而且她要找的仇人也没有找到……虽然这样，但她并不难过，等到她力量变得强大起来，一定会回来看看他，看看这个学校。
朔泽廉猜测是郑临臣想要赶她走，只不过他并不知道她要去什么地方。让他惊讶的是，洛菲雅原来是个孤儿。初见她时她就是一只桀骜不驯的狐狸，以为是被家人宠坏了。现在想想，原来是她从小就失去了双亲，才会造成现在这样的性格。对了，她说她是孤儿……难道……
——从书里逃出来的妖杀死了你的母亲。因为他要危害人类，你的母亲为了保护人类，与那只妖战斗，最后死在了妖的手里。而你现在一直在帮助的那只妖，就是十六年前亲手杀死你母亲的凶手！
难道她真的是杀死母亲的凶手吗？
朔泽廉忽然握紧了拳头，眼睛紧紧地盯住洛菲雅，努力抑制自己想要一把掐住她喉咙问个明白的冲动。洛菲雅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还很热情地想要跟他说什么，朔泽廉忽然压低了声音，摆摆手：“你回去上课吧，要迟到了。”
“嗯，那我先走啦。”洛菲雅转身要从楼梯走下去，朔泽廉忽然又喊住了她：“等等……今天，今天晚上你有没有时间？我想带你去个地方……就当作是道别。”
洛菲雅眨了眨眼睛，然后扬起一个笑脸：“好啊。”
天就快要暗下来了，洛菲雅知道涟月的爷爷一定在校门外等急了，可是她又答应了晚上和朔泽廉去一个地方。想着反正迟早要回森林了，以后再也不能出来，稍微晚一点儿也没有关系吧。于是下了课之后，她直奔朔泽廉的教室。但是没想到朔泽廉已经不在教室了，桌面上也收拾得很干净，难道已经走了吗？
办公室里，一头银黑色短发的少年正倚靠在桌沿边，另一侧坐在椅子上的金发男子就是郑临臣，他扬着笑脸，手上握着的一支笔前前后后地旋转：“没想到那只妖很信任你啊，不过她可不知道，今天你要带她进入一个……地狱呢。”
手指微微握紧，朔泽廉一点儿也不想理睬他。
站在另一边的老师华峰摘掉了眼镜，他压低声音：“早点儿动手，早点儿结束吧，今天过后，我不想再参与任何组织的事情了。”
郑临臣耸耸肩：“拜托，你们别说得好像是我非要残忍地杀死那只妖不可，我是守书一族，可不是猎妖者。不是华峰你接到命令，要求把学校里的那只狐妖杀死的吗？”
“够了！”听到“杀”字，朔泽廉整个人都一颤，他咬了咬牙，“出发吧。”
天空彻底暗了下来，等在学校门口的鼠妖抬头看了看周围，从学校里出来的学生越来越少了，就连值班的老师也陆续离开了，可是洛菲雅还没有出来。应该不可能会留那么晚，就算是道个别，也不至于待那么久吧？正想着，他忽然觉察到什么，身子一闪，躲入了旁边的灌木丛里。
一个修长的身影从学校里走出来，他穿着校服，头发是银黑色，看模样应该也是这所学校的学生。走在他身边的正是洛菲雅，脸上带着笑意，很认真地在同那个少年聊天。在他们身后，似乎还跟了两个人，虽然隐藏得很好，但空气中弥漫的，却是一股猎妖者的气息。
看来这个学校真的不安全，一般一个城市至多只出现一两个猎妖者而已，但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就遇到了三个以上的猎妖者，而且这些猎妖者都集中在这所学校附近，应该是收到了组织的指示。如果只是一两个猎妖者还可以对付，但是照现在的情况看，应该还有别的猎妖者潜伏着。他们鼠族好不容易才在这座城市安定下来，不能轻易涉险。如此想着，他更是将自己的气息隐藏起来。
“咦，我以为他还等在这里呢……”走到校门口的洛菲雅左右寻找鼠妖的踪影，却没有看见他。真是奇怪了，不是说会在这里等吗？难道自己先回去了？
旁边的朔泽廉转过身来，细长的手指拂开了她额间的头发：“有人等你吗？他或许是不放心你吧。晚上我会送你回家，现在先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是什么地方？你的家吗？你的家也在这附近吗？”洛菲雅几乎没有任何怀疑地加快几步跟在他的后头。朔泽廉微微侧了下头，脸上扬起淡淡的笑容：“不，是另一个地方。”
