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书里永远只有两种颜色，黑色和白色。
而我现在所在的世界，就是洛菲雅曾经待了几百年的地方。墨色的山、墨色的水、墨色的溪石、墨色的亭台。我感觉不到脚在行走，但是只要我想，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在这片墨色的世界里穿梭。
我走过很多地方，我想当初菲雅在这个世界里的时候，也一定和我一样。每天都看着这黑白的世界，每天都来回地走同样的路。
忽然，有一样东西吸引了我，那是山中的一座寺庙，同样也只有黑白两色，但它却莫名地吸引我向它走去。
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里面空荡荡的，西面的墙壁上画了一位女神，坐在莲座中，长发披肩、头戴玉器、面带虎饰。我认得，这是西王母。（注：《山海经》曾对西王母做过这样的描述：“豹尾，虎齿，善啸，蓬发戴胜。”）
在那莲座下，一并画着三只动物，一只狐、一只兔、一只蟾蜍。
狐是蹲坐着的，与兔和蟾蜍毕恭毕敬坐着的姿势不同，她的头侧向一边，好像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并不愿一辈子待在这莲座下。
我笑了笑，手指轻轻拂过她的头：“菲雅……你还好吗？真的好想，再见见你。”
哪怕，只是看一眼而已。
一
在我很小的时候，耳边便一直都是争吵声。狐族通常是一夫一妻制的，但是身为族长的父亲，在和母亲成亲多年并且生下了我之后，又和族里另一个女子通了婚。母亲在狐族极有地位，她受到如此屈辱，愤怒之下便发动了狐族的第一次内战，八百多只狐妖在狐狸森林里展开血搏，一时间喧声四起、血流成河，场面极其悲壮。战争最后以父亲的妥协告终，那个女子被赶出了狐狸森林，终生不得回来。
而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不再同母亲说一句话，每日只望着天空。母亲的个性极要强，父亲如此，她便一个人肩负起整个狐族，布结界、打猎物，保护其他的弱小狐狸，日日忙碌不停。在我长到十八岁的时候，母亲终于消耗完了所有精力，死在了山洞里。
她一生都没有流泪，也没有向父亲表示过什么，直到临死之前，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喃喃道：“告诉你父亲……我其实，一直都爱着他。”
最终，一切都烟消云散。她流下了两颗狐狸泪珠，躺在手心里，折射出晶莹的光芒。
而父亲，在得知母亲去世之后，竟然也没有多留几日，他的苍老仿佛就是为了等待这最后的日子，他接过还牵在我手中的母亲的手，混浊不清地应着：“一同去，我们一同去。”
等到我布了结界从外面回来，父亲已经熟睡在了母亲身边，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直至最后，我都没有弄明白，父亲是否真的爱母亲。
接下来是一段极漫长的日子，我继承了族长的位置，每日为了修复结界和保护狐狸森林而努力。我常常想，或许这就是我应该有的生活罢，就像母亲一样，重复着每日的重复，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去。
直到那一天，狐狸森林一角的结界被打开，我飞快地踩着树枝前往那个地方。脚步停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一只浑身是血的小红狐躺在一棵树下，她的耳朵上不知道扎了什么东西，血流个不停，全身都是湿漉漉的，缩在树下发着抖。
狐狸森林的结界只有本族狐狸可以自由进出，非本族狐狸以及其他动物根本不可能进得来，而这只躺在树下的狐狸，明显可以自由进出我所设的结界。
我从树上落下来，走到她身边，伸手将她抱起。她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孩，整个身子蜷缩着，发着抖，似乎很冷。我用茧灯为她温暖身子，披在肩上的长衫也盖在了她的身上。
