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孟是个苦命女人,安徽小木匠强暴了她的身体,也结束了她的少女梦幻。打掉了牙往肚里吞,在父母无奈的逼迫下,受害者小孟竟和施暴者将错就错地成了亲,安徽小木匠摇身一变成了东北倒插门女婿。入赘的女婿倒也很勤奋,加上聪明,婚后的小日子倒也过得一如小木匠打的家具,舒展展光鲜鲜得可人。一个乡下结了婚的女子,就像一株从无奢求的小草,恨或者爱都随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锅碗瓢盆交响曲的日子,在记忆里一天天地消弭。如果说婚前小孟对小木匠有着咬牙切齿的恨,那么婚后她竟不由自主地爱上她聪明的小木匠了。于是三四年的光景里,她一气生下了两个大胖小子,日子仿佛灌了蜜。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就像小木匠刨出的五合板刨花一样短,狗改不了吃屎!小木匠这个风流混账家伙,竟然在小孟的哺乳期里强暴了邻村一位少女,他遭到一顿毒打之后,被判七年徒刑,附带民事赔偿两万元。小孟的幸福随着倾家荡产化为乌有。
拎着食品走近小孟的屋里,我和华根并没有见到小孟的两个孩子。小孟说,孩子他姑姑不想让孩子见到华根。我问孩子的近况,小孟说他兄弟俩现在小木匠的老家安徽乡下上小学。小木匠坐牢后,主动提出和小孟离婚,小孟去办手续时,小木匠的姐姐从安徽赶来了。她是个小学教师,爱她这个唯一的弟弟胜过爱她自己的生命。她哭求小孟不要离婚,并愿意一辈子不嫁人照顾弟弟的孩子。她对小孟说:“我和弟弟从小失去父母,他这个浪子造了孽,就让我这个做姐姐的来赎罪吧。”这个坚强的女人说到做到,她用独守的青春、用微薄的薪水、用苦用血用泪拉扯着两个可怜的侄儿。
站在出租屋有些破败的阳台上,望着扬州城迷人的夜空,“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奈在扬州”。扬州城上空这轮照了万年的月亮,它望着阳台上的两个男人,听着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讲述着他情人的故事。凉凉的晚风徐徐地送,可数的几颗星星调皮地眨眼,远处的高楼大厦霓虹闪烁,街道上不时有小汽车驶过,旖旎的尾灯划出妖娆的弧线,像一只只暗送秋波的眼睛。扬州夜色里早降的露水,是否也在静静聆听女人凄凉的故事?
小孟在火车站擦过皮鞋,白白净净的她混在擦鞋女堆里,常让一些男人生非分之想。男人无耻地对小孟说,跟我走吧,擦擦别的东西会很挣钱的,小孟吐了那人一脸痰;小孟也在别人家当过保姆,女主人外出“修长城”的夜晚,好色的男主人偷偷摸上了她的床,惊醒的小孟狠狠地咬了那色狼一口,跑出了门;夜晚,无家可归的小孟望着天上的寒星,流浪,流浪,流泪,流泪,世界呀,好色的世界呀,为何就没有小女子安宁的栖身之所?小孟后来辗转来到扬州,投靠她的姐姐,生计所迫她也干起了姐姐的行当,在澡堂当敲背小姐。华根说,小孟很少像别的小姐一样出台,小孟算是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敲背小姐。华根说他这辈子也不会舍下小孟,他已经为她付出了一些钱,这些钱多半是让小孟拿去资助她的孩子,他说那个拉扯着两个孩子的女教师真是苦,乡村小学常常是半年发不出工资。
四
华根不让小孟去休闲中心上班了,为小孟开了一间窗帘店,那些日子,隔三岔五华根总要带着小孟来淮进货。十一期间,扬州开往淮安的班车人满为患,华根因带一包退货和扬州站一位司乘人员吵了起来,终于发展到动手扭打,个头不高的华根明显吃亏,被那人揪住了头发。小孟那时正在补票,闻讯赶来的她像一头发威的母狮,奋不顾身地冲上去,一把薅住那人的衣领子……一个泼起来的东北女人可以让几个吴腔侬语的南方男人瞠目结舌地靠边。这一场战斗下来,小孟挂了彩,到我店里时她的嘴角还依稀流着血。我问小孟还痛吗?小孟深情地望着华根,体贴地为他正了正衣领子,说,痛算什么,为了华根我可以死!华根把小孟紧紧搂在怀里,眼里分明有泪光在闪动。
小孟的胃不好,又有贫血的病根,华根便想方设法为她治病。好几回,小孟的病情发作的时候,华根常常在半夜里赶到她身边。说来也怪,只要华根来了,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小孟的病就好了一半,反之则痛得死去活来。华根到处打听偏方,有一回还千里迢迢打电话让当医生的朋友从北京捎来中药。小孟痛得汗珠直冒时,华根也汗珠直冒,他说恨不能想一个法子,把她的病痛挪到自己身上来。
金湖荷花节,我邀华根前去赏荷。晚上下榻在金湖宾馆,华根胖胖而又调皮的儿子早已进入了梦乡,华根的手机却不住地哆嗦着(他儿子语),我们的谈话不得不时常中断。翌晨,华根说昨夜他给正从遥远的东北乘火车奔向他怀抱的小孟发了不下二百五十条短信。我说好你个小子,真不愧是个爱情二百五!华根笑,挑出小孟发来的一条短信念给我听:
想你时,看星星眨眼;念你时,听风儿呢喃;爱你是我不变的承诺,恋你是我永远的守候;火车啊,你为何不插上翅膀?带上我迫不及待的心儿,飞到我爱人的身边,把他紧紧拥抱。华根——我生命的根!