夜幕降临，天空的最高处闪烁着美丽的星辰，透明的橱窗外那一串精致的贝壳风铃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里面暖暖的灯照射在一架黑色的钢琴上，穿着圣德利亚学院校服的少年坐在钢琴面前，细长的手指犹如舞台上旋转的舞者，轻巧地在黑白键上来回跳动。
洛菲雅怔怔地瞪大眼睛坐在旁边看着他，她从来都不知道朔泽廉居然会弹钢琴，而且弹得那么好听。那些美妙的旋律就好像从天而降的雨点，噼噼啪啪砸落在周围，溅起一圈又一圈的水花。
柜台边站着的店老板从他们进来之后就一直在微笑，似乎也是很喜欢他弹奏的音乐，一副享受的模样。
“丁零……”门又被推开了，几个客人从外面走进来，视线移到了他们这边。洛菲雅忽然觉得周围有些怪异，但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就这样坐在那里听着，偶尔动动头发里的耳朵。
当最后一个键按下，整个店刹那间漆黑一片，洛菲雅完全没有料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刚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周围突然飞旋起无数张网，直接将她罩了进去！那些网仿佛带着一股电流，一碰上那些线就传来一阵刺痛！
三
她整个身子蜷缩起来，剧烈的痛楚让她无法站直，只能痛苦地倒在地面。钢琴的声音已经停止，透明的橱窗外偶尔驶过一辆车，暗红色的车灯不断地透过玻璃照射进来，朔泽廉已经缓缓从椅子上站起了身。
刚才还在柜台前的店老板撕下伪装，从抽屉里取出了那把闪烁着金色流苏的枪，一步一步朝着洛菲雅走过来。
是之前那个猎妖者！洛菲雅全身一颤，她痛苦地挣扎着，却无法挣破这张网。
握着枪的中年男人走到她面前，缓缓蹲下：“小东西，这天罗地网是猎妖者之中最强的捕杀网，就算是天神都未必可以挣脱。呵呵，不觉得刚才那段钢琴曲里还掺杂着别的音乐吗？”
他的话音刚落，就看见另一个穿着白色衬衣的男子从柜台后的里门走了出来，他的手上握着一支箫，脸上没有了当初木讷的表情，从他的瞳孔里，可以看到反射的火光。
是华峰老师！为什么他也在这里？
洛菲雅挣扎着抬起头看向站在钢琴旁的朔泽廉，他已经背过了身：“对不起。”
火光一瞬间在他的背后点燃，浓黑的烟雾铺天盖地地压下来，把周围的空气都拧卷成了一团。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难道他将她带到这个地方，是为了让这些人杀死她吗？
“真是可怜啊，你那么信任的朋友，竟然将你带到这个陷阱里。知道吗？他今天想要杀死你呢。”柜台后面的男人已经走到了洛菲雅的面前，她身上金色的网紧紧地将她的身体缠绕起来，坚硬的丝线划过手臂，映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她睁着眼睛，晶莹剔透的瞳孔反射着那不断闪烁的火焰，耳边回响起刚才那个猎妖者所说的话，一遍一遍……如同盘旋的藤蔓，紧紧地刺入她的心脏。
——真是可怜啊，你那么信任的朋友，竟然将你带到这个陷阱里。知道吗？他今天想要杀死你呢。
那么信任的……朋友……
微微抬起头，那个穿着校服的单薄身影已经看不清模样，只有一片灰黑的雾将他融合进黑暗之中，好像被躲藏在黑夜中的恶魔吞没了一样。
你听，这背叛的旋律，干净如青岚间的白雾，柔软绝美，却冰冷刺骨；你听，高塔间撞击的钟声，凄惨凌厉，刺破耳膜的痛楚，让人坠入永世黑暗的深渊；你听，恶魔伸展了双翼，血红的玫瑰从泥土里生长，细长的藤蔓缓缓攀上你的脖颈，紧紧将你禁锢……呐，这就是背叛，人类的背叛！
——还给我，把她还给我！九尾，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声声惨叫在耳边回荡，一张张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不断地来回……那个穿着华衣的女子撑着伞，踩在冰冷的水面上，她回过头，声音细软：“那是狐狸，不是狗。”
