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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真没有这样说!烈云骅流泪了。

“你是说,他会流着眼泪来求我回去?”

……秋月兄,你很伟大。烈云骅怅然地眺望远方云雾,为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从心眼儿里对秋月产生了至高无上的敬意。

斜前方的大团云雾忽然破开,数只巨大的极乐鸟吟唱着悦耳的曲调,逆风而来,后面拉着一辆金碧辉煌的长车,浅浅的金光化作上古文字,摇曳飘散,实在是气派非凡。

烈云骅灵巧地让到一旁,恭恭敬敬地垂首停在空中等待长车过去。

灵兽对这种清净高贵的气息有本能的顺从反应。

长车缓缓驶来,停在辛湄身边,白色的竹帘被一只戴着黑丝手套的手卷上去,车内穿皂衣的年轻男子把脑袋探出来,对她友好一笑。

这个人……好像是有狐一族的什么大僧侣吧?辛湄好奇地看着他,他也好奇地看过来,两人对望了半天,他终于又笑了。

“嗳,这位美貌的姑娘。”他开口,声音温柔,语调却轻浮,“我饿了,给我一盒月饼成不?”

……气派非凡的长车,非凡气派的极乐鸟,然后,停下来,居然只是问她要一盒月饼。

辛湄一头雾水地递给他一盒果仁馅的,他却摇头,眼冒绿光:“要肉馅的。”

……这是什么僧侣啊,居然还吃肉!

换了一盒肉馅月饼给他,竹帘子又放下去了,那人的声音从车内传来:“多谢,你真是漂亮又好心。”

极乐鸟又开始鸣唱,长车继续逆风而去,辛湄抓了抓脑袋,拍拍烈云骅的脖子:“好了,我们也走,赶紧的,去皇陵。”

自从陆千乔醒来之后,皇陵的云雾阵又重新架上了,大小妖怪们撤离地宫,重新回到青山绿水的地面,皇陵一改当日的颓败,又恢复了以往的桃红柳绿,鸟语花香。

斯兰不见人影,映莲在池塘里睡午觉,桃果果和弟弟在鬼气森森的杏花林里玩捉迷藏——看样子,陆千乔还没来过这里。

辛湄把烈云骅拴在外面吃草,自己悄悄潜进赵官人的小山洞,他果然又扎着块白色头巾在奋笔疾书,一边写一边哭,眼泪顺着胡须往下滴。

“噢,姑娘你来啦!”他擤了一把鼻涕,抬头望见辛湄,含泪的双眼登时亮了,“快来快来!我正写到你与将军初相遇,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呃,她和陆千乔初相遇?好像……好像是在一个寂静的夜里,她抽晕了桃果果,然后陆千乔打了她一掌……嗯,确实是天雷勾动地火。

拿起赵官人递过来的戏本子,却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道:【那一眼,正如千帆过尽大浪淘沙只为你;那一眼,正是弱水三千我取一瓢只有你;那一眼,仿佛三生石上书写缘分我和你……】

她默然把本子放回去,为难地看着赵官人殷切的眼神,想了很久,才开口:“那一眼,其实我什么也没看清……”

就知道是个男人,而且这男人还打她,抢她的灵兽,她只想抽飞他。

赵官人连连哀叹:“怎么能这样!一见生情再奸钟情才有看点啊!”

“……反正我和他本来也没什么看点,陆千乔总是把我当小孩子吧?我又不是他女儿。”

她这话说得大是幽怨,与往日的跳脱明丽截然不同,赵官人察言观色一番,立即端出知心大叔的模样,坐在对面柔声问她:“辛姑娘,你和将军闹别扭了?”

辛湄把月饼放桌上:“没有,我是给你们送月饼的。”

“心里有不舒服就要说出来,不然小事就变成大事,越闹越不可收拾。”

她想了想,撅嘴道:“我们一点都不像真正的夫妻,每次我一碰他,他就用捆妖索捆我。而且,我们明明已经成亲了,他偏不承认,还要再来一次,浪费时间,故意推脱。”

……将军啊,战鬼一族在男女方面是挺笨拙的,但你也不能笨成这样啊!

赵官人恨铁不成钢地摇头。

“辛姑娘,将军虽然挂着将军的名号,但他本身是战鬼一族的人,对琼国那个皇帝根本没什么忠心的,所以皇帝赐婚对他来说和狗屁差不多。他不承认赐婚,偏要亲自提亲再娶你一次,其实恰好证明他心里有你,把你正正经经当做一个需要尊重的女子来看待。”

辛湄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知道。”

“你也有不知道的。战鬼一族自古侍奉天神,向来保守古板,没有成婚便行男女之事,视为苟且。他不碰你,是敬重,并非轻视。”

她继续沉默。

赵官人清清嗓子:“你看将军外表好像挺贴心挺细致的,他其实粗鲁的很,自小爹不疼娘不爱,也没人教他怎样和姑娘相处,平日里不是冷脸就是走人。捆妖索什么的,也是他没想到那一层而已。你找个机会和他好好说一次,将军肯定懂的。人长着嘴就是要说话的,两个人之间有什么误会不能说开呢?闷在心里岂不是委屈了一张嘴?”

