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手帕递给老爷子,是我的花手帕,给他揩眼睛。他迟疑着接了过去,却舍不得擦脸,一道一道地叠,叠成了一只小老鼠,尖尖的小脑袋,拖长长的小尾。我要过来看,老爷子不给,他把小老鼠捧在鼻尖上,又闻又嗅,絮叨说:“香的,很香的。”我纳闷,老鼠怎会香呢?他说,是手帕儿香,真香,就像才开的杏花儿。他便盯着我看,定定地不放。那目光像白日,晒得人心里慌。
后来,老爷子问起我家乡情况,又谈及家事光景,他还关心我奶奶身体可康健,问我大我妈种地的收成如何。你平时要多寄点钱回去吧,他让我有什么困难尽管讲。啰啰唆唆一地鸡毛……
我一气唠叨了这么多,你们该不会烦了吧?人民警察大哥大姐,我的嘴巴干了,想讨一口水喝,可以吗?
九
一天晚上,我在卫生间里洗澡,我把自己剥得光溜溜,像一根剥壳的鲜笋儿,一根去皮的新柳枝;花洒就像一把伞,这把“雨伞”柔柔地罩着我;“雨伞”里的水丝儿,是一把把温暖的栉子,细细地柔柔地,齿儿一下又一下,梳在我光滑的身子上,水淋淋滋润润地舒服,痒丝丝绵酥酥地醉乎。我的皮肤很白,小时和二毛一起偷偷下塘洗冷水澡,庄里的小男鬼们瞥见了,胡乱地唱:“棉花白,梨花白,藕段白,茭白白,傻丫头身子白如雪。”那时一粒一粒水珠儿,在我的肌肤上调皮地滚动,由上至下,由高到低,从凸处到凹处,从发际到脚踝。梨花瓣,晶莹的雪粒子,一颗颗。
洗完了,揩干了,我却不急着穿衣,拿湿毛巾揩去雾气,对着浴室里的大镜子,我美美地欣赏自己。镜里人儿,湿漉漉的长发,亮亮的眼睛,红红的脸蛋,弯弯的脖子,柔柔的双肩,浅浅的锁骨,圆鼓鼓的奶子,肥嘟嘟的屁股蛋……
门外有了异样响动,窸窸窣窣的,吭吭哧哧的,像是一头猪在粗鲁地喘息,灭了灯,我飞快地套上衣服,拉开了门……一颗肉肉白白的脑袋瓜,像一只毛皮球,叩在了卫生间的马赛克地面上。此球不是球,它是一颗老人头。我的娘哎,羞死了人,刘老爷子窥我,他在偷看我洗澡。卫门下方是斜斜的百页,一栏一栏的,老爷子他趴在通气百叶上偷看我。在他偷窥的眼睛里,我的身体应是一截一截的,就像月亮被浪花划成一波一波,要通过想象才能复原。也许他还需要不断地变换位置,因为洗澡的光人儿是活的,是动的,是不听话的,一会儿立起,一会儿弯腰,更何况还有缭绕的水雾。够难为老爷子了。他当时的样子,一定又呆又傻,如痴如醉,否则怎么连开门也毫无反应?他的一副老腿可能蹩酸了吧。一双老眼会不会看晕了。
在学校,我读过史铁生先生的《务虚笔记》,作家阐述偷窥,他认为“偷窥是一种不带伤害的欣赏,是一种来自心魂的胆怯的爱”。我奶奶稻箩大字认得五斗,谁能想到,她的观点与作家殊途同归。
年轻的奶奶在房里洗澡,她发现一个男人点破窗纸偷窥,为田里放水的农事这人前日挨了奶奶一车拐,发誓再也不和“泼妇”奶奶共事,彼时那一刻却忍不住……奶奶说那人抖抖索索着,像害病打摆子一般,把窗户纸都震得响。他趴在窗户外,简直馋得流口水。奶奶本来背向他,却撩着水儿转过身子来,偏让馋鬼的魂儿飞。奶奶在心里说:“想死你,想死你这个短命鬼!”