本族的狐狸很少会去外面，就算出去，也必定会向我汇报。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她一直都在外面流浪，这是她第一次回来。而这么多年，唯一被逐出狐狸森林的，只有那个与父亲通婚的女子，那时候她正怀着孩子，但母亲还是强行将她驱逐出了森林。
所以，这个幼小的孩子，便是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吗？
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女子呢？她为何不照顾自己的孩子，任由她自己跑出来？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处处都是猎妖者的影子，一旦被猎妖者发现，她便再也没有机会活下去了。
我抱着她回到森林里，派了两只成年狐狸照顾她，自己跃上了树，继续进行每天的巡视工作。
一走出结界，我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是从西面一座遥远的城市里传过来的。我猜测，在那里一定展开了一场厮杀，而且妖族死亡的数目不在百下。除了妖族的血腥味，还有很多人类死亡的气息，这样大规模的厮杀，必定会招引很多妖族出动，幸好狐狸森林有结界守护，否则外面的血腥味传进来，也会让我的族人蠢蠢欲动。
那个城市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是猎妖者大开杀戒了吗？
二
我一路凌空踏着树枝，脚步飞快地奔去那座城市，越靠近城市中心的公园，血腥味越浓重，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息使得整座城市都要窒息了，如若不是手中握着拥有狐族九千年力量的茧灯，或许我也无法抵抗这股气息。
快要接近公园时，忽然，我听到脚下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当时我正站在一盏路灯上，天空没有太阳，还下着雨，周围昏暗暗的，我垂下头，看到一名全身是血的女子躺在地上，她挣扎着扶住围墙想要站起来，可是身上的血不断往外冒着，她无力支撑，又跌了下去。
我记得她，是那个与父亲通婚的女子，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她。
我跳了下去，站到她面前，只是并没有伸出手去。她身上的伤很重，纵然我想救她，恐怕也没有办法让她继续活下来。
那个女子挣扎着想要再次站起来，可是身体已经虚弱得连喘气都觉得吃力了，胸腔里的内丹渐渐缩小，再过一段时间，怕是要消失了。
忽然，我的手腕被抓住，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那个女子像是溺水中抓住了一根芦苇，她紧紧地拽着我的手腕，眼睛望着我：“快，去救救我的孩子，她被九尾狐附了身。九尾要夺去她的身体……”
九尾狐？我怔了一下，想着这个女子怕是快死了，有些神志不清了吧。九尾狐一族早就灭绝，而普通的狐妖修炼千年才得一尾，这个世上很少有狐妖能够真的熬过九千年，怎么会轻易出现一只九尾狐呢？
可那个女子一直拽着我的手，眼瞳好像一面镜子，映出我的脸。
我看到她流下了泪，坠在手心，凝结成两颗狐狸泪珠：“求求你……我将这两颗泪珠送给你，里面有我百年的功力，它可以让你得到更高的法力，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知道了，”我终于开了口，“我会救她。”
女子像是了了最后的心愿，她微微垂了一下眼帘，终于闭上眼睛，手中的狐狸泪珠升腾到空中，我轻轻将它握在手心里，那女子的温度依旧留存在上面，沿着手心传递到我的心口。
我匆匆将那女子转移到路边的灌木丛里，没有过多停留，立刻去了城市中心的公园。在那里果然展开了一场惨烈的厮杀，只是肇事者似乎失去了斗志，宽大的爪子覆盖在一个瘦小的人类身上，一动也不动。那只妖似虎又似牛，身上伤口累累，还长着双翼，似乎是记载中的——穷奇？等等，穷奇！那是几百年前早就灭绝的妖，怎么可能还存活着？
我跳落到旁边的一棵树上看着对面，几个猎妖者已经将那只妖围住了。一名金发男子手里似乎捧着什么走了上来，穷奇将爪子底下覆盖着的人类推了出去，小心翼翼地放到旁边的石阶上。一道黑光从金发男子手里射了出来，巨大的妖刹那间变作一缕墨，收入了男子手中。
