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得再这样过个十天半个月,我想我真会被闷死。”麦克法尔医生说。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日子分成几段来过。”传教士接声道,“我准备每天用几个钟头看书,然后做做运动,剩下的时间用来娱乐,不管天晴还是下雨,因为在雨季你根本就无法考虑天气是否合适。”
麦克法尔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的同伴,显然,戴维森的计划让他烦恼。他们吃的又是牛肉饼,估计这是大师傅唯一会做的一道菜了。
楼下的留声机又开始唱起来了。戴维森听着,神情变得不安起来。只听见男人的歌声飘到了楼上,汤普森小姐的朋友们正在合唱一首流行歌曲呢,而且马上就听到她那又哑又高的声调夹在中间,叫喊和哄笑声紧随其后。楼上的四个人,本来想打起精神聊聊天,但又按捺不住细听楼下的碰杯声和椅子挪动声。显然,又来了好些人,汤普森小姐正在举行晚会呢。
“我想不清楚她怎么招来了这么多人。”麦克法尔夫人突然打断了传教士和丈夫关于医学的谈话。
她的思想已经游离到楼下的活动中去了。戴维森脸上的抽动也证明了这一点,尽管他嘴上谈论的是医学上的事情,可他的心早就同麦克法尔夫人走到一处了。刹那间,正当医生在大谈德兰特尔前线医治伤员的经验时,戴维森平白无故地大叫了一声,并从椅子上“哗”的跳了起来。
“怎么啦,亚弗雷?”戴维森夫人问。
“一定是的,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她肯定是从哀威里出来的。”
“不会的。”
“她是在火奴鲁鲁[4]上船的,这样就对了,她居然把她那营生带到了这里来了。”
他用憎恨的语气来强调最后几个字。
“什么是哀威里?”麦克法尔夫人问。
戴维森充满怜悯的眼光落在她身上,语气中带着恐怖和颤抖。
“那是火奴鲁鲁藏污纳垢的地方,是红灯区,是我们文明的污点。”
哀威里在火奴鲁鲁市区的一个角落。从港口附近的偏僻小巷进去,经过一座颤巍巍的小桥,就能看到一条荒芜的街道。沿着街道往里走,经过一处破破烂烂的地方,你会突然发现到了一处灯光明亮之所。这里的马路两旁设有停车场,还有酒吧间,到处闪烁着花里胡哨的光束,每一家都响着自动钢琴,一路上还夹杂着理发店和烟草铺,能随时激发出寻欢作乐的罪恶之感。你随便走进一条窄巷,不管向左向右,都会发现进入了幽境。一排排带有阳台的小屋,全部漆成绿色,看起来整齐又干净。小屋之间的小路又宽又直,让人感觉是座花园小镇。它那规范的布局,井然有序的环境,清洁亮丽的外观,给人一种绝佳的反讽,因为寻欢作乐还从没有像今日这样空前的系统化和制度化。幽静小巷里偶尔会有盏微亮的路灯,要不是这些小屋开着的窗透出光亮来,这儿简直就是漆黑一片。男人们在此徘徊,窥视着窗前的姑娘们。她们或在看书或在做着针线活,但几乎从未对那些路过的人正眼瞧上一眼。这些在外游荡的行人和窗里的姑娘们唯一类似的,就是他们来自五花八门的国家。那儿不仅有美国人,港里船舶上得空的水手,军舰里来的闲着的水兵,还有不少驻扎在岛上喝得醉醺醺的士兵,白人和黑人都有。此外还有日本人,一些三三两两结对走在街上闲逛的夏威夷人,穿着布罩长衫的中国人,甚至还有穿着奇怪样式的菲律宾人。他们都沉默不语,像是受到了压抑,七情六欲在这里是忧郁的。
“这是太平洋最臭名昭著的地方。”戴维森歇斯底里地喊着,“海外传教会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游说和反对,当地的报纸也予以响应,但是警察就是一无所动。你知道他们的陈词滥调,他们说罪恶是不可避免的,控制罪恶的最好办法就是对它们进行集中管理。敢情他们是收受了贿赂,被收买了。酒吧间和妓院老板给他们保护费,甚至卖淫的小姐自己也出一份。”
“在火奴鲁鲁停靠时,我在当地的报纸上看过相关的报道。”麦克法尔医生回应说。
“当我们到达哀威里时,那里的一切罪恶和耻辱都已经不复存在了。所有的人都受到了审判。我真应该一下子就看出这个女人是干什么的。”
“现在你说明白了,”麦克法尔夫人说,“我记得就是在我们的船起锚前几分钟她才急匆匆赶上船的,我当时还想她来得可真是及时呢。”
“她怎么敢到这儿来!”戴维森恨恨地喊着,“我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向屋里走去。
“你要去干什么?”麦克法尔问。
“你希望我去干什么?我要去阻止他们,我决不能让这里变成……变成……”
他努力寻找一个不会使女士们觉得尴尬的字眼。激动之余,他双眼幽幽发光,已经惨白的脸更加惨白了。
“听起来,楼下屋子里有三四个男人。”医生说,“你这样下去,是不是有点草率?”
