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有3380块钱,原想着有这些钱垫底,再找活挣点儿,日子总不至于让打住。可给了长头200块,又交了3000块,身上就剩下128块了。第二天,徐鹏回来要93块,88块校服钱,5块班费,给了儿子100块,只剩下28块了,他一下子慌起来。那5万块是咋也不能动的。镇上本来活就少,加上腿瘸,活更不好揽,他只能揽别人不做的活,打坟坑、背死人、掏厕所,只要有人叫,当驴使他都愿意。可这样的活不是天天有,日子真是难过啊,但他咬着牙硬撑着没有回去。他租的是宝娥的房子。宝娥小气,斤斤计较,可宝娥是个寡妇,带着一个女儿靠房租过活,不小气咋过活。但是宝娥大气的时候简直让人落泪下跪。在镇上的第一个冬天,徐鹏就患了一次重感冒,吃了药不顶用,背到卫生院大夫一检查说要立马住院,可押金就要一千块,他只有几十块,看到墙上写的“血”字,就想到了卖血。从县城卖血回来,宝娥已经把押金给交了,还给了他500块说先给娃看病。从那以后日子打住实在走不动了,他就去卖血。鹏鹏在镇上读了三年小学,他买过六次血。大夫说卖血对人有好处,可是你太瘦了不能老卖。有一回,宝娥对他说,大哥,这么艰难,我把房租给你退了,回去吧,娃有娃的命。他说,妹子,我就活这么个指望啊,也就这么个坎儿,坎儿过了就好。宝娥给他操心着揽活,有时候他出门给人家干活回来晚了,徐鹏就在宝娥家吃了,给宝娥钱,她就说一碗剩饭要啥钱,就是讨吃到了门上也还给口吃的哩,何况是邻居。其实他知道那不是剩饭。
徐鹏写下了宝娥,在下面打了三角形。又端过三杯酒来,徐富贵接过一杯一杯喝了。徐鹏说:“爹,等我考上大学挣钱了,我把宝娥姨给你风风光光地娶回来。”
徐富贵抹了儿子的头一下说:“咋不说把你娘给我找回来?”
徐鹏不说话了,眼里噙着泪水。
徐富贵说:“这下轮你双旋叔了,官名叫余天有。”
徐鹏小学毕业,该上初中了。镇上有初中,在镇上上初中,有学生宿舍,不用租房,有灶,交点儿伙食费就行,他就可以回去种地。可人说镇上念是白念,将来考不上高中。他又想起女先生说的话,就想把徐鹏转到县上去念初中。人又说学不好转,得有钱有人。他想到了双旋,以前的邻居,说是当了什么局长。双旋能有今天,是1979年对越反击战捡了个机会。那时候在村里当兵是重要的出路,可因为对越反击战,上战场要死人,那年村干部和他们七大姑八大姨的子女都怕死,没有人报名参军,双旋报了名参军。果真参加了对越反击战,还立了二等功,回来就成干部了。人家现在是大局长,他拿不准还认不认他。见双旋总不能空手去,他卖了三次血,凑足了两千块钱,才去找双旋。双旋说我给你办。他掏出两千块钱说,现在办事都要花钱的,不够我再去取。双旋把钱塞进他的手里说你等着。双旋一个电话就把事办了。双旋又请他们父子吃了饭,还给了他两条烟,两瓶酒,给了徐鹏两百元钱。又说,你这腿不得劲儿,咋生活?他说,把娃送进学校,我就回去种地了。双旋说,地撂荒多少年了,没几年挼种得了?我给你找个活儿吧,也能照顾孩子念书。就又打了电话,就给他找了个看大门的活儿,管吃管住一月有六百块钱的收入。他的眼泪流得哗哗的,对徐鹏说了两点:一、记住你双旋叔,这大恩做牛做马都得报。二、向双旋叔学习,一定要把书念成,做官,也这么给人办事。徐鹏在县一中书念得很好,门门第一。初三毕业时,双旋说,这娃是读书的料,该送到省城去读高中,将来保准能考个北大清华。他看着双旋不说话,往省城转他想都没想过。双旋说去找乔大兵,他现在是市教委主任。乔大兵他当然记得,老乔下放到唐家坪改造就住在他们家,乔大兵跟他年龄差不多,一起玩。他说不知道人家还认我不?双旋说,咋不认,有次还和我说起你唆使你家大公鸡追着啄他的事。那时候他家有只大红公鸡挺怪的,就像狗一样听话,他指谁,公鸡扑上去就啄。双旋笑笑又说,不认你,你就站在门上骂他,跳着蹦着骂他。双旋又给了他两条烟、两瓶酒说你给大兵带上。他说你这恩让徐鹏以后报吧。双旋说,报个屁,别给娃放负担,考上重点大学就是对我最好的报恩。
徐鹏说:“我天有叔有名哩,去年评了省劳模,报纸、电视上都报道哩。”
徐富贵说:“你天有叔当个主席都是好主席。”