待光芒散去，我看清了男子手中的东西，是一本书，书的封面上写着《山海经》三个字。
“九尾狐进入了一个布有结界的森林！”穷奇被收入书中之后，所有猎妖者似乎都舒了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另一批猎妖者从公园对面赶了过来，他们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金发男子听到这话，立刻皱紧了眉头：“结界？”
“怕是狐族的森林，那里一直都是狐族的地盘。我们追着九尾狐的气息到了森林外面，但是因为布着结界，我们没有办法闯进去。”一个猎妖者说道。
金发男子将书一合，立刻追了出去：“打破结界，立刻将她追回来！”
三
九尾狐……真的出现了九尾狐？
当所有猎妖者都转身攻向我族森林时，我焦急起来。本以为那个女子神志不清，说的是胡话，万万没有料到，真的出现了九尾狐！如果没有弄错，那只闯入狐狸森林的小狐妖，就是被附了体的九尾狐！该死的，九尾狐脾性易怒，而且不喜与其他狐族同住，如若那只九尾狐苏醒过来，伤了我的族人，再加上这群猎妖者作乱，整个狐族怕是要完了！
我脚步飞快地向森林奔去，身边的建筑群像风一样消失在身后。当我追赶到森林的时候，结界已经被打破，熊熊燃烧的火焰一路吞噬着森林，那些飞禽走兽因为畏惧人类的力量在树林间逃窜着，我的族人死的死、伤的伤，遍地都是鲜血！
我飞快地沿着熟悉的路回到洞穴，那两只看守九尾狐的成年狐狸早已吓得瑟瑟发抖，又因为不敢违背我的命令死守着她。
“快走，这里交给我！”我一把抓起九尾狐，两只狐狸从洞穴里逃了出去。
手指就掐在她的脖颈上，只要我稍一用力，无论她是否真的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我都可以轻易将她杀死。九尾狐已经彻底进入她的身体，根本没办法驱赶出来，而那些猎妖者只是为了抓九尾狐而已，将她杀死，直接交给猎妖者，狐狸森林就可以保住了！
可是，我的双手却不住地颤抖，看着她安逸地睡在我的怀中，我根本无法下得去手。
最终，我只是呵了一口气，伸手将两颗狐狸泪珠系在她的发间，封印了九尾狐的力量。只要九尾狐不存在了，那些猎妖者必然会回去，只是现在，我必须阻止他们继续破坏森林。
我抱着她追上那两只逃走的狐妖，将九尾狐交到他们手中。身后的猎妖者已经追了上来，两只狐妖吓得立刻蹿进灌木丛里。我打开茧灯，荧绿色的火焰悬满整个天空，手指轻动，一张结界直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森林的结界是你布的？”猎妖者中有人开了口，“你是谁？”
“狐族族长，幽玄。”我其实并不惧怕这些猎妖者，若真要用全力与他们一搏，我必定还有得胜的机会。
站在猎妖者身后的那个手捧着书的金发男子微微向前跨了一步，直视我的眼睛：“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收服一只逃入你们森林里的九尾狐。”
没有恶意？嗬，此时此刻我真的很想笑出声来，但是嘴角一扯，眼里却止不住盈满热泪：“我的族人被你们驱逐追赶，他们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你们还说这并不是恶意吗？再者，九尾狐早在几百年前就已消失，你们人类灭绝了他们，如今又以这等可笑的借口闯入我族森林，伤害我族子民……人类！我不会让你们这般轻易地离开这里！”
手中的茧灯一瞬间悬到了天空中，周围点燃的冥火里飞出无数只淡绿色散发着荧光的蝶，这些蝶落入地上，立刻生长起树木般高大的藤蔓，每一根藤蔓都带着毒刺，恶狠狠地攻向猎妖者。
那个男子面无表情，他淡淡地呵了一口气：“我们亦不想再造杀戮。”
四
与人类为敌的代价是很惨烈的。纵然我一开始就知道，但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与猎妖者们对抗。直至他们最后离去，狐狸森林已经被夷为平地，寸草不留，每一棵树都只剩下发黑的根部，连那些生存力极强的灌木都被化为灰烬。
我倚靠在其中一棵树的树根上，抬头看着依旧晴明的天空，无论过去多少年，它仍然是这副模样。