——呐，不要带走我的孩子……九尾，求求你……
——还给我，把她还给我！九尾，把她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火红的光芒灼烧得更加旺盛，站在另外两侧的猎妖者忽然察觉到什么异样，他们抬起头看向那个中年男人：“恒叔，这只妖……”
中年男人已经举起了枪直接对准洛菲雅的心脏，他皱起眉头：“我早就有所察觉，组织不会无缘无故派那么多猎妖者过来追捕一只小怪。这不是普通的狐妖……她，是九尾！”
话音未落，忽然整张天罗地网发出剧烈的爆炸声，无数的烟尘从地面飞旋起来，猎妖者们飞速地后退！那架曾经弹奏过美妙旋律的钢琴此时此刻已经变成废墟，熊熊大火在上面飞扬着，无数火星子化作亮红色的蝶在空中飞舞。
美丽如琉璃的眼瞳在火光之中闪烁，巨大的深红色九尾在身后绽开，缠绕着星星点点的荧光，犹如深海之底美丽的血珊瑚。那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绝美，一切聚集的光芒全部被她的容颜代替，剔透的眼瞳缓缓收紧，变作细长。轻而易举地撕破天罗地网的束缚，她从火焰之中站直身体，身后的九条尾巴在空中不断地缠绕蔓延。
九尾，千百年前曾经作为祥瑞之兽存在于世。其后从魏肃宗正光二年（公元521年）三月开始，众多人类为了佐证皇恩浩荡并获得宫廷的赏赐，不断捕捉九尾狐献与帝王。此后，九尾狐的数量大量减少，以至于渐渐灭绝，成为传说。而现存于世上唯一可以证明其存在的，只有那一本绘满了异兽的古籍《山海经》。而她，在十六年前，从古籍之中逃脱，化作一团黑色的浓墨游离在世间，直到那一天……
“快点儿离开这里！”最先反应过来的中年男人飞快地对着洛菲雅连开数枪，然后拉住旁边的一个同伴从窗口跳了出去。唯有朔泽廉，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钢琴前面，燃烧的火焰不断飞溅到他身上，校服的衣领处已经被灼烧出几个黑洞。
子弹并没有射中洛菲雅，它们仿佛是被定格了一样，在距离她身体几厘米的位置停了下来，然后噼里啪啦地坠落到地面。有透明的液体从她的眼角溢出，就这样站在烈火之中，她看着那个曾经她以为是最值得信任的人类：“你欺骗我，对吗？”
朔泽廉有一万个机会从她眼前逃走，但是脚上仿佛是生了根，连抬起来的力量也没有：“是。”
“你是猎妖者，所以……你想杀了我，是吗？”火焰还在继续燃烧着，她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过来，不断地在这个炙热的空间里盘旋。
朔泽廉闭上了眼睛：“不，我……”他很想解释，很想告诉她是因为她杀害了他的母亲，所以他要报仇，就像她一直想要找到那个小时候的仇人报仇一样。可是他的心脏仿佛被禁锢了，有千万条藤蔓紧紧地缠绕住他。
洛菲雅缓缓伸出手，穿过那滚烫的火焰抚上了他的脖颈：“我是那么信任你……”
那么那么信任你。
可是最后遭到的却是背叛！是置于死地的背叛！
手上的力量猛地加大，朔泽廉一动不动地任凭她掐紧他的脖子。就在这个时候，窗外忽然发出一阵巨大的爆炸声，随后有千万支黑色的箭从外面射入，洛菲雅左手一扬，将大片的箭挡下。当她再次转过头的时候，原本站在自己面前的朔泽廉已经被人救了出去。
破碎的玻璃片飞溅到半空，那一头金发的男子紧紧地托住朔泽廉的肩膀，深蓝的眼睛一直望着洛菲雅，随后两个人一并消失于黑夜里。
四
就在整个琴坊要被燃烧成灰烬之时，一个提着茧灯、身着白色长衫的男子缓缓从黑夜之中走来，他穿着一双棕黑色的木屐，左手握着一根穿着两颗透明珠子的红绳。茧灯带着巨大的力量，但凡他走过的地方，所有存在都会退避三舍，甚至是那炙热的火焰，也纷纷让开了道路。