被老爷子看了,我很难说清自己是怎样的心情。有时想不通,穿衣见父,脱衣见夫,我是丫头家,他乃爷爷辈,凭什么看我的身子?电视上说有很多女孩子愿意到画室做人体模特,又想,老爷子是书画家,要么,就当免费为老画家当一回模特,又能怎样?
过后几天他一直躲着我,躲着我的眼睛。胆大的老爷子,胆怯的老爷子。直到那天,我对他淡淡一笑,他才又活了过来。
十
水包皮,皮包水,水养人。这是老爷子的养生之道。喝茶是皮包水,洗澡洗脚是水包皮。他最爱泡脚,慢悠悠地泡,一泡就要用三四盆水,嘴里念叨着:有钱常吃补药,无钱热水泡脚。
老爷子甚至用纯净水泡脚,连淘米做菜也让我用纯净水,他认为纯净水是天然的,香;自来水是漂白加工的,臭。这倒也不假,这座城市的自来水不晓得怎么搞的,越来越肮脏了,早起放水常常几大盆都是尿黄汤,有一回我用它洗米把米都洗黄了。老爷子只用一家“雨泉”公司的纯净水,“雨泉”,天上的“雨”,地下的“泉”,老爷子说,听听这名字,就觉得洁净。
那天,这家公司新来了一位送水工,敲门进屋,这家伙竟然不使用门铃。小伙子不多发一言,熟练地换下空瓶子,启开满瓶的封口,两臂一抬,举重若轻,把一个几十斤的满瓶,往饮水器上稳稳一坐,啪啪,掸去手上浮尘,完毕,干净利落。欣赏麻利人干麻利活,是一种享受。白根,哎,白根!我突然脱口叫道,哎,这不是白根吗?怎么会是你?王杏花,你怎么在这儿?小伙儿也叫出我名字。“雨泉”的送水小伙儿不是别人,是我的老乡同学齐白根。都说这世界大呢,我看小得很,冷不丁就街头逢故人。
我和白根同学,从小学一直同到高中。白根的庄子离我家不远,他家在大路边上,因此养了一条大黑狗,一匹凶凶的高头大马,对着路人狺狺而吠,摇着尾巴一蹿一蹿地,作势地要咬人。每每吓得我们一群女伢儿乱嚷,这时小傻子就来了,端一碗山芋粥,他颠颠地跑洒了一地。狗要对我们下口,小傻子却笑。他用筷子剥一片山芋皮朝这边一扔,鼻涕口水的嘴里说声:“唆!唆!”痴狗信人唆,那狗就得了令,箭一样向我们扑来。我们吓得鸡飞狗跳,嘴里叫喊:白根白根,白根哥哥救命……白根及时雨般赶到,这家伙是被我们唤来的,还是故意演一出英雄救美?白根一跺脚对黑狗大喝:“黑子!死黑子!”那狗就勒住了脚,一个急刹车,原地往下一矬,耷拉着耳朵听训。与此同时,飞快地,傻小子吃了一爆栗,他哥白根奖的。
王杏花呀,白根甩甩头,他头发很长,你们要跑做么事呢?狗咬一蹲,蛇咬一针。狗咬你你只要往下一蹲,它以为你摸武器,就不敢朝你扑了。死白根,我拍拍受惊的心口,还不杀了你家黑狗吃肉,看把我们魂儿吓掉了。白根嘿嘿一笑,杀了狗儿,就没漂亮小女伢喊“哥哥救命”了。小样,谁喊你“哥哥”了?