猎妖者并没有找到他们想要找的九尾狐，他们在另一侧山的背后发现了我族所有逃窜的狐狸，也没有在里面发现九尾狐的气息。她的力量已经被封印了，除非将所有狐狸都杀死，否则根本没有办法找到她。
手里的茧灯近乎耗掉大半法力，我用最后的一丝力量修复整片树林。这是人类无法做到的，他们的力量只用于破坏自然平衡，毁灭整个世界的守恒，他们只知道掠夺和占有，又怎么可能会去思考如何保护自己居住的家园？
躲在山后面的其他狐狸一只一只回来了，他们开始清理死去同伴的尸体，还有一些则去加固被破坏的结界。那只小九尾还沉沉睡着，似乎一点儿都不知道外面发生的这些事情，不知道我们狐族因为她差点儿被猎妖者灭族。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我不希望她的童年和我一样，布满悲伤。
没过多久，森林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狐族近乎被猎妖者杀死大半，想要恢复到以前的数目，怕是没有几十年是完不成的。而猎妖者，也因为这次战争大伤元气，再也没有出现在森林附近，似乎就此销声匿迹了。
而那只小九尾狐，不知道是力量被封住的缘故，抑或是九尾占据红狐身体时被抹去了记忆，已经记不得自己曾经是九尾狐的事情，只知道自己在城里孤独地游荡，后来不知道为何被一群猎妖者追逐，就摇摇晃晃地逃进了森林里。
她时常咬牙切齿地说要出去报仇，但因为没有办法维持人形又退了回来。
她把我当成了唯一的亲人，有事没事就会拽着我的袖子前后摇晃，非要趴到我肩膀上看远处的夕阳。
她的法术课成绩极差，别人刚入门时就可以掌握的法术，她连一点儿都不会用。
等到茧灯的力量终于恢复如初的时候，有一只金黄色的犬妖出现在森林外面。他时常趁着月黑风高在外面吼叫，吵得我族族人不能安眠。最终，我只好把他带入了森林。
从此之后，小九尾狐就多了一个跟班，时刻跟在身旁，百依百顺。
五
她的法术一直都很弱，倒是那只犬妖，来到森林之后很快学会了狐族的法术，使用起来也如鱼得水，资质显然要比九尾狐好得多。她越来越暴躁，越来越不服气，常常独自跑到一边练习到很晚，又常常一个人溜出去对着某棵树大吼大叫发泄心情。
犬妖就一直跟着她，有时被她骂了，有时被她踹了，他还是跟着她。
我常常在想，犬妖或许很早以前就认识了九尾狐，否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喜欢被虐的动物？
后来他们渐渐长大，直至九尾狐十六岁。
狐族到十六岁就是成年了，可以幻化为人形，拥有一个名字。
系在九尾狐发间的狐狸泪珠有两颗，一颗为晓，另一颗为玥。晓和玥就像太极的阴阳，是互相抵制、相辅相成的。它们在封印九尾狐力量的同时，也抑制了她自身的法力，所以她一直没有办法使用法术，自然也没有办法幻化为人形。
那天，我将玥的力量冻结，如此，另一颗泪珠晓的力量自然得到了充分发挥，于是，在十六岁那年，九尾狐第一次化成了人形，拥有一头棕红色的长发，还有一双美丽的眼睛。
我为她取了好几个朗朗上口的名字，只可惜她都不喜欢，硬是自己取了个名字叫“洛菲雅”，她说，她希望像天上的鸟儿一样，飞呀飞呀，能够飞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后来，她果然离开了狐狸森林，我虽然并未阻止，但是一直很担心。
命运的转盘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我知道她总有一天会遇到那些猎妖者，遇到那本书，然后将过去的记忆血淋淋地撕开，把一切都展现在眼前。可是我无法阻止，就像当初母亲无法阻止父亲喜欢那个女人，我也无法阻止洛菲雅想要了解过去的渴望。
自从她离开之后，我的生活又恢复到了从前，重复地做着重复的事，重复地看着天空洁白的云。
没过多久，洛菲雅出事了。
虽然早有预感，但我没想到竟然会来得那么快。
当我再次来到那座城市，发现这里早已经焕然一新，新的楼房、新的路、新的店铺，人类的发展总是很快，不像我们狐族，喜欢一成不变的东西。
我从一个金发男子的手里救下了她。那个金发男子的气息我很熟悉，似乎同十六年前那个捧着书的男子很像。
他知道我的力量，所以在我出现之后就松了手，没有再敢伤害洛菲雅半分。
我抱起她离开那个地方，去了鼠族族长家中。我知道，她必定不会跟我回森林，以她倔强的性格，不达目的一定不会罢休。
六