“连七天也无法等待吗？”他呵出一口气，纤细的手臂将倒地的少女抱了起来，她的九尾一直保护着她不被火焰灼烧，只是这副身体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力量，暂时昏迷了过去。
手指间的红绳重新系在了她的发间，那九尾立刻收回体内，不再显现。
“这是她的狐狸泪珠，你夺走了她的孩子，借住进这副身体里，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她的泪珠至少不会伤害你罢。”长袖一拂，周围的火焰立刻熄灭了。
提茧灯的男子抱着她，一步一步从琴坊里走出来，旁边的巷子里一只黄色的小狗立刻飞快地跟上了他的脚步。拄着手杖的老人一直站在巷子里没有动，他微微侧头，朝着另一边的黑暗深处看去：“把这里处理干净吧，不要留下痕迹。”
“是，族长大人。”黑暗之中有一群人如此回答道。
当洛菲雅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涟月的床上，床头有一杯热腾腾的牛奶正冒着气，南沐佴托着下巴坐在另一边打瞌睡，头一垂一垂的，大概是听到了声音，耳朵忽然动了动，然后一下子抬起头：“菲雅，你醒了吗？”
脑袋好像是被人敲到似的传来一阵剧痛，洛菲雅揉了揉太阳穴：“我怎么了？”
“你……”南沐佴刚要说什么，忽然顿了一下，然后回答道，“你生病晕倒了，我把你带回了家里。幽玄大人来看望过你，还给你带来了新的狐狸泪珠。”
“我生病晕倒了？胡说，我是狐狸，狐狸怎么可能会生病晕倒！”洛菲雅刚要反驳，忽然想起他说的后一句话，“等等，你说什么？你说幽玄给我带来了新的狐狸泪珠？”她连忙伸手摸了下头发，那里果然有两颗冰冰凉凉的珠子绑着。拿下来一看，是两颗泛着银光的狐狸泪珠，力量并不如之前的强大，但是足够让她幻化成人形。不知为什么，在摸上这两颗泪珠的时候，总觉得有一股异常悲伤和绝望的感觉从上面蔓延过来……会不会是这只狐狸遇到了十分难过的事情，所以在哭呢？
等一下，幽玄把狐狸泪珠留给她，这难道意味着：“他不把我抓回森林里去了？”
“幽玄大人说，等你办完事情之后他会亲自来接你。而且，那些猎妖者和守书一族的人幽玄大人已经处理过了，他们暂时不会再伤害你。”南沐佴回答着，他眼神有一些闪躲，明显撒了谎。但是洛菲雅听到自己不用立刻回森林了，高兴得忘乎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南沐佴的表情：“真的吗？我真的不用立刻回去了吗？哇！太好了！”
盛满红酒的高脚杯微微晃动，敞开的落地窗外照射进昏黄的阳光，身穿燕尾服、五官阴柔的少年恭敬地站在一侧，他手里托着一个托盘，托盘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排糕点，还有一壶红茶。少年戴着白色手套的手轻轻握住茶壶柄，恭敬地为站在落地窗边的华峰倒茶。然后转过身来弯下腰给另一边坐在沙发上的朔泽廉倒茶：“请慢用。”
“退下吧。”握着高脚杯的金发男子转过头，少年收回手，然后身子微微向前倾：“是，老爷。”
金发男子从落地窗边走了过来，他饶有意思地坐到了朔泽廉对面：“你被那只狐妖蛊惑了吗？昨天居然站在火堆里一动不动，只要她稍微一用力，你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朔泽廉眉头一皱，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却一言不发。
“你每次都是这样。拜托，别忘了当初是谁杀死你母亲的！十六年前在这个城市里，她可是杀了无数的生灵！”郑临臣仰起头把红酒一饮而尽，“看过报纸吗？那一年我们城市里发生了地震，死了将近四百多个人。可是你想想，我们这座城市的地理位置怎么可能会发生地震？除非真是世界末日到了。”