徐鹏端起酒说:“我喝吧,我也想喝酒。”
徐富贵说:“给你说这东西烧脑子,你正用脑子哩,考上爹给你买一箱子喝。”
徐鹏说:“你再喝就醉了。”
徐富贵说:“爹没事,爹喝醉了就等于把他们敬到了。”
喝了酒,徐富贵啃了一块骨头,说:“下一个是你大兵叔了,他就叫乔大兵。”
他带着徐鹏去找乔大兵。乔大兵嘻嘻一笑,把他揽进怀里紧紧搂住说,我还当你带公鸡来了,却是带儿子来了,儿子不啄人吧?乔大兵这么大的官见他一点儿架子没有,还搂抱他,他心里一下就松弛了。乔大兵说,你腿子咋瘸了,我记得你那时间没瘸,打了我跑得比我还快。他说遭报应了。就把经历说了,乔大兵拍拍他的肩膀,你咋就不找我呢。他说你干的都是文化活儿,我又干不了。乔大兵带着他和徐鹏去吃饭。有好些菜别说他没吃过,见都没见过,乔大兵指着一道菜说这是粉条。他说这粉条不是一般的粉条,又滑又精。乔大兵噗地笑了,这粉条就值几百块哩。徐鹏说,叔,这是鱼翅吧?乔大兵捣他一拳说,你说你那时坏到啥程度了,把麦苗让我当韭菜吃,把葫芦让我当瓜吃,把我眼镜给狗戴上,还和双旋把我摁住扒了裤子,把我裤衩挂到牛角上。他说谁让你戴眼镜,谁让你穿裤衩,我们见都没见过,气愤么。乔大兵说,我现在一想起来就笑,给同事讲,他们羡慕我有那么一段经历,那日子啊没了,没了啊。他说,你现在这么大的官了,还想那日子?乔大兵说,真想过去那日子啊,简单、朴实、快乐。吃过饭,乔大兵说,徐鹏,把成绩单拿来叔看。徐鹏把成绩单拿过来,乔大兵一看说,这成绩你还找我?他们都抢着要哩。说着就打了个电话,说,梁校长,你也别辛苦地到处挖来挖去,把学校搞得乌烟瘴气,我给你个尖子生,说不定将来是个状元哩。挂了电话,乔大兵说,开学你带孩子到一中去找梁校长报名。又拍拍徐鹏的肩膀说,好好念,你爹所有的希望可都寄托在你的身上,别辜负了。乔大兵问他活找下没有。他说找下了。他知道瘸着一条腿让人家找活,给人家找麻烦。在县上,双旋找了个好活,他存下了点儿钱。到省城他的活路也有个目标——拾瓶瓶。唐进向就一直在城里拾瓶瓶,后来把老婆、娃娃都带到城里拾瓶瓶去了。他问过唐进向拾瓶瓶的事,唐进向说,不好我能把婆娘娃娃都带到城里?我给你交个实底儿,比你找啥工作都强。他还和唐进向开玩笑说,你说了不怕我也去拾瓶瓶把你的活抢了?唐进向说,你当城里就像咱唐家坪草鞋镇,大得海了,你拾瓶瓶都不一定能碰上我。
徐富贵把酒喝了,说:“下一个是你大黄叔了,他的官名叫黄炳贵。”
徐鹏说:“大黄叔也记?你是他的救命恩人,再说你是靠苦力挣钱哩。”
徐富贵说:“不要老想着这事,救命是过去的事了,要是我压在下面,人家也会往出刨的。”
徐鹏住进了学校,他开始拾瓶瓶。大夏天的,到处都可以睡人,他想到天凉了再找住处。可拾瓶瓶拾到第三天,就被几个人围住,拾下的半袋子瓶瓶给人夺去了,还说再见他拾瓶瓶就砸断他另一条腿。他不敢再拾瓶瓶。思前想后只能去找乔大兵给找个活。去乔大兵家路上,一辆小车停下了,车上下来的竟是大黄。下煤窑背煤的第三年年关,他回家的路上到了断头沟已经是夜里了。断头沟又陡又深,滚沟的跳崖的,老出事故,冤死鬼多,阴魂不散,走夜路的人都会多走几里弯掉这段路。他没弯,因为他知道要走夜路,给了老张两包烟换了一盏矿灯。可下到沟底,听到有人叫唤的声音,毛发都竖起来了。一路小跑,可那叫唤声就追随他而来,那声音说,我叫黄炳贵,人都把我叫大黄,骑自行车车闸拉断了,一头跌进沟里。这话听得真切,他又打着矿灯回头去寻,果然看到散了架的自行车,大黄简直就成了个血人。他问,你活着还是死了?大黄说你不救我我就死了。他背起大黄往镇上来了,路上,他说你可别死在我背上,可大黄还是昏死过去,镇卫生院救醒后,一看断了一条腿,三条肋骨,一截树枝还插在肋上,说得转到县医院。又雇车连夜送到了县上。那个年都是在县城过的。大黄把他拉上车说,有我吃的一口就有你吃的一口。这话说得他热泪盈眶。大黄都有了这么大的牛场,坐小车住高楼的,还能念那点儿旧情,他真是没想到。他说,别人干啥我干啥,腿瘸,但不误工,你放心。他从不偷奸耍滑,活进了眼里他就干。
徐鹏捧过酒来,徐富贵一杯一杯喝了,说:“下一个是你叶明川叔,就是叶总。”
徐鹏说:“你认得?”