她醒过来，果然是不肯走，甚至央求着我再找一串狐狸泪珠给她，无奈之下，我只好答应，一方面是迫于她的请求；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可以继续封印她体内的九尾狐的力量，纵然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九尾狐的力量仿佛沉寂了一般，但是说不定什么时候，这力量会突破她的身体。第一串给她的，是我母亲的狐狸泪珠，而这一次给予她的，却是她这副身子真真正正的母亲流下的眼泪。
她再次留在了人类的世界里，虽然表面看上去平安无事，但是我知道，那些躲在暗处的人类一直想要取走她的性命。而她的身份，总有一天会曝光吧。与其让我亲口告诉她，不如让那些人类唤醒她的力量。
她不能总是在我的庇护下长大。因为我知道，我的手臂可以为她遮挡的，也只是一时的风雨，她总有一天会离我而去，飞向更高更远的天空，而那些未知的灾难与磨炼，必须由她自己承担。
之后的几天，一切又趋于平静了。然而这样的平静，就如同暴风雨夜的前夕，再过不了多久，必会迎来一场灾难。只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场灾难会再次牵连狐狸森林里的生灵。
洛菲雅的九尾狐身份终究是被识破了，而伤害她的，竟然是她一直以来都信任的人类伙伴。当我再次救起她的时候，她身上都是血，只是这些血的气息并不是她的，而是另一个人。犬妖？
整片草地都弥漫着血腥味，正对面的几个猎妖者将自己的身体隐藏在黑暗中。我长袖一拂，将受了重伤的犬妖扶起，带着洛菲雅一起回到狐狸森林。
我知道，这一次，她不会再离开了。
七
回到狐狸森林之后，洛菲雅整个人都仿佛失了精神，她声音沙哑，紧紧地拉着我的衣摆，央求我救那只奄奄一息的犬妖南沐佴。那犬妖本已经没命可活下去，就算真的治好它的伤口，它的内丹也已经损坏，是没有办法恢复妖身的。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无法看着她悲伤落泪。
修复南沐佴的内丹会消耗我大量的元气，并且在这段时间里我要取出我的内丹放入茧灯为南沐佴治疗，那是极其危险的事。在这段时间里，如果有人将茧灯毁掉，那么我也会没命。
可我竟然答应了，甚至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只是要求她：“你答应我，再也不离开这片森林。”
她紧紧握住南沐佴沾满鲜血的衣襟，抬起头，那一双红色的眼瞳如宝石般散发出坚定的光芒：“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再也不离开这片森林！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我还活着，我便只留在这片森林里，永远不会离开！”
洛菲雅很少对我发誓，更从来不会拿自己的自由来发誓。可是那一天她毫不犹豫地，紧紧地拉着我的衣襟，一遍又一遍央求我。
永远不会离开森林……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让她一辈子被囚禁在这片森林里，因为我知道，她最讨厌的就是束缚，她喜欢自由，喜欢像鸟儿一样无忧无虑地飞翔在天空。
“好。”最终，我答应了她的要求，尽管我知道，这个永远并不能一直持续下去。
我将自己的内丹取了出来。我知道很危险，但是为了洛菲雅，我别无选择。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去了鼠族族长那里，在取出内丹的这段时间，我的防御力会变得很脆弱，所以必须待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忘记了自己应尽的责任，忘记了要加固森林结界，忘记了要守护狐族族人们，此时此刻，我的脑海里只想着洛菲雅，只希望她不要再露出那么绝望、悲伤的神情。
当我成功修复了犬妖损坏的内丹，急匆匆地带着它赶回来，才知道猎妖者已经来过森林，将洛菲雅带走了。
我是那么担心，担心他们会伤害她。
