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克贤得知是奎娃子挺身救下落水的蓉伢子时,认定打小就没看错这个娃。奎娃子六岁那年,张克贤就说服程传绪,把他送给自己从湖北荆州请来的且文武双全的周伯印先生习文练武。后来的时光里,周先生就没少在他面前夸过这个娃。这次奋不顾身的壮举,更用行动证明了周先生的夸赞没有错。张克贤已从内心喜欢上这个娃子了。一天晚上,张克贤老爷设宴请来程传绪一家及周伯印先生,他想于此表达两层意思:一是感谢奎娃子对蓉伢子的救命之恩。二是感谢周先生这些年在这里教书育人的辛勤操劳,并培养出像奎娃子这样子的好弟子。
坐在上席的周先生没感到有甚荣光。十年前,在张克贤老爷诚邀下,他便举家搬来这里教授弟子。本想也做一回“周同”,培养出像岳飞一样的全才弟子来。前七后八算上,教过的弟子不下数百人,可是为了生计,许多人都半途而废了。因此,培养成才且拿得出手、打得上场的尚屈指可数。眼下奎娃子算是他的得意门生之一,只可惜也要辍学去承担养家糊口的重任。倘若能继续学下去,真还有希望去考个秀才、进士的来。虽然这娃是个苗子,但不能继续培养,就像是《易经》乾卦上说的“潜龙勿用”一样,不得不遭埋没。唉!这个不可选择的家境条件啊!真还是对人的成长起着决定作用哩!
在斟上酒开席的时候,张克贤没像上次请那几个船大伯一样,要蓉伢子出来叩头。因为是平辈之人就免去了这个礼节。同时也没叫蓉伢子上桌来陪同吃饭,因为这里传承的老风俗是女子不上桌。所以在八仙桌的上座,是张克贤陪着周先生,左边座上是程传绪夫妇,右边是张克贤的儿子,也是奎娃子的师兄张毛子、张永东,同他挨坐。
起身敬酒的张克贤表达出两层意思后,一直得到他照顾的程传绪谦恭地表示奎娃子这么做没什么了不起,大可不必这么挂怀破费。同时他还借花献佛感谢周先生对奎娃子的教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要奎娃子永远记住这份恩情。
酒过三巡的兴头上,周先生就提议说:“张老爷,传绪老弟,现在娃子们都长大了,我们再不能长此叫小名,从这时起,我们就改口叫学名。”
张克贤和程传绪都敬酒表示赞同。就在这杯敬酒喝下去的时候,蓉伢子又送上来一盘菜,在放好后,她就对奎娃子说:“奎娃子!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哈!你要多吃点哦!”
满面通红的奎娃子忙说:“周先生刚才说,从现在起都叫学名,你得叫我程大奎,我就叫你张永蓉。”
蓉伢子的哥哥插嘴说:“从现在起你不得叫我毛子哥,得叫我永东哥。”
蓉伢子在嘴里念过一下学名说:“小名喊惯了,学名叫起怪不顺口的。”
学名一改叫,蓉伢子好像自己“哗”地就进入了人生的某个重要阶段,满份羞涩陡然袭上心头,脸一下就红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在心跳加速中望了奎娃子一眼,并用颤抖的声音对奎娃子说:“程大奎!我再说一遍谢谢你救了我哈!”
听到直呼学名,程大奎觉得在他和张永蓉之间,猛地就隔上了一堵难以逾越的墙壁,两小无猜的情怀,蓦然一下疏远了。他在心头八个不安逸的埋怨:“为什么要这么早改叫学名呢?”