朔泽廉的手指几乎抠进杯壁里去，他忽然一下子抬起头，紧紧盯住了郑临臣：“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一年从书里跑出来两只妖怪。第一只是穷奇，第二只就是九尾。”饮完的酒杯被悬在了手上，残留的红色液体一点儿一点儿聚集到杯口，“穷奇是远古四凶之一，外貌像老虎，还长有一双翅膀，喜欢吃人，十分凶恶。当时以我们的力量根本无法制伏他，于是寻求猎妖组织的帮助。”
当时提出寻求帮助的正是图书馆前身圣德利亚古堡的继承人，那个喜欢穿华服的女子有一个姐姐，她的姐姐正是非常出名的猎妖者之一。她用生牛肉喂食穷奇，将他引到了自己家附近。每天都与他交谈，规劝他回到《山海经》里。但是尝过肉味的穷奇怎么可能愿意回到干枯无味的书中？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直到三个多月后，《山海经》出现异常，一只九尾从里面跑了出来……所有的护部都出动了，也无法寻找到她，当时所有人都顾着对付穷奇，加上九尾并不伤人，于是无暇顾及她。但是后来时间拖得太长了，猎妖者决定强行将穷奇引入书中，便联合守书一族一起行动……那次战争，真的是一场浩劫。鲜血的气味吸引了无数妖怪的到来，战争越演越烈。
那个时候出现的，还有一对狐妖母女，她们循着血的味道而来，结果被躲藏在城里的九尾钻了空子，附身在那只年幼的狐妖身体里，逃走了。
那么小的身体根本没办法容纳九尾狐的力量，所以当时所有的守护一族和猎妖者都选择留下来对付穷奇，并没有去追捕那只九尾。直到战争结束，再派人去寻九尾的时候，却发现她早已经消失在了这座城市里。
五
所以，千万不能怜悯，特别是从书里潜逃出来的妖怪，纵然有一副人类的皮囊，但是那骨髓深处，就是一只残暴血腥的妖！
手中的茶还在冒着热气，朔泽廉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凝结了。他一直到现在都以为这个城市在十六年前发生过地震，死去了很多人，可是郑临臣却告诉他，那不是地震，是书里逃出来的妖怪，引发的一次血战！
倏然，思绪回到了那个大火燃烧的夜晚，伫立在火焰之中的少女缓缓对着他伸出了手，声音柔软而细腻，却如同刀刃一般插入他的心脏。
——你欺骗我，对吗？
——你是猎妖者，所以……你想杀了我，是吗？
——我是那么信任你……
十六年前，那只从书里逃出来的穷奇是否也和她一样，因为遭到了背叛，所以才发生了后来的血战？在和洛菲雅相处的时间里，他从来没有感觉到她的危险，尽管她总是那么任性、刁蛮、龇牙咧嘴，但是从未伤害过周围的任何一个人。就好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狐狸，单纯的、可爱的、傻傻的。
直到那一晚，她红色的眼瞳变作细长，手指抚上了他的脖颈，用那么悲伤的声音问他：“所以……你想杀了我，是吗？”
不，不是的！他不想杀了她，他不想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可是……在那一天，他竟然带着她走到了布满陷阱的琴坊，竟然要把她推入死亡的深渊！
所以，他根本无法动弹。在她现出真身，在她的双手掐住他的脖颈时，他一动都无法动，只能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怔怔地听着她的低诉：“我是那么信任你……呐，我是那么信任你。”
“廉！”忽然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他一下子回过神来，郑临臣眉头紧皱：“你不要多想了，那只狐妖现在不是还活着吗？以她现在的力量，我们根本无法制伏她，她与十六年前的穷奇不一样，她现在已经拥有了适应的身体，如果真要开战，那一定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了。”