鼠族族长救回了一同被抓走的南沐佴，失去内丹的他像一只家犬似的熟睡着，身上没有任何伤口。我将内丹放入他的身体，因为借助了狐族的力量，他要适应好几天才能完全恢复，看着闭着眼睛睡得安详的他，我心头竟然升起了一丝微妙的嫉妒，嫉妒他可以安然无恙地躺着，嫉妒洛菲雅宁可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中也要救他，嫉妒他可以将这一切都忘记，还活得这么自在。
手指轻轻拂过他柔软的茸毛，最终，我只是将他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我带你去见她。”我知道，或许此刻的洛菲雅最想见到的，是这只犬妖，而不是我。
八
天空一直是暗的，我越靠近那所学校，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就越重。前方就是围墙，我抱着犬妖轻点脚尖跳到了围墙上，洛菲雅就站在那里，她身后九条红色的狐尾绽放，如同荷叶上的红莲，互相依偎，互相缠绕。
猎妖者将她围在中间，其中那个手捧着书的金发男子已经驱动了咒文，无数条黑色的光刃向她扑过去。
那是《山海经》的束缚之力，纵然洛菲雅的魂魄已经和狐身彻底融合，纵然她在这十六年里吸收了无数的自然灵气，纵然此刻的她就是有血有肉真真实实的存在，但她的灵魂深处却有无数条黑色的墨藤缠绕着她，束缚之力会将那墨藤激发，强行控制她的力量！
他们终究是要将洛菲雅收入书中的，他们启动的四神之一朱雀会重伤她，让她失去意识、无法站立，让她的身躯再也无法支撑她的灵魂……
菲雅……
一瞬间，我脑海里映出无数画面。那是在很久以前，她还不能幻化为人形的时候，她喜欢跟在我的身后，同我一起沿着森林巡视，我加固每一块区域的结界，她就陪着我走过森林里每一条河流每一片沼泽；她喜欢趴在我的胸口，暖烘烘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她喜欢在下雨天，和我一同站在树底下，听着雨水砸落到树叶上的声音；她喜欢依偎着我柔软的衣衫，在夜幕降临时，仰头看着天空……
在我每天过着重复的日子，时间仿佛静止下来时，是她闯入我的世界，来到我的身边。
是她让我知道，其实我是重要的，并不只是为了保护狐族、保护森林而存在的重要，而是，当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每天过着同样的日子，会有一个人一直坚持着陪伴在你身边。
她不需要做什么，不需要对你阿谀奉承，不需要以你为荣……她只要静静地陪伴着你，与你一同看星星、看月亮；她只要在你消失的时候会想着寻找你，在她消失的时候你会想着寻找她；她只要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你是亲人，你是不可缺少的，倘若有一天你消失了，她会伤心，她会难过……这一切，就足够了。
所以，菲雅，如果用我的自由可以换取你的自由，如果用我的幸福可以换取你的幸福，如果用我的未来可以换取你的未来……
我愿意。
“我替你入书里吧。”最终，我轻呵出这句话。
我知道这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我知道我离去之后狐族的一切都会崩溃，我知道或许这一辈子我再也无法看到她……我也知道，如果要进入到书里，我必须烧毁我的身体，燃尽我的灵魂，甚至连记忆都要化为灰烬。这灰烬最终会成为一缕墨，永生永世都封印进那本书中。
但是……只要她可以活着，可以活得好好的，可以像普通的妖那样，一辈子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那么，就算是再大的痛苦，我也愿意承受。
手中的茧灯坠落到地上，灯瓣如同莲花一般缓缓打开，里面承载着狐族千万年力量的折扇悬浮了起来。我解开了那束缚折扇的红绳，折扇释放的力量随着折扇上的宝玉一并没入我的额间。无数的幻影，一片一片从脑海里掠过。那是每一代狐族族长留下的记忆。他们曾经生活在这片大地上，他们与人类和睦地生活在一起，当人类开始侵占他们的土地，他们反抗过，受伤过，最终圈下那一片森林，作为最后的庇护所。
而如今，我却没有办法再守卫这个庇护所，没有办法再继续保护我的族民。
身后已经绽开了九条银白色的狐尾，一千年的修为可以铸就一尾，这九尾就是千万年的狐族族长留给我的力量。
可是这力量，最终却是为了代替洛菲雅进到书里，成为那一缕墨。
九