辛湄默默掰开一块莲蓉月饼,一边吃一边喝茶,再也没说一个字。

赵官人见好就收,当即拿起毛笔继续奋笔疾书,把前面写的全涂了,一面问她:“姑娘,你和将军初相遇是啥样的,再给我说一遍吧?”

她正要说话,忽听山洞外烈云骅长嘶一声,紧接着覆盖在洞口的大叶片被人猛然揭开,两天不见的陆千乔大步走进来,一见她,一把拽起便走。

赵官人老泪纵横地吞了一块月饼,将军,这才是好样的!

辛湄一路脚不沾地,和风筝似的被他扯出去,头晕眼花中感觉他把自己丢在秋月背上,等回过神的时候,才发觉两人已经在半空中了。秋月闲闲地扇着翅膀,故意飞得慢悠悠,烈云骅十分通灵性地跟在老后面,大家都不想打扰他俩。

辛湄抬头看看他,他面色阴沉,沉默不语,偏过头不与她对视。

“那个……陆千乔,”她先开口了,“我们、我们要去哪里?”

他依旧不看她,隔了半日,方道:“送你回辛邪庄。”

说到辛邪庄,她才发觉他还穿着那天来辛邪庄的衣服,只是如今白衣服灰扑扑的,尘土草汁之类的晕染衣角,他的头发好像也有点乱,虽然脸上看不出什么疲惫……可,他是不是不眠不休找了她两天?

辛湄想了想,低声道:“陆千乔,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不理她。

“……你别生气,我只是给大家送月饼。”

他终于动了,抬手揉了揉额角。

“陆千乔。”辛湄凑过去,小心翼翼抓起一截他的袖子,他没甩开,于是放心大胆地再凑近一些,把脑袋放在他肩膀上。

“你说话呀,随便说点什么。”

声音软绵绵,她整个人也软绵绵,再有天大的火气也烟消云散了。

陆千乔犹豫着抬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低声道:“……抱歉,是我的错。”

她露齿一笑:“我们两个都有错,成不?”

他阴沉的面色终于渐渐变得柔和,五指插入她浓密的头发里,替她把小辫子理顺:“去了什么地方?”

“给大家送月饼啊。”

“辛湄。”

“嗯?”

“半个月后,我会亲自迎亲,到时候不许逃。”

“嗯。”

他的手指从头发里抽出来,在她细腻的面颊上轻轻抚摸,忽然低头,在饱满的额头上印下一吻。靠得那么近,肌肤相贴,她身上传来一阵阵令人感觉十分不快的气息,他不由再低下去一些,细细嗅着她的头发。

“陆千乔,我亲你一下,不许用捆妖索捆我。”

她搂住他的脖子,对他微笑。

他面上瞬间一红,顺从地闭上眼,等了半天,两片柔软的嘴唇却落在脸颊上。

他好像……有点失落。

辛湄把他凌乱的头发拨到脑后,一本正经地说:“接下来的,等到下次吧。”

“调皮。”

他用手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紧跟着又低头在她头发上嗅了两下,蹙起眉头。

她浑身上下隐隐约约沾染了一股令人极其不快的气息,靠得非常近才能闻见。是遇到了什么人吗?

回到辛邪庄没几天,斯兰来了,还带了三套样式各异的嫁衣,据说是陆千乔亲自挑选的。

辛湄对着那三只长得和马桶很像的凤冠发了半天的呆,回头看看斯兰,他面无表情。再回头看看辛雄,他两眼放光,估计陆千乔就是真送几个马桶来,他也会开心得流眼泪。

“你确定……我要戴这个嫁他?”

她提起一只马桶……不对,一只凤冠,往脑袋上一扣,半张脸就被吞没了。

斯兰暗咳一声:“将军说,战鬼一族的嫁衣风格就是这样。”

……战鬼族的新娘真可怜,个个都顶着马桶嫁人。

“将军还交代了,他会在半个月之内把嘉平关附近的农民兵搞定,没空照看你,所以这项艰巨的任务就交给我了。这半个月你老老实实呆在辛邪庄,哪里也不许去。”

说起来,这项任务确实很艰巨……斯兰揉了揉发疼的脑门子。

出乎意料,她居然乖巧地点了点头,没任何反对的意思,斯兰一直哽在喉咙里那口气终于吐出来了。

“对了,斯兰。”辛湄摘下凤冠,好心地回头望着他,“机会难得,你既然来了,我带你去找绿水镇的那个大夫吧?他有一手好针法,专治面瘫抽筋中风。”

……他那口气,果然吐得太早了。

半个月的时间,对辛湄来说,一眨眼就过去了,对斯兰来说,比三辈子还长那么一点。

嘉平关很快传出捷报,白宗英老将军虽然告老还乡了,但奉旨新来的骠骑将军毫不逊色,轻轻松松连杀武爽手下几员大将,自起义以来一路势如破竹的武爽终于也体会到高山般的挫折,无奈之下终于撤兵嘉平关,直退到琼国边境外,估计短时间内是不敢再犯了。