白根对我好,是明打明裁的。在班上,他甘当我的守护神。一有捣蛋鬼同学叫我傻丫头,他就会挺身而出找人家干架。放学路上他对我说:“王杏花,人家喊你‘傻丫头’你不应不行吗?绰号多难听!”我无所谓一笑,稻无杂米打不来,人无绰号不发财。管他呢。他似乎同意了我豁达的观点,把马路上石子踢得飞飞地,抬头望着我憨憨地笑。有一回,后排的坏小子在我颈子里塞了法梧果,那果子浑身毛刺,不一会儿就痒得钻心,越挠越痒,越痒越烦躁,烦得我直哭。白根找到了那小子,二话没说就打了起来,那小子被他打出了鼻血。白根因此被罚站三天,连写了五篇检讨。有同学问白根后悔吗。白根说为王杏花打抱不平,天经地义。还不无自豪道:“王杏花是我表妹,不保护她我保护谁!”八辈子不连宗,我哪里是他什么表妹呀。但我心里很受用,有小伙甘当表哥,做护花使者,我心里暖暖的。
白根还是当年那样子,矮矮墩墩的个头,留干练的短发,人显得硬铮铮的,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乍一看有周华健的风采。他头戴天蓝色太阳帽,与此浑然一体的是,一件海青色的T恤衫,胸前背后都印有“雨泉”字样,小伙子精精神神、结结实实、干干净净的,他乡遇故知,一种油然的亲切,嘴上没说,表哥,我在心里喊了数声。
那些日子里,我一下子成了纯净水公主。洗菜做饭都用它,可着劲儿消费纯净水,隔一天就会响起的敲门声,迎接白根和“雨泉”,我像一只快乐的燕子。
想家了,那一程儿非常想家。
弟弟来信了,谈他学习和家中情况,“家中一切均可”,主要是奶奶的身体,“非常有点不妙”。起因是端午节吃茶蛋哽的,“越来越严重”,已一段时间不能吃饭了,总是打嗝噎,然后总是吐。上医院查了,医生认为“病情比较危急”。我大要送奶奶上大医院治,奶奶怎样也不肯,说:“一把老骨头,黄土偎到了顶门心,除死无大灾!”奶奶这样说着,就会长长叹息,然后念叨着:“想呀想呢。”问老人家想哪个,奶奶说还能想哪个?
奶奶望着北方,嘴唇颤颤着:“杏花,杏花,我大孙女儿呀……”
十一
夜里,我站在阳台上,遥看半天星斗,一弯新月;星星柔柔眨眼,像奶奶喂鸡的一把细米;月亮淡淡生辉,似一粒剥去红衣的熟花生米。冬天,奶奶在火钵里焐花生,香了,炸了,掏出,剥开,白胖的花生仁,奶奶扪进我的小嘴,她自己嚼那红衣子和壳。遥望着月亮,我揪心地想念奶奶。
夏夜,也是这样星空,也是这样一弯月亮,卧在一张窄竹床上,以奶奶的胳膊做枕头,我的脸贴着奶奶的胳肢窝,奶奶的腋下有一股肉香。扑嗒,扑嗒,大芭叶扇起起落落,奶奶帮我赶蚊子。天空很矮很矮,奶奶说,站草堆上拿一根长竹竿儿,恐怕能戳到银河。青蛤蟆鸣,小野虫儿唱,萤火虫儿舞,仰望着如水夜空,奶奶当老师,一颗一颗教给我星星的名字,然后唱:“车水车水丫丫,割稻割稻丫丫。”后来,我们一群小伢儿,缠着奶奶谈文(讲故事)。奶奶满肚子都是好听古文。狐仙,鬼怪,阎王,白骨精,一个个在奶奶的文里复活;牛郎星,织女星,车水星,割稻星,满天的星斗奶奶讲它们的趣闻。田埂上立着稻草把子,齐颈处锁了一把,站立着像小小的人影,塘后梢的山坳里,一朵朵鬼火在坟堆里飘飘游荡,鬼狐的故事好不吓人,头皮一拧一拧,我直往奶奶的怀里钻,恨不能钻到奶奶的肚皮里。骇得不敢睁眼睛了,却缠着奶奶把故事“挖根”。
像池塘一样平阔的稻床上,散发着好闻的稻草气息,人们七个一簇八个一堆,故事和谜语,在沁人心脾的夜风里流传。“远看荒草一片,近看红门两扇。只见和尚出入,不知什么寺院”。哪个俏皮鬼打的一则谜语,大伙儿一阵哄笑着乱猜。“哪个害鬼打的,要死了吧!”女伢们嗔着,捂着脸儿散了,却不走远,一角,侧着耳朵收听。夜色像一团雾,轻纱掩住她们羞红的脸。傻丫头我还小呢,不懂事,削着脑袋,辣椒一样往里尖。乐于参与,我追那谜底。出谜人瞧都不瞧我,嘿嘿笑着驱逐:去!傻丫头你也要猜呀?下塘洗过冷水澡吗?晓得虾子从哪头放屁吗?你还小着呢,一边等着去吧。众人大笑不止。
那年我十四岁,洗澡时我惊慌地发现,胳肢窝儿和身体的某处,像约好了似的,一起生长了一簇嫩草,我对奶奶说了,她老人家笑。奶奶说,我们大丫头要成人喽!