于是,他急不可耐地觉得应当向张永蓉表达些什么,同时还莫明其妙地担心,怕她那天说的要做自己媳妇的话只是一句戏言。
回到家里的那个晚上,程大奎平生第一次失眠了。他幻想和张永蓉已拜堂成亲,在挑开红盖头的那一刻,就感到他是大宁场里最最幸福的新郎。接着他就把张永蓉带上皂角船,让她去看大宁河的碧秀,看长江三峡的险峻,去清点营收的钱财。他还幻想自己成了这盐场里新崛起的老板,通过与张永蓉的勤劳,已让辛苦大半辈子的爸爸妈妈享上了清福。翻来覆去的幻想,既让他感到欣慰,又让他感到惶恐。欣慰的是张永蓉说要做自己的媳妇,青梅竹马的那份爱可谓刻骨铭心;惶恐的是张永蓉家是大宁场的大盐主,并且张老爷还是大宁场的盐帮帮主。她家有财有势,自己家只是一个运盐的穷纤户,门不当户不对的,张老爷能把他的掌上明珠许配给自己吗?他为自己卑微的出身惭愧起来。天还没亮,外面“麻花豆浆、油条杆子、苞谷坨”的吆喝叫卖声更让他难以成眠,他干脆就爬起来去到渡口梯台坐下来,情不自禁地只想见到张永蓉,直把心中的那份情爱,向她忠贞地做个表达。
起早运盐的皂角船接连发出了好几只。天大明后,他就不得再这么等张永蓉了,他得回去做准备,待吃过早饭后,就同他爸爸再次运盐去宜昌。早饭过后,峡谷的太阳还在山那边没有出来,这一点儿都不影响程大奎他们的皂角船启航。他直想有个什么借口多占点出发时间,哪怕只对张永蓉说半句话也好。这早晨常见的宁河雾也不见了,为什么就不在今天继续地笼罩起来呢?就像苏东坡写的明月“何事长向别时圆”一样,这宁河雾为什么“何事要向别时散”呢?老天爷开出的这个玩笑,直叫跟航东行的程大奎一直闷闷不乐。一路上,他完全地沉默寡言了。易麻子大伯总是不时取笑他在想哪家屋头的女娃子。易麻子大伯是过来人,他一眼就看出了程大奎心头冒出来的那点小九九。
程大奎爸爸驾的皂角船如期到达宜昌码头,没等去盐务所报告,就被十几个搬二哥围住了。易麻子大伯和另两个叔公吓得冷汗直冒,并还不停地颤抖起来。正在程传绪纳闷之际,上次同程大奎交手的那个老大就拱手对站在船头的程大奎说:“兄弟!我程二浪子一辈子没服个人,自从上次和你交手后,我服你了。后来我一直逐摸要和你结个拜把子兄弟,今天终于把你等来了,答不答应?就一句话。”
程传绪以为程二浪子弄错了,他忙接过话头说:“程老大,你可能是弄错了,这是我儿子程大奎,这次是随我来的第二趟,他啥时候和你交过手呢?”
程大奎忙拉过他爸爸的手说:“爸爸!上回你出去办事的时候,是我不懂江湖规矩,冒失和程老大交了手,好在他宽宏大量才放过我。他是个够仗义和讲义气的人,我愿意同他结为拜把子兄弟。周先生过去对我说多个朋友多条路,你就让我同他结拜吧!”
话一说完,程二浪子就大笑起来说:“各位兄弟,没想到大奎兄弟是程夫子的儿子,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这个兄弟结不结拜都是兄弟,走!拉他们喝酒去。”
在去码头酒馆的路上,程二浪子对程传绪说:“老辈子!大奎兄弟的好身手是你教的吗?”
心头感到意外且又生气的程传绪摇了摇头说:“他从小跟着周先生读书识字,只是空闲时顺便学点花拳绣腿,哪有什么好身手哦!”