说到这里，他回过头，看着站在窗边的华峰，华峰是猎妖组织的人，虽然已经金盆洗手很多年了，但是一旦有了重大事情，他还是必须接受命令：“你们那边的人怎么说？”
“先监视着她，等武器到了，再动手。”华峰声音有些低沉，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脸色看上去并不好。
郑临臣睁大了眼睛：“武器？你是说……”
空旷的房间似乎一下子安静了，郑临臣紧紧地盯住华峰，手里的空酒杯差点儿掉到地上。被猎妖者组织供奉在神殿上的武器，那是拥有绝对毁灭的力量，如果那个武器来到这座城市，九尾狐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洛菲雅只要一高兴就会露出耳朵和尾巴，虽然有狐狸泪珠帮助维持人形，但是红色的尾巴还是毛茸茸地露在外面，她抱着尾巴躺在床上翻腾，南沐佴知道幽玄封印了她的一部分记忆，前几天发生的事情她已经不记得了。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幽玄不就这样把她带回狐狸森林里，非要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人类都是骗子，从来都只会说谎，他们甚至想利用洛菲雅的信任杀死她。
“咯吱”一声，门被推开了。涟月捧着一碗面条走进来，看到滚来滚去的洛菲雅，不禁笑了起来：“我的床有那么舒服吗？”
洛菲雅立刻跳了起来坐到床边：“才没有！”
“肚子饿了吧？我煮了面条。听说你病倒了，爷爷还很担心呢。”涟月端着面要走到洛菲雅身边，却看见南沐佴很警惕地望着她。很奇怪，这犬妖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忽然像发了疯一样，见着谁都一副要咬人的样子？而且昨晚也很奇怪，一般爷爷晚上是很少出门的，可是昨晚等她放学到了家中，居然一个人都没有，一直等到半夜，他们才一起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洛菲雅就已经病倒了，趴在南沐佴身上睡着，衣服还被烧了一大半，身上都是伤口。
难道是遇到猎妖者了？
爷爷一句话不说，只是让她把这事儿隐瞒下来，权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是她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事情……让南沐佴的态度完全转变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信任她，甚至不再信任任何一个人类。
吃了面条之后洛菲雅就要起身去学校，南沐佴连忙制止她：“你生病了，我已经给你请了假，今天不用去学校了。”
“现在不是好了吗？我要去学校，还得跟朔泽廉道歉……那些资料全部被护部的人烧坏了。”洛菲雅嘟囔着，非要出门去，南沐佴没办法阻止她，只能在一旁干着急。涟月伸手把洛菲雅按回了床上：“你之前病倒了，现在好不容易康复了一点儿，先在床上躺着。学校又不长脚，跑不了，明天再去也不迟。再说了，你那个什么资料早就被烧掉了，今天去说和明天去说，结果都一样。如果你朋友信任你，无论你做了什么，他依然会信任你，对吗？”
——先去医务室把伤口包扎了，然后再去跟你朋友道别。或许以后还有机会再见面的，如果是信任你的人，无论你做了什么，他依然会信任你，对吗？
呐，为什么这句话如此熟悉，好像有谁曾经在她耳边说过……好像，有什么记忆从她脑海里消失了，只留下一段布满伤痕的空白……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疼痛不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