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他默不作声,坐立不安,传教士却兴致勃勃。麦克法尔医生感到传教士的目光不时落在他身上,而且带有一种洋洋得意的神态。他突然想到戴维森可能已经知道他去找总督这回事了,但天晓得他怎么会知道这一切的!这个人身上似乎带有某种鬼魅的力量。晚饭后,他看到洪恩在阳台上,便装作有什么话要跟他说,走出屋去。
“她想知道你是不是找过总督了。”洪恩轻声地说。
“去过了,可是他什么也不肯干。我真的很抱歉,我再也无能为力了。”
“我知道他不会答应的,他们不敢得罪传教士。”
“你们在讲什么?”戴维森和蔼可亲地走出屋来找他们。
“我刚才说你们运气不佳,至少还要一个星期才能去阿皮亚。”洪恩对答自如。
洪恩离开了,他们俩也回到了客厅。戴维森每次饭后都要消遣一个小时。
不久,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戴维森夫人用高亢的音调说。
可是门却没有打开,戴维森夫人去开门。他们看见汤普森小姐站在门外。她的面相有了改变,不再是以前在路上嘲讽他们时洋洋得意的神态,而是变成了一个失魂落魄、心惊胆颤的女人了。
她的头发,一向是梳理得非常精致的,现在却蓬乱地垂在脖子周围。
她穿了双拖鞋,短衫长裙,非常邋遢,站在门外,脸上全是泪痕,不敢走进来。
“你来干什么?”戴维森夫人语气非常粗暴。
“我可以跟戴维森先生说话吗?”她言语中带有哭腔。
传教士站起来走向她。
“进来吧,汤普森小姐,”他言语非常随和,“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
她进了屋里。
“对不起,我那天说话冲撞了你,如果还有其他什么事情让你不快,我一并向你道歉。我想我确实有点过火,请你原谅我。”
“哦,那没什么。我觉得我还是能够容忍这些难听的话的。”
她走向他,行为之卑躬屈节简直让人害怕。
“你让我崩溃了,我也服软了。你不会再让我去旧金山去了吧?”
他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声音也变得死板和严峻。
“为什么你不愿意回到那儿去?”
“我跟你说过了。”
他俯身向前,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钻进她的灵魂深处看个究竟。
他猛地喘了口气。
“感化院。”
她尖叫起来,猛地跪倒在他的脚跟前,捧住他的那双小脚。
“不要送我去那儿。我向上帝发誓,我要做个正经女人,再也不干那营生了。”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前言不搭后语的哀求,豆大的眼泪在抹着脂粉的脸上滚滚而下。传教士低下头,用手把她的脸一抬,迫使她双眼望着他。
“就是那个感化院吗?”
“他们要捉我时,我就逃掉了。”她喘着气,“如果警察逮着我,我至少要在监狱里呆三年。”
他把手放下来,她瘫在地上成了一摊泥,深深地抽泣起来。麦克法尔医生站起身来。
“这实在太严厉了,”他说,“你别再强迫她回去了,而且现在你知道这一切对她意味着什么。再给她一次机会吧,她会改过自新的。”
“我正在给她一生中从来没有的机会。如果她要赎罪,就让她接受这个惩罚吧。”
她误会了他的意思,抬起头来向上看,在她哭肿的双眼里流露出一线希望。
“你会放我走了?”
“不。下星期二你就得上船去旧金山。”
她发出可怕的呻吟,接着冲出一声低沉嘶哑的怒吼,简直不像是人声,她用脑袋使劲地撞着地板。麦克法尔医生跃身前去,将她拉起来。
“起来,你不要这样子。你最好还是去休息会,我给你弄点药来吃。”
他把她拉起来,半拖半抱,将她送下楼去。他对戴维森太太和自己妻子非常气恼,因为她们完全没有想帮忙的意思。混血儿老板站在楼梯下,帮助医生把汤普森放到床上。她悲叹哭泣,差不多陷入昏厥状态。医生给她在皮下注射了一针,最后又累又热地回到了楼上。
“我让她安睡过去了。”
那两个女人和戴维森还在老位置坐着。他走以后,她们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位置。
“我在等你。”戴维森说,声音古怪严峻。
“我要你们和我一块祈祷,为我们做错了事的姊妹的灵魂祈祷。”
他从书架上拿起《圣经》,在他们吃晚饭的桌前坐了下来。餐桌还没收拾,他把挡在前面的茶壶推向一边,用一种洪亮、有力而深沉的音调,给他们朗读耶稣基督与犯了通奸罪的女人见面的那段故事。
“现在我们一起跪下来,为我们亲爱的姊妹莎狄·汤普森的灵魂祈祷。”
他一口气念完了一篇长长的让人心潮澎湃的祷词,他祈祷上帝宽恕这个有罪的女人。麦克法尔夫人和戴维森夫人闭着眼睛跪着。医生则出乎意料,笨拙而又顺从地也跪了下来。传教士一边滔滔不绝,一边泪流满面,他的祷词狂热雄辩,将他自己也深深感动了。屋外,无情的雨还在下个不停,雨滴敲打在地面,仿佛饱含着人世间所有的狠毒。
最后,他停住了,吸了一口气,说:
“我们现在重念一遍祷文。”
他们念过以后,跟着他站起身来。戴维森夫人的脸色苍白安详,她感到既慰藉又心平气和,但是麦克法尔夫妇则感到羞愧难当,他们简直不知道应该把脸转到何处。
“我马上下去看看她现在怎么样了。”麦克法尔医生说。
他敲开门,开门的却是洪恩。汤普森小姐躺在摇椅上,默默地流着泪。
“你在那儿干什么?”麦克法尔喊了一声,“我不是跟你说过要躺在床上么!”