程二浪子高兴起来说:“好哇!我的大奎兄弟不仅身手好,而且还识文断字,真是文武双全,今后一定有出息。”
他伸手拍着程大奎的肩膀,程大奎没忙着说客气话,只是指着还在发抖的易麻子大伯和另外两个叔公说:“大哥!这三位老辈子是跟我爸爸几十年的兄弟,他们都是忠厚老实人,看你今天把他们吓成啥样子了。”
程二浪子忙拱手向他们招呼:“二浪子给三位叔伯赔礼了。”然后就同程大奎相视大笑了起来。
去到酒馆,十几个人围着三张凑拢的八仙桌坐下来。落座的程传绪想,今天这顿酒恐怕要把自己几个人灌个半死不可。你个该死的大奎呀!一出来就惹是生非,这辈子啷个去收场哦!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酒喝完后,他们几个人并没有醉。席间,只是由程二浪子带头,同敬程传绪一行一杯,以表主人之意。再就是程二浪子同程大奎喝了一杯结拜酒。最后一杯是大家齐喝庆贺酒。三杯酒下肚后,程二浪子就大声说:“在今天这个高兴的日子,我们就听程老辈子的,他说怎么喝就怎么喝。”
程传绪向碗里连倒三杯酒说:“程老大和各位搬哥,我敬各位三杯酒,说三句话,然后就不喝了。”他环顾了一下大家,接着就用真诚的话语说,“我们都是凭劳力吃饭的人,下午还要做事,我们各尽到心意就行了。切不可弄到酒醉伤身的地步。”他站起身双手托着酒碗说,“我的第一句话是感谢过去程老大和各位搬哥对我们的关照。第二句话是感谢程老大不嫌弃大奎和他结成兄弟。第三句话是希望今后大家要多帮助大奎。在家靠父母,出门靠主人,我在这里拜托了!”话一说完,头一仰就把三杯酒弄了个一饮而尽。
程二浪子拍着胸膛说:“老辈子够意思,请你放心,我们绝对做对得起你和大奎兄弟的事。”
饭后的程传绪去到盐务所,盐管事就要程传绪把这一趟盐直送荆州,并给他出了运盐文书。
得到这个消息,程大奎心头就叫苦不迭起来,原指望这就回去见张永蓉,完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一个节外生枝。
是的,是节外生枝,可这个节外生枝是处在相思之苦中的程大奎完全出乎意料的。
就是在程大奎他们出门十多天的时候,程大奎的同门师兄袁仁贵,便求他父亲袁世忠托人去向张克贤的闺女张永蓉提亲。这个想法是大宁场盐帮副帮主袁世忠早就在心头盘算过的。这下好了,自己儿子有这个要求,那真是桩求之不得的事。于是就叫金管家去筹办聘礼,托媒择日去向张家提上这门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选定黄道吉日的那天,袁世忠就同媒人去到张克贤老爷家提亲。张克贤可高兴了。门当户对知根知底且不说,这一联姻,盐帮正副帮主的团结会更紧密,经营盐业的势力会更强大。真是一门好亲事,乐不可支的张克贤满口就把这门亲事答应了下来。
要是张永蓉心里没有程大奎,这个袁仁贵还是没啥可说的。袁仁贵也是从小跟师周先生。在所有弟子中,他性格柔顺,体质瘦弱,不仅没练出什么像样的拳脚,而且读书的慧根也不深。除这点不足外,就本质上讲,他为人忠厚,不倚势逞强,一点没有财东大户子弟的纨绔与自恃。托身这样的人,一生虽不会声名显赫,但一定会落得恬淡安宁。
这还有什么挑剔的呢?
是没有什么挑剔的。可是对张永蓉来说,袁仁贵可不是自己心仪的人,除程大奎外,谁在她心头也容不下。在她爸爸把这个事告诉她后,她一下就懵了,半天就没回过神来。
在这个大宁场里,虽然交织着天南海北的风俗习惯,但就婚姻来讲,还得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古训,倔强的张永蓉也不可例外。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向妈妈向育梅哭闹起来。她说她不和袁仁贵成亲,就是嫁猪嫁狗也不嫁给他,若不退掉这门亲事,她就跳大宁河去死了算了。
听到张永蓉持住这个态度,一向把她视为掌上明珠的张克贤发怒了。他对妻子向育梅吼道:“死女娃子真是娇惯坏了,这个事由不得她。她要退婚,我这颜面往哪里搁?她还要死要活的,这不是在向我脸上扇耳光吗?”说完这通话,就把茶杯向地上砸了个粉碎。
看到这个阵势,向育梅不敢再开腔了,她只得想办法去劝化女儿张永蓉。
张永蓉心已铁定,不嫁就是不嫁。哭闹伤心几天后,就想着程大奎快回来。她要去问他是否爱自己,如不爱,她就去跳大宁河。张永蓉的这份痴情,可就叫人感慨万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