2003年的第一场雪还未降下的初冬,扬州美食街上黄叶飘零,名典语茶咖啡座的包厢里,一场硝烟弥漫的谈话在两个女人之间进行:
“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希望我们这场谈判能结束一场无奈。”点燃一支烟的小孟,先声夺人。
“你——大概是华根的朋友吧?”根嫂子的茫然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错,又对!华根不仅是我朋友。”小孟扬扬自得,“更是我老公!”
“不要脸!真是不要脸!”根嫂子恼羞成怒,“哪来的不要脸的骚货?”
“请别骂人。要说骚货都是骚货,只是你没我骚得好——至少在华根的眼里。”
……
这场两个女人尴尬而无奈的较量,以根嫂子彻底认输而告终。小孟向根嫂子开价十万,她永远地离开华根,否则她将闹个天翻地覆鱼死网破。她说你家华根在扬州也算个小名人,而她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小孟说她要用这笔钱,悉心照顾她的两个儿子。两行伤心的泪水,外加一沓有她和华根快乐参与的——类似于香港龙虎豹色情插页的照片,让根嫂子无条件地投降。那时,包厢里正放着一支叫《算你狠》的歌儿。
五
我把琐屑的初稿文字递给华根,是在扬州城一家韩国烧烤店里,那时我正和华根一起陪着他的新情人吃着肉串品着啤酒。她是一个漂亮女孩,小巧玲珑的样子有点像歌星杨钰莹,甜甜的可人,倒是她的侧影让我吃了一惊,怎么如此像小孟呢。那女孩执意要看稿子,华根说让她看吧。她大略地看罢。问有何感想,她答,无所谓。华根说如果那男主人公是我呢?她答,更无所谓!她狠狠地呷了一口啤酒,说,我只在乎当前,你喜欢我,这就是当前!华根对我耳语,我大吃一惊,这个女孩不是别人,这女孩是小孟的侄女。后来华根炫耀说,从抬手抚女孩的头到伸手摸女孩的屁股,他用了不到五个星期的时间。华根说你知道现在的女孩爱什么吗?现在的女孩只爱银子!只要舍得花大把的银子,女孩很快就脱得光溜溜。我愕然。他又说,这样的女孩其实没味道,他还是怀念小孟。尽管,尽管小孟敲了他一笔。
深冬的夜出奇的冷。华根把车停在一片正待开发的旷野上,凛冽的北风抚摩着赤裸的电线,发出一声声冰冷的低呜,像一个女人呜呜地悲号。再有十多天就要过年了,不知今夜小孟在哪?华根说,哪个儿子撒谎,我最想的最放不下的还是小孟啊!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华根终于彻底向我交代,小孟之所以敲了他一笔钱,是因为发现了他和她侄女的关系。小孟坚决离开他的理由是:你和那流氓成性的小木匠本质上又有什么两样!
六
突如其来,华根的手机一阵又一阵哆嗦,集束而来的短信像一片片飘然而至的冰冷雪花:
“也爱你,也恨你,也疼你,也骗你,爱是恨的开始,恨是爱的结局。疼是骗的无奈,骗是疼的变态。你说你是一个好男人,好男人除了努力挣钱,还努力做两件事——让好女孩变坏,让坏女人变好。”
华根曾对小孟说,我哪里忍心看着你这么好的女子在澡堂子里堕落啊。
“同是女人,同是有血有肉有情有爱的女人,明星的一套内衣可以盖半所乡村小学,乡下女子的胸罩却缝缝补补用了十年;有人愿意一掷万金买变性美人一夜变态的浪漫,而一个真正的女人——可怜的乡下女教师,我孩子他姑姑竟舍不得买一包卫生巾。”
华根喜欢看电视里人妖表演,小孟骂他变态,要他关掉。华根没头没脑地问,你孩子他姑姑是不是个女人。小孟侧目。
“是什么让女人有如此霄壤之别是什么让满世界的臭男人们‘红旗不倒,彩旗飘飘’?是什么女孩不顾一切和姑妈争夺情人?一个‘钱’字翻开了所有的底牌!”
“你曾经说一辈子爱我,但你很快又爱(害)上了我的亲人,不得不承认你毒药般的魅力,你这样的爱(害)比那个坑我终身的小木匠又好到哪里?我走了,听说你很心疼——你一定是为失去钱而痛吧,被你所爱(害),这是你我毕世的悲哀!”
手机不住地哆嗦,一条又一条文字直往里面钻,华根想捂都捂不住。华根的手颤抖了,想,发短信的那个人呢,她的手一定也在颤抖吧。爱得颤抖,恨得颤抖。
“你以为你老婆守着豪华的屋子很幸福吗?遇上你这样的男人,其实她比我更绝望更悲哀。追花逐草的男人几个有好结果?他们的老婆倒霉透顶!奉劝你回家去吧——放过我的亲人回家去吧。风花雪月也好,彩旗飘飘也罢,男人和女人终究还得回家!”
“顺便告诉你我那十万元精神损失费的下落,它已全部捐给了乡村小学,这是我和孩子姑姑共同决定的。另告:如果你不听劝告,继续坑害我的亲人,我们欢迎你不断地为乡村小学捐款。说到做到!”
混在外面一个多月了,我也该回家了。是的,回家,混在外面的男人女人终究还得回家。呜咽的冬风卷起粒粒尘埃,黑压压,黄灿灿,仿佛要给大地一场别样的洗礼。一颗细小然而坚硬的沙子,眯住了华根的眼睛,先是痒,后是疼,再后是痛,便死劲地揉,终于,他红红的眸子里泪光闪闪……
(原载《桐城文学》201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