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春樵
人生是一个不停倾诉的过程。
然而,也不是什么心声都能在所有场合倾诉和表达的,尤其是人生中疼痛与隐秘的心声压根儿就不适合在灯红酒绿、三朋四友的聚会场合倾诉,甚至都不该流露。当然,至爱亲朋除外。
去哪里倾诉呢?这时候,文学站了出来。
从形而下来说,文学就是作家的一种倾诉。
生活中有太多的压抑、痛苦、忧伤、怨怼和愤怒,总不能像祥林嫂那样见人就说,不好说,不便说,也不想说,所以,每个人都在寻找一种适合自己的倾诉方式。有人写日记、有人写博客、有人发微信、有人写散文、有人写诗歌、有人写小说、有人在网上灌水,还有人借酒发疯,在成群结队的倾诉队伍里,胡大平写小说。
胡大平只有写小说才能将压抑在心灵深处对人生、对社会、对情感、对命运的独特体验与感受淋漓尽致地倾诉出来,他的口头表达远没有他的小说倾诉来得那般彻底。胡大平在小说中找到了他与人生对话的最好平台,也在小说中找到了倾诉心声的最佳方式。
一部文学史就是一部人生和命运的悲剧史。古今中外,莫不如此。“文学是苦闷的象征”(厨村白川),文学表达的是不如意的人生,作家是站在人生最黑暗的地带,将自己钉在精神的十字架上,为灵魂呐喊,代众生受苦,替他人赴难。作家总是敏感而易受伤的,这是作家的宿命,也是胡大平绕不过去的写作姿势。
胡大平小说整体上属于乡村叙事,“记忆”、“疼痛”、“延伸”是胡大平乡村叙事的几个关键词。在胡大平的乡村经验中,“记忆”死不瞑目,“疼痛”刻骨铭心,“延伸”无休无止。
胡大平离开乡村已经很久,但乡村人和事却影子一样寸步不离地尾随着他走进了城市,即使在没有阳光的深夜,乡村的影子依然在他的记忆中纠缠不休,“父亲”死了,“弟弟”死了、“王完三”死了,“小王伢”死了,“木然”死了,但乡村记忆不死,或死不瞑目。心理学家弗洛伊德一个重要论断是:童年经验影响一个人一生的价值取向。童年是人生的第一步,童年经验会沉淀为人的潜意识,会渗透进人生成长的每一步中。“小赌庄”作为故乡的原型,乡民们在胡大平的记忆中川流不息昼夜奔走,善良与邪恶、坚忍与克己、贫穷与愚昧、压抑与反抗,那些哗哗流淌的乡村情感已经融入了大平的血液,既滋养着他,又伤害着他。他无法走出乡村的阴影,于是他用小说来凭吊乡村逝去时光,祭奠乡村荒凉的青春。乡村记忆赋予他忧伤与愤怒的情怀、倔强与搏斗的意志、诚实与自尊的品格,所以胡大平的写作是为了给乡村记忆命名,而不是为了遗忘,《我是傻丫头》中的白根、《换人》中的木然,他们的血性和不甘受辱的抗争就是对乡村尊严的正名与殊死捍卫。这里面的精神价值是从乡村经验中提炼出来的,说爆发出来的也许更准确。
胡大平努力维护贫穷而尊严的乡村,但乡村带给胡大平更多的是伤害和疼痛,《山花》头条推出的中篇小说《插秧》,深刻而准确地概括了胡大平乡村记忆的灵魂体验与情感色泽。乡村的贫穷和封闭遏制不住何小虫的青春如期而至,何小虫的青春里不是阳光、鲜花、音乐和天马行空的浪漫,而是插秧、劳作、偷窥、自虐、暗恋却又仓皇而自卑的煎熬。性意识觉醒被一种压抑和有罪的生活囚禁与桎梏,何小虫跟着耳小痞研究《生理卫生知识》中的生殖器,学着去勾引调戏女孩并失控地手淫,这一切更多的是在心理层面尝试的,但何小虫却和耳小痞一样被当作“流氓”遭到了公开示众惩罚,何小虫所有的不轨其实并没有对他人造成伤害,他伤害的是自己。尤其是关起门自虐那一场景,让人为之震惊和战栗。残酷的青春,绝望的成长,乡村的疼痛和忧伤在小说结束后变本加厉。