荣正帝龙心大悦,黄金白银似流水般赏赐下来,还大兴土木,在京中建造一座骠骑将军府,满怀期待地等待将军还朝。

这番期待显然再次落空,陆千乔写了个折子,要求休息半年,连回音也不等,当晚便收拾收拾回皇陵了。

他最近忙着娶老婆,没空上京还朝。

那天是九月十八,据说是好到不能再好的黄道吉日。

辛湄头上顶着马桶般的凤冠,身上穿着百鸟羽毛编织的破麻袋似的嫁衣,众目睽睽之下,她穿成这个样子,实在无法拥有平日里的勇气,只好用袖子把脸遮住,再次上了花车。和上次不同,这次,陆千乔人来了,骑着通体火红的烈云骅,披着破麻袋似的喜服,居然还是那么玉树临风,器宇轩昂。

绿水镇再一次沸腾了,据说辛邪庄那个有克夫命的小姐嫁出去没几个月就克死了前夫,可很快又找到冤大头来顶替,还是个英俊非凡的冤大头。

看着辛雄皱纹花似的老脸,家里有未嫁姑娘的一干民众又恨又妒,甩开膀子在酒席上猛吃猛喝,直吃的厨房再也做不出东西来,才解恨而归。

眼看迎亲队伍要走,辛雄赶紧扶着花车一把掀开帘子:“小湄,爹给你那几本书,都看了吧?”

辛湄正把凤冠顶在手指上绕着玩儿,乍一听这话,凤冠就摔地上了。

那些书……她也就看了一本兰麝娇蕊集,剩下那些原本是打算有空的时候拜读一下的,谁知那天陆千乔送她回辛邪庄,二话不说又全给搜刮走了。

“我会好好学一下的,你放心。”

当时他丢给她这么一句话,还说得特别一本正经,害她又做了几夜春梦。

“总之,我今晚验货。”

辛湄捡起凤冠,扭头给了辛雄一个久违的充满王霸之气的笑。

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终于腾空而起,往皇陵飞去。辛湄在花车里坐得气闷,一把掀开帘子,冷不防撞见陆千乔正驱使烈云骅往这边来,她赶紧招手。

“斯兰说,你们战鬼一族成婚好像和我们这边不太一样,待会儿还要表演胸口碎大石什么的。咱们打个商量,先让我吃饭,再表演成不?”

……胸口碎大石是怎么回事?斯兰到底和她说了什么?

陆千乔从怀里取出一袋糕点抛给她,浅浅一笑:“傻瓜,你以为是江湖卖艺?蒙上盖头,什么也不用你做。”

说罢又静静看了她半晌,耳根有些发红,低声道:“你今天……很好看。”

他想看着她穿战鬼一族的嫁衣,想了很多次,脑海里虚构的景象和如今实实在在坐在眼前的人比起来,还要逊色很多。

“你很适合我族嫁衣。”

辛湄犹豫着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破麻袋似的衣服,外加手里捏着的马桶一般的凤冠,原来……在他眼里,自己就适合穿成这样。

“你也蛮适合穿这种衣服的。”她勉强夸赞一下,“这一身鸟毛真华丽。”

呃,他……他笑得好幸福啊。

辛湄心虚地捏出一块枣糕,默默塞嘴里。

陆千乔还想再说点什么,忽觉有些不对劲,猛然回头,便见不远处一团云雾中缓缓飞出数只巨大的极乐鸟,它们还拉着一辆金光闪闪的长车,无比拉风,无比奢华,慢悠悠地靠了过来。

金色的光化作文字流淌开,偶尔滑过身体,那种感觉……很不愉快。

“将军!”

前方斯兰非常警觉,立即策马返回,下意识地挡在前面,一手悄悄按在腰间刀柄上。

陆千乔摇了摇头,示意他退开。

他终于知道当日辛湄身上令人不快的气息是怎么回事,她是遇见了有狐一族的大僧侣?

“……何事?”

他策马上前三步,声音淡漠。

白色竹帘被一只戴着黑丝手套的手卷起来,大僧侣探出脑袋,悠哉地冲他微笑。

“不是找你,是找她。”

他指了指花车里塞满嘴枣糕的辛湄。

陆千乔皱紧眉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身,挡住了他肆无忌惮的视线。

“花车里的漂亮新娘!”大僧侣把手拢在嘴边,高声叫唤,“多谢你上次的月饼,今日我来还礼。”

辛湄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好奇地看了他半天,愕然开口:“我认识你?”

“嗳,这么不给面子。”他不以为意地笑,“忘记我了?那也没事,还礼给你,顺便,崇灵谷那只狐狸的贺礼我也帮你带来了,接好!”

长袖一扬,他抛来一只偌大的盒子。

陆千乔出手如电,瞬间便拦了下来,盯着他望了片刻,方慢慢垂眼,手里捏着的是一只长宽尺余的木盒,盒中还有两只小盒,一只里面放着一枚鸽卵大小的明珠,一只里面是一串黄金打成的精致项链。

“项链是我送的。”大僧侣笑起来懒洋洋,慢悠悠,“祝你们百年好合,如胶似漆,早生贵子。”

项链上散发出一股令人厌恶的气息,陆千乔面无表情,直接把盒子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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