知道吗？我曾经对你说过，狐狸泪珠必须是将死之前的狐妖，把自己一生的法术全部流尽，融合成眼泪才可以拥有的。而现在，菲雅……
我用手指抚上脸颊，一道透明的液体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坠在手心。那颗泪珠刹那间变成一颗琉璃石，我俯下身将手中的琉璃石穿了红绳，系在她的发间。我感受着手指轻轻拂过她发间的柔软，好像第一次遇到她时，我拂过她的毛发一样。
站起身，那个金发男子还站在对面，他手里悬着一圈深黑色的咒文，咒文之中平放着一本书，那本书不断地在空中翻动着纸页，只等着我进入其中一页之后，再悄然合上。
我知道，这将是我最后一眼仰望这片天空，待我进入书里，所有的一切，都将变作墨色。刚才我流尽了全身的法力，却只落下了一颗狐狸泪珠，还有一颗就悬在眼角，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坠落。
“你决定好了吗？若是进了书里，你将只是一缕墨。”金发男子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审视着我的决心。
我想，此刻我仍旧是微笑着的，纵然面对的是比死亡还要痛苦的禁锢，但是至少洛菲雅可以得到自由：“嗯，走吧。”
脚边的冥火熊熊燃烧起来，滚烫的火焰袭向我的全身。
知道吗？狐狸是最怕火的，那耀眼炙热的滚烫，会将我们的毛发烧焦。可是此时此刻我不能动弹一下，只能站立着，任凭脚下的火焰，一点儿一点儿灼烧，直至蔓延到我的膝盖，我的衣襟，我的发……
当火烧到脚的时候，我想起了菲雅曾经趴在我的脚上，让我搭着脚给她荡秋千；当火烧到膝盖的时候，我想起了菲雅曾经爬到我的膝盖上，盘成一圈熟睡；当火烧到我的衣襟，我想起她曾经掉入水里，我将她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她缩着脑袋依偎着我的衣襟；当火烧到我的发，我想起曾经夜幕降临时，她趴在我的头上，仰起头望着那一片星空。
我将视线转向了菲雅。我知道，这是我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儿时间，当我的躯体燃烧殆尽，我将永远没有机会再看到她。
火焰终于蔓延到我的眼睛，疼痛灼烧着眼角的泪珠，滚烫如沸水般蒸腾。
终于，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我已经看不清东西，可我还是望向菲雅的那个方向……
“收。”耳畔最后留下的一个字，是金发男子将我收入书中的声音。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在这一刹那化作一缕墨，无声无息地进入了泛黄的书页中。
而眼角的那颗狐狸泪珠，终于忍受不住冥火的炙热，化作烟雾，升腾到了天空。在书页合上的时候，我感觉到天空落了雨，那豆大的雨点砸落在纸页上，一片冰凉。
菲雅，这是我最后一件，可以为你做的事了……
希望你可以在现实的世界里，活得快快乐乐，每天都很幸福。
尾声
空荡荡的图书馆第六层，忽然有一阵风从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在最正中被阳光照射到的石台上，有一本书的书页被风吹起哗哗作响。那是一本褐黄色的书。封面上有一山一水的墨画，还有一只驮着山的巨大乌龟趴在水面上，天空中划过的那只奇形怪状的鸟身下，映着这本书的名字——《山海经》。
一只小鸟从窗外飞了进来，它在空中转了一圈，忽然停到石台旁，轻巧地跳跃了两下，书页停止翻动，小鸟左右转了一下头，忽然一不小心踩到了一页画的中央！
就在这个时候，周围刹那间散发出万道光芒，小鸟惊得“扑腾、扑腾”飞了起来，跌跌撞撞地逃离了这个地方。
此时《山海经》的上空悬起了一个男子半透明的身影，他穿着白色长衫，脚下踩着棕黑色的木屐，雪白的长发仿佛是自天空垂落的银河，折射着窗外点点光亮。
他轻轻地走下石台，来到窗台边。
透过这敞开的窗户看出去，那是一片蔚蓝的天空，层层叠叠的白云堆积在远处，柔软似雪。男子唇瓣微微颤动，轻盈的声音像水面上划开了涟漪，一圈一圈泛开在这片天空下：“菲雅……”
——本季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