中篇小说《火辣阴森的正午》以二十三年的时间节点,并通过两个“雅雀”的符号代码,将历史与现实紧紧纠缠在一起,在双重挤压中揭示了二十三年前的乡村阴影一直延续到了二十三年后。王完三横死,弟弟死于毒蜂,也是横死,在窒息的空气里,小赌庄就是一个该死的村庄,一个横死的村庄。这是一部有着马尔克斯式细腻而魔幻写实特征的小说,小说中乡村的荒蛮、野性与非人道的生存以一种泥泞式的稠密直逼人心。而在这部集中体现胡大平叙事耐力与叙事能力的中篇小说中,乡村的疼痛不是消失,而是被激活了;不是被抹平,而是被感染扩散了。如同《苏菲的选择》,噩梦没有过去,却在岁月里时常被复制。
《父亲》是一个具有情感穿透力的小说,大平用一种几乎“零度叙事”的技术,将父亲的病痛、隐忍、屈辱、抗争写得那般的平实、平静,而正是这不动声色地将内心的伤痛压制在静如止水的文字背后,才造成了文本阅读的巨大张力,才使得这部小说的情感穿透力更强,也更具杀伤力。父亲背着在上海看病的网兜回到乡下,上海亲戚写信来问父亲死了没有,许多场景和细节写得异常冷静,冷静得近乎冷血,冷静得近乎残忍。最大的悲伤是欲哭无泪,而不是号啕大哭。不煽情,却能让读者情不自禁。这就是功力。
胡大平小说中有一个过不去的坎,疼痛和伤害无法解脱,找不到出口。他不停地写作的过程可以视为不停寻找出路的过程。我很奇怪胡大平小说中那些走出乡村、事业有成的人,他们仍然没有生活的快乐、灵魂的安宁、精神的圆满。
《阿青在窑洞里洗澡》可以看作是胡大平在人生的撕裂与苦痛中找到精神出路的一篇小说,十九岁的小王伢子偷看了美丽的阿青姑娘洗澡,从此陷入了万劫不复的被歧视、鄙视、敌视的痛苦深渊,扛不住压力的小王伢子为了不让阿青恨他,在阿青的刺激下,投水自杀了。第二年过年前阿青又去了窑洞洗澡,她卷起帘子,裸体面对小王伢子坟的方向,想让他看个够。洗完澡,阿青就到尼姑庵出家了。这是一篇立意很高的小说,小王伢子以肉体的死亡,兑换了灵魂的再生;阿青以遁入空门,为自己致死小王伢子赎罪。小说是悲剧性的,但很能打动人,两个残缺而高贵的灵魂温暖了读者的心灵。向善、忏悔、赎罪,是这篇小说深刻的主题,也是人生困顿的精神出路之所在。
在乡村之外,胡大平的小说目光聚焦在进城闯荡的乡村青年身上,这些乡村青年看起来是走进了城市,但他们只不过是换了一身衣裳的何小虫、小王伢子们,他们走在乡间小路上忍受的是贫穷和压抑,而走在霓虹灯闪烁的城市大街上面临的却是一个个杀机暗藏的陷阱与骗局。所以,乡村青年进入城市以后,他们的命运并没有得到实质性的改变,他们在乡下所面对的一切精神压抑、灵魂痛苦继续在城市“延伸”。这种延伸似乎是带有宿命式的,因为在不公平的城市里,无论如何努力,乡村青年依然是被压迫、被侵犯、被掠夺者。《我是傻丫头》中的乡下姑娘王杏花被一个身份和地位优越的退休老头引诱、强奸而怀孕,并最终被扫地出门。同样来自乡下的送水工白根杀死老头,这是对城市掠夺的报复,是对乡村爱情的表白,也是对乡村尊严的捍卫。《换人》里的主人公木然被陈占和陈建忠兄弟俩骗去了大批量的衣服,他们合演双簧将木然骗得团团转,当木然识破真相后,上门讨债无果,报警求助无门,无助和绝望中的木然最后与红衣老板娘同归于尽。小说写得很残酷,很尖锐,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与愤怒。《阿月老师的教师节》中的民办教师阿月为了转正,不得不忍受着诸主任的性掠夺,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却最终人老珠黄,转正落空,而更为可悲的是阿月的女儿徐婷又落入诸主任的美丽的陷阱中,两代人被掠夺和侵犯,伤害在两代人身上延续。这个故事虽然发生在乡村,但诸主任是代表城市、代表城里人到乡下来欺压和诱骗阿月与她女儿的。胡大平在这类小说中,是带着愤怒和悲悯的情感写出来的,作家的善良与恻隐之心跃然纸上,力透纸背。小说的冲击力很强,情节的对抗性和戏剧性始终在高位运行。