传教士向他鄙视地扫了一眼,不作言语,冲出了门去。
“你太不了解戴维森先生,你以为他在执行使命时会因为个人安危而退缩吗?”戴维森夫人说。
她坐在那儿,两手不安地握在一起,高高的颧骨上闪过一阵阴影,仔细听着楼下会出什么事情。他们三个都在侧耳倾听。他们听见传教士蹬蹬地跑下楼去,把门推开。歌声霎时停了下来,但是留声机还在继续放着那种下流的音调。他们听见戴维森的声音了,接着听到了沉重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音乐戛然而止。他把留声机摔在了地上。紧接着,他们听到了戴维森的说话,但具体内容他们听不清楚。接下来是汤普森小姐的声音,又高又尖,又是一阵嘈杂的吵闹,好像几个人在叫喊。戴维森夫人倒抽一口冷气,双手握得更紧了。麦克法尔医生把目光从她身上转移到自己妻子身上。他不愿意下楼,但他怀疑旁边的这两位太太希望他这样做。接着像是一阵扭打的声音。现在的吵闹声更大了,也许是戴维森被扔了出来,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一阵沉寂后,他们又听见了戴维森上楼的脚步声,他回到自己的屋子去了。
“我想我应该去看看他。”戴维森夫人说。
她站起身来朝他屋里走去。
“如果需要我,就喊一声。”麦克法尔夫人说,等到她出去之后又说:“我希望他没有受伤。”
“他为什么要多管闲事?”麦克法尔医生说。
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两分钟,紧接着他俩吃惊了,因为留声机的声音又开始了,带着挑衅似地用嘲弄的声调吼着一首淫荡的曲子。
第二天,戴维森夫人明显老了很多,脸色又苍白又疲惫。她抱怨头痛,她说传教士昨晚一夜没合眼,在一种异常烦恼的情况下度过了一夜,还没到五点钟就起身出门去了。一杯啤酒泼了他一身,弄得他全身都是酒味。戴维森夫人提到汤普森小姐时,眼里冒出了阴沉的怒火。
“总有一天她会悔青肠子的,因为她得罪了戴维森先生。戴维森先生待人宽厚,遭厄受困的人只要去找他,没有不得到安慰的,但是他也疾恶如仇,一旦让他震怒,他也会不顾一切。”
“那么,他会怎么样呢?”麦克法尔夫人问。
“我不清楚,但我绝对不能再忍受跟这个贱货在一起。”
麦克法尔夫人不寒而栗。这位身材矮小的女人身上显示出的不仅是自信,而且还包含着某种威胁。那天早上,他们一块出去,并排走下楼。汤普森小姐的房门敞开着,他们看见她仅披了件肮脏的睡衣,在火锅里正煮着东西。
“早上好,”她对他们喊了声,“今天早上戴维森先生好些了么?”
她们不吭一声地走了过去,昂首阔步,好像根本就没有汤普森小姐存在似的。但是一听见她那带着嘲讽的大笑声,她们不禁脸上发烧。戴维森夫人突然转过身去。
“你竟然还有脸跟我说话!”她高声嚷叫起来,“要是你冒犯了我,我一定会把你从这儿赶出去。”
“喂,是我请戴维森先生到我的房间里来的吗?”