徐富贵笑笑说:“认得,可人家不认得我。”
徐鹏说:“他也算?他可不是好人。”
前面的一些人,徐鹏都是见过的,爹也不止一次给他讲过。可叶明川他没见过,爹也从没给他讲过,但他却是知道的,因为叶明川的儿子和他同班。
徐富贵说:“他咋不是好人?”
徐鹏说:“他儿子和我同班,大混混,打架闹事,和人打了架,他爹派几个大汉来给他报仇。还乱搞女人,有好几个老婆,还搞腐败,给当官的送钱,名声可臭了。”
徐富贵说:“噢,这事他做得不对,娃娃打架,大人掺和惹人笑话,可也不能一棍子打死,你想他对你大黄叔多好,救了个命就给了个牛场。不管咋说,没有他就没有你大黄叔的今天,你念书也是麻烦,链条上短着一扣。”
大黄好了后,依旧进城打工。有一次,叶明川在一栋正在建设的高楼下指手画脚,十二层脚手架上一块竹板掉下来了,大黄就在旁边和浆,扑过来就将叶明川推开,结果那板子就砸在了大黄身上。多亏没砸正,要砸正,大黄肯定没命了。板子平砸在大黄的后背上,将大黄砸了个大马趴,不过竹板剐掉了几条肉,就像犁沟,就是皮肉伤。大黄从医院出来,叶明川问:你干啥最拿手?大黄说养牛养羊。叶明川说,你去当奶牛场场长吧。
徐富贵说:“爹还打算在这奶牛场干一辈子,你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就是城里人了,爹也就没了负担,这里每个月挣的钱够我吃喝的,手细点儿还能帮衬帮衬你。你娶了媳妇,爹也不拖累你们,在这奶牛场干活爹养活得了自己。嘿嘿。”
徐鹏捧过酒来,徐富贵一杯一杯喝了,说:“下一个是你市长叔,官名史国。”
徐鹏说:“爹,你混大了,市长都认识?还市长叔哩,人家认得你?”
徐富贵说:“鹏鹏,你命中有贵人相助哩。”
徐鹏说:“那当然,爹就是我命中贵人。”
徐富贵舌头都大了,说:“爹不是你命中的贵人,市长才是你命中的贵人,你猜爹今天见谁了?市长,你说这城里有多少万人,市长就一个,多大的人物。你看见了他就好事不断,订的六斤牛奶不用送了,不用退钱不说,市长家的管家还给了爹二百,你一下子就拿回了一千……”
徐鹏边啃骨头边说:“爹,我这一千可跟市长没关系,是我学习挣下的。”
徐富贵说:“鹏鹏,话不能这么说。你说这城里有多少送牛奶的,市长家咋就在爹跟前订了牛奶?这都是有说法的。爹给人家送牛奶,在人家家里出出进进的,沾了人家不少的福气。这福气是谁想沾就沾的?你看咱们现在这气数,他是咱的贵人啊。”
徐鹏说:“迷信。”
徐富贵说:“迷信?你才经了几年的事?农业学大寨那几年,章台子大队支书带人修梯田修出名气,成了全国劳模,在人民大会堂和毛主席握过手,回来手都舍不得洗,毛主席那福气让他沾的,一路走大运,大字不识一个,最后当了县长哩。章台子比他日能的人多了,偏偏他当了县长!”
徐富贵又喝了三杯,头都支不住了,说:“不和你争了,到我这个年纪你就晓得了。还有小先生、女先生、梁老师,你的那些老师,爹说不上名字,你该把名字记上。爹喝不进去了,酒先欠着,下次给他们补上。你呀书念不好,要辜负多少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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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玉清带了两车人到了奶牛场,眉毛倒竖,脸硬如铁,一副六亲不认的样子。几个人拿着封条到处贴。大黄懵了,撵前跟后的,递烟递水,可程局长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话也不搭腔,检查得那个仔细,这也不合格,那也超标的,下手这样狠。大黄想不明白,前几日才检查过,还表扬过他哩,才过了两三天,怎么就都不合格了?他想叼个空问问程玉清,可程玉清却始终不和他对眼,看他走过来,就转身走向了另一边。到底是哪里出了事,什么地方香没烧到?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要说程玉清,大黄是很熟的,在酒场、麻将场上,还有歌舞厅,他们都是和他称兄道弟的哥们儿,今天却这般冷漠无情,大黄心里就骂婊子无表,官员无义,日了狗屄拿砖砸,翻脸无情。检查完,一个毛头小伙子严肃地告诉他等待处理结果。大黄再看程玉清,程玉清是一脸肃穆,面无表情。检查结束后饭也不吃,便一窝蜂地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