听过一个别样的笑话:
啊,我丢鸭的不小心哪,
你偷鸭的不是人哪!
我们乡下的鸭子你都偷,
那城里白鹅还敢出门吗?
丢鸭子的邻家妇,如此骂偷鸭贼。男人听见,便对自家女人道:听听人家的,多贤惠的嘴儿,骂得头头是道。哪像你,连泥带水一锅熟,咒得不堪入耳!女人不语,便在心里自检。自己每每骂人,必砧板跺菜刀,跳手跳脚,委实不像话。便谨记了头头是道的骂词。夏夜闷热,屋里待不住,乡下女人图凉快,趁夜色掩护,以看稻子名义,搬张竹床到稻场上裸睡。偏偏作怪,这女人夜半小解,愕然发现身上少了物,又细又小的散件儿……胳肢窝儿和别的部位,嫩草消失了,被缺德鬼剃得光光。又气又羞,女人直跺脚,扯嗓子就要胡咒,忽记男人训导,按下火头,略一思忖,便有条有理骂道:
啊,我丢毛的不小心哪,
你偷毛的不是人哪!
老娘裆里的毛儿你都偷,
那长胡子大爷还敢出门吗?
月儿弯弯的,天上的月亮在水里;月儿亮亮的,水里的月亮在天上。小小月亮像一艘船,小小船儿载我回家。我在看月亮,月儿也在看我吗?亮亮的月亮啊,像我奶奶的脸。奶奶,您老人家的病好些了么?为什么您的脸这么白这么黄?奶奶,您的傻丫头,您的孙女儿,想您啊!
不知何时,老爷子站在了我身后,他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望望月亮,看了看我,老爷子说,想家了吧,想家就回一趟吧,回去看看奶奶,顺便也带去我们的问候。
十二
拎着大包小包,我前脚刚进村,就迎来一群报喜的小伢,他们高兴地叫嚷着:“哦,大丫头家来了,王杏花家来啦!”小伢们奔走相告。乡下的小孩都是这样,报喜是他们的天职,天生的亲切热情,并不只为几颗甜甜的糖。我大放下了锄头,和我妈一起从地里往回跑;我弟把书包一扔,跳得人头高,抢着上前帮我拿包包。有几个小伢也要帮忙,被他谢绝了。弟用肩膀靠了一下,让他过去!我姐姐家来了,这是,我姐,姐!不是,你姐,姐!那伢儿顿时瘪了泡。衣锦荣归的姐姐,使弟弟高人三尺。
奶奶倚在门框上,一双老手搭起颤巍巍的凉棚,眼泪汪汪地张望着。我小跑着奔向奶奶,一把握住她老人家的手,抱住她老人家叫着:“奶奶奶奶,丫头家来看您了!”奶奶抚着我的脸了,喃喃道:“可是我伢儿家来了?可是我心儿家来了?!可是我肝儿家来了?!我的心我的肝,奶奶不是做梦吧!”说着,眼泪水凭脸浇。搀扶住奶奶,我的眼泪水也不争气,直往出涌,刹都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