“不要搭理她。”麦克法尔夫人轻轻说了一句。
她们一直往前走,直到完全听不见汤普森的声音。
“她简直就是恬不知耻,完全不知羞耻的东西。”戴维森夫人冲口而出。
席卷而上的怒气几乎要将她淹没。
在回来的路上,她们看见汤普森小姐在码头上散步,穿着非常隆重,大白帽的帽檐上堆着庸俗而鲜艳的花朵,十分惹眼。她边走边兴致勃勃地跟她们打招呼。站在路边的水手看着这两位太太冷若冰霜的目光,不禁咧着嘴笑开了。她们刚回到住处,雨又开始下了。
“这下,她那身漂亮的衣服恐怕是要遭殃了。”戴维森夫人尖酸刻薄地说。
他们午饭吃了一半的时候,戴维森才回来,雨已经将他全身淋透了,可他却执意不去换衣服。他坐下来,愁眉不展,一言不语,稍微尝了点东西便拒绝再进食。戴维森夫人跟他讲述了今天两次遇见汤普森小姐的经过,他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但越发紧蹙的眉头表示他什么都听到了。
“你说我们去找洪恩先生把她从这里赶出去行不行?”戴维森夫人问,“我们不能再这样忍受她的侮辱了。”
“可除此之外,她没有其他落脚的地方啊。”麦克法尔说。
“她可以跟土人一块住。”
“这样的天气,住土人的茅草屋可不舒服。”
“我曾经在茅屋里住过几年。”传教士说。
那个土生的小女孩送煎香蕉来当甜点,这是他们在这里每天必吃的一道菜。戴维森转身跟小女孩说:
“去问一声汤普森小姐,她什么时候方便,我想去看看她。”
小女孩怯生生地点点头,就走了。
“你去看她干什么,亚弗雷?”他妻子问他。
“去看她是我的责任,我要做到仁至义尽,给她回头的机会,不然我是不会采取行动的。”
“你简直不知道她是什么货色,她一定会羞辱你的。”
“让她来羞辱我好了,让她向我吐口水吧。她有永恒的灵魂,我想我必须竭尽全力拯救她。”
戴维森夫人的耳旁至今还回响着这个妓女的讥笑声。
“她已经迷失得太远了。”
“远得不能接受上帝的恩泽了吗?”他的眼睛突然发出光亮,口气也变得柔和轻松许多。“永远不会,罪人的孽债也许比地狱还深,但基督上帝的爱怜肯定还能触及于他。”
小女孩上来回信了:
“汤普森小姐说,只要戴维森牧师不在她营业的时间里光临,其他时间她都在屋里恭候。”
接下来是石头般的沉默。麦克法尔医生赶快收回露在嘴角的笑意,他知道,如果妻子发现他认为汤普森小姐无动于衷的厚颜是件有趣的事情,妻子肯定会大发雷霆的。
他们默默地吃完午饭。等桌上的东西一撤去,两位太太就拿起了活计。麦克法尔夫人开始编制围巾,自开战以来,她已经不知织了多少条了。医生则抽起了烟斗。戴维森还是坐在椅上,用一种出神的眼光望着餐桌。过一会,他站起身来,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他们听见他下楼,又听见他敲门,然后听见汤普森小姐那带着挑衅性的“进来”。他在汤普森小姐那里呆了近一个小时。
麦克法尔医生注视着下个不停的雨水,心神不宁。这里的雨不似英国像牛毛那样轻落下来,它直接让你感觉自然界的原始力量,让人感到害怕。如果说倾盆而下是大雨的话,这里的雨只能用决堤来形容,简直就是洪水滔天,打在瓦楞铁皮屋顶上从来没有间断,使人疯狂。有时你简直会觉得如果它再不停息,你就会尖声叫喊起来,然后你又觉得无能为力,感觉全身酥软,唯有苦恼和绝望。
麦克法尔医生回头看见传教士走进屋来,两位太太也抬起头来注视着他。
“我给了她所有机会,劝她迷途知返,她的确是个邪恶的女人。”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麦克法尔医生注意到他两眼变得阴沉,苍白的脸变得铁青。
“现在我要拿起基督上帝的鞭子,他曾用它驱逐圣殿里的高利贷放贷者和银币兑换商们。”
他在屋里来回踱动,嘴唇紧闭,双眉紧锁。
“即使她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她追回来。”
他转身出了屋子。他们听见他又下楼去了。
“他究竟要干什么?”麦克法尔太太说。
“我不知道。”戴维森夫人摘下了夹鼻眼镜,擦着。
“他在执行上帝的旨意时,我从来不问他任何问题。”
她微微一叹。
“怎么啦?”
“他非把自己累倒不可,他从不知道爱惜自己。”
麦克法尔医生从房主那里得悉了传教士行动的第一步。房主把正从店门经过的医生拦了下来,他肥嘟嘟的脸显得十分无助。
“戴维森牧师责怪我不应该把房子租给汤普森小姐。但是当时,我并不知道她是干哪一行的啊。对于我这行来说,客人上门来,我只问他们能否付得起租金,更何况她一来就预付了我一个星期的租金。”
麦克法尔医生不愿卷进这个是非。
“说到底这是你的屋子,你能让我们留下来,我们是非常感激的。”
洪恩狐疑地看着他,不知道麦克法尔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传教士们是互通声气的,”他迟疑地说,“如果他们决心让一个生意人离开,那么那个生意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卷着铺盖马上走人。”
“他要求你把她赶出去吗?”
“没有,他说只要她规规矩矩的,他不会这么做。他说他要对我公平,我答应告诉她不要再招揽客人了,我刚去告诉了她。”
“她听了怎么样呢?”
“她痛骂了我一顿。”
老板扭动着他那条帆布旧裤衩,手足无措。他觉得汤普森小姐难以对付。
“噢,如果这样的话,那汤普森小姐肯定不会呆在这里了。”
“可是她无处可去,只有土人的房屋,眼下本地人谁都不敢再搭上这烫手山芋了。现在传教士已经在她身上插了一刀。”
麦克法尔看着落下来的雨水。
“如此说来,这事是没有什么转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