“我躺不下来,我要见戴维森先生。”
“我可怜的孩子,你这样做又何必呢,你永远也别想说服他。”
“他说过只要我叫他,他随时就来的。”
麦克法尔朝生意人做了个手势。
“去叫他来。”
洪恩上楼时,他和汤普森默默地等着,戴维森来了。
“请原谅我请你下来。”她说,眼神忧郁。
“我正在等着你叫我,我知道上帝会应承我的祈祷的。”
他俩相互对视了一会,紧接着汤普森把目光移开了,说话时也不再看他。
“我是个坏女人,我要赎罪。”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听见了我们的祈祷。”
他转身向另外两个男人说:“让我一个人陪在这里吧。你们告诉戴维森夫人,我们的祷告有用了。”
他们出来了,门被带上。
“天呐。”洪恩说。
这天晚上,麦克法尔迟迟未能入睡,听见传教士上楼时他顺便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即便是这个时候,传教士还是没有马上上床。隔着两间房的隔板,麦克法尔听见传教士在大声祷告,一直听得疲倦了才睡去。
第二天早上,医生看到传教士时,简直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显得非常疲惫,但是双眼却异常有神,饱含着欲火,看起来好像充满着一种不能自持的兴奋。
“我要你立刻去看看汤普森,”他说,“我想她的肉体不会好起来,但她的灵魂,她的灵魂却升华了。”
医生感到心情黯淡而且情绪不安。
“昨晚你在她那过了很久。”他说。
“是的,我一要离开,她简直受不了。”
“可看起来快活得像个痴汉。”医生烦躁地说。
戴维森双眼流露出意醉神迷的神态。
“一种至高无上的宽恕已经托付给我了。昨天夜里,我收到了恩赐,使一个迷失的灵魂又重新回到了主的怀抱。”
汤普森靠在摇椅里。屋子和床都懒得收拾,连平日非常注意的日常打扮也全都省略了。她披着一件肮脏的睡衣,头发慵懒地打了个卷。她用湿手巾抹了下脸,但是脸上浮肿,泪痕犹在,整个人看起来完全没了神采。
医生进屋,她抬起迟钝的目光,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戴维森先生在哪儿?”
“如果你要他,他马上就来,”麦克法尔医生反讽道,“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哦,我很好,你用不着担心。”
“你吃过东西了吗?”
“洪恩给我送来了咖啡。”
她无比期待地望着门外。
“你觉得他会马上出现吗?我感到有他陪伴,就没那么可怕了。”
“下星期二你还得走吗?”
“还得走,他说我不得不走。请你叫他马上来,你帮不上我的忙,他是现在唯一可以救我的人。”
“好吧。”麦克法尔医生说。
接下来三天,传教士几乎形影不离地陪着她,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他才与其他三个人在一起。麦克法尔医生注意到他吃得很少。
“他要把自己搞垮才满意,”戴维森夫人怜惜地说,“要是他不注意点,他会把精神搞垮的,他对健康从来不珍惜。”
她自己的脸色也在逐渐变坏,她跟麦克法尔夫人说她经常无法入眠,戴维森从汤普森小姐那儿上来,还要祷告到筋疲力尽才肯罢休,即使这样他也只能睡上一两个小时,然后就穿好衣服去海湾散步。他做了些古怪的梦。
“今天早上他跟我说他梦到了内布拉斯加[5]的山丘。”戴维森夫人说。
“这真是梦入非非了。”麦克法尔医生说。
他记得自己在漫游美国时,曾透过火车的车窗,看到过这些山丘,它们就像巨大的鼹鼠窝,浑圆光滑,在平地上突然耸起。麦克法尔之所以印象这么深刻,是因为它们看起来就像女人胸前的双峰。
戴维森的忐忑不安甚至自己也不能忍受了,他始终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燃烧着,他竟然把这个可怜女人深藏于心的最后一丝罪恶也连根拔起了!他陪她一起读《圣经》,一起祈祷。
“简直出了奇迹。”有天晚饭时,戴维森对在座的人说。
“这是真正的重生。她的灵魂,漆黑得像黑夜,现在却变成了皎洁的白雪。我是那么卑微和畏惧。她对于自己罪恶的忏悔简直是太美了,我简直不配去碰一碰她长袍的衣边。”
“你还想把她送到旧金山去吗?”医生问。“在美国的监狱呆三年?我想在这一点上你应该宽恕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