胡大平小说在抗议和揭露外力对乡村洗劫的同时,同时也对乡村的愚昧和落后、自私与堕落进行了尖锐地批判和反思。这主要表现在当下性的题材中,比如《送祝米》中的陈小三进城后为了生二胎男孩,卖肉弄虚作假,投靠书记,还把自己的女儿送入虎口,到书记家当保姆,直至怀孕。陈小三即使赚再多的钱,仍然是愚昧而愚蠢的,他是堕落和异化了的乡村人物典型。利益诱惑,金钱诱惑,进城的乡村一代在被欺压的同时,自甘沉沦。《迷途》中的男人华根因为有了钱,居然用一张假钱勾引并包养起了情人小孟和她的侄女,最后被小孟敲诈了十万块钱。阿月母女俩被城里来的诸主任洗劫,乡下进城的华根又洗劫了小孟和她的侄女。仿佛是一种轮回,乡下人有钱有势后,同样会被撕裂人性,摧毁底线。在这背后,是金钱与权力无处不在的对人生和人性的腐蚀与异化的力量。
有批判,更有反思。胡大平小说的语义层面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目标,就是对人性弱点的反思,《我是傻丫头》中的王杏花既是被诱惑,同时又渴望着诱惑,她是半推半就甚至主动配合着被刘老头占有。虽然相差三四十岁,但她面对物质、面对关怀、面对体贴、面对温情,这个在乡村粗糙成长的丫头,她的人性恍惚是真实的,同时也是准确深刻的,处理得不落俗套。包括阿月老师母女、陈小三一家和她的女儿,他们的人性中都是有霉斑和污点的痕迹,他们既有可悲的一面,同时也有无奈的一面。人不是真空化地生存着,所以,与生活合作,很多时候付出的是灵魂贬值与人性降价的成本。《我是傻丫头》中刘老头的刻画入木三分,他的孤独与自私、寂寞与温情、慈祥与变态浑然天成,恰如其分。一个人性复杂的小说形象丰富而饱满。在探索人性纵深地带,《德积的江滩》《骟牛》《叶儿黄》等小说都有突出的表现。
胡大平小说叙事老练而成熟,特别是他的叙事感觉独特而新颖,属于“陌生化”叙事,如“蓝天湛蓝得让人不敢抬头仰望,生怕一不小心掉入这个没有尽头的倒水洼;白云悠悠地飞,飞成一片片若紫若红的棉絮,又幻化成两个既相互戏弄又不离不即的人,一对纠缠不清的男人和女人。”这些文字中有通感、异质比喻、变形与想象,显示出大平良好的语言感觉。海德格尔说:小说的本质就是语言。汪曾祺也说过类似的意思:写小说就是写语言。胡大平作为一个小说作家,他的语言训练和语言功夫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尤其是《火辣阴森的正午》《插秧》《父亲》等小说语言将地域风情和地域文化做了零距离地还原和复制,是一种如临其境、如沐其韵的造型。大平非常在意对地域特色和地域文化的追随与认同,这使得他的小说具有某种文化品格。在艺术构思上,大平显然是下了不少功夫的,如《叶儿黄》《火辣阴森的正午》利用两条线去结构故事和人物,《脑子有问题》从日常和经验的生活中捕捉荒诞,《换人》《阿青在窑洞里洗澡》结尾出人意料,明显有欧亨利小说的遗风。
需要指出的是,胡大平小说在技术上还有不少值得改进的地方。首先是小说的叙述节奏要符合当下的阅读期待,大平的一些中篇小说节奏缓慢,情节推进不快。其次是小说结构中存在着散和碎的嫌疑,一部中篇小说限于篇幅,必须围绕主要人物和主要事件展开小说,次要人物是为主要人物服务的,次要人物和次要事件要少,而且不可着墨太多,不可游离太远。《插秧》中就有这些问题。
胡大平的小说很用心,也很用力,他对文学持久的忠诚使其小说具有了某种纯粹的品质,而他对生活的独特体验和对语言的特殊敏感使他的小说拥有了与众不同的优势资源。从这本小说集出发,假以时日,我们有理由相信,大平注定会给读者带来新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