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样说,人毕竟是群居动物,李老庭也不例外。菜园里的活忙完,李老庭总喜欢到庄上遛达遛达,找人说说话逗逗嘴。
李老庭性子欢,喜欢逗闹,逗满庄子骂八家。一天半晌午李老庭背着粪箕子正在庄东头晃,边晃边哼哼:“我咬咬牙狠狠心,薅掉胡子好几根……”一个和他闹惯了的中年人冷不丁地在他身后说:“大姑夫,那么恣儿(恣儿:痛快,舒服。)?又偷啥好吃的了?”李老庭吓了一跳:“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那人说:“大姑夫,打个咵(咵:音kuà,指言过其实,说大话。打咵即打赌。)咋样?”李老庭眼一斜,说:“给你个孩羔子打啥咵?”
那人嘻嘻一笑:“你要是打咱庄东头到庄西头走一趟没有人骂你,今儿个晌午我请你两荤两素四个碟儿外加一壶酒。”李老庭先是咧开大嘴笑,想了一下说:“那爷们就陪你玩玩!要是有人骂我,我一壶酒两素两荤四个碟子请你!”
李老庭之所以敢打这个咵,那是因为北边的张集逢集,再说他挎着粪箕子瞎遛时看到庄上那几个老和他逗闹的对家都赶集去了,他夹着粪扒子在一泡尿尿到庄子两头的庄里遛来遛去也没见着几个人。两个人咬过牙印儿三击掌后,李老庭把他的三折层马猴帽往下一撸,只露两眼,挎着粪箕子大步流星从东往西走。他以为这样就能安然地闯过去。可人算不如天算。李老庭匆匆忙忙还没有走过一个巷口,路北篱笆院里走出一个人来,肩上扛把抓钩子,笑咧咧地开了腔:“大姑夫,西头有孝帽子撒咋地?看把你忙活的,是不是怕晚了抢不到?”李老庭恼了——他输了一壶酒、两素两荤四个菜!李老庭一把揪下马猴帽直往腚上拍,他仰起脸骂道:“你个血孬种起来的!恁娘养着你的时候,你不是只会打‘哇哇’吗?咋学会说话了?孝帽子都留给恁达达了,你去打婴子幡吧!”对方被他骂愣了,因为李老庭性子好,和谁逗闹都是呵呵一笑反唇相讥,今儿个咋恼了?吃错药了还是咋的?与李老庭打咵的中年汉子一直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着,看到这一幕喜得直跺脚拍腚,快步走上前大笑着搂住李老庭的肩膀要往他怀里掏。被李老庭骂愣的人知道了前后,也不再理会李老庭刚才的那个熊样子了,上前凑热闹,说晌午要去陪客。
除了逗闹之外,李老庭从来没跟谁红过脸,别看他在陈楼是孤门独户,可人缘就是好。碰上谁家红白喜事,他都走上门去,该拿多少礼拿多少礼,事主也总把他当高客相待。碰上娶媳妇的,天地拜过、高堂拜过之后,执事便大喊:“给李大姑夫磕头!”李老庭不含糊,大大方方端着架儿坐好,体体面面地扔出一份磕头钱。
李老庭身子骨硬朗,手脚又勤快,靠着二亩菜园小日子过得暄腾的。陈楼人看到李老庭过得很恣儿,就笑骂他过的不是中国人的日子。他便对庄上人说:“中国人的卯簿上没有我,阎王爷的卯簿也不会有我,到时候牛头马面拿着勾魂牌把大河两岸翻个底儿朝天也找不到我。像恁这些熊东西,到时候一个个的谁也跑不了。”庄上人头点得鸡叼食似的,说:“是的、是的,大姑夫,俺都活不过你,你能活一千年、一万年。”
因当初人口登记人员的疏忽,李老庭自立为王,他挺着脖子说趣话,认为中国所有的法都管不着他,他自己就是自己的王法。
这个光杆王爷日子过得很是波澜壮阔。
日子不紧不慢地走着,整个黄河故道也走进了农业合作化的高潮中。这时的李老庭便显得与众不同,拧着脖子不合作,不合作也就罢了,还要说自己的理由:“我跟陈楼的这帮龟孙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李老庭成了陈楼农业合作化的“死角”。上边来人,掰开了揉碎了,嘴皮子磨了好几层,李老庭油盐不进,想咋着咋着,就是一个“不入”。在县政府的官方公告里,全县就这一个单干的“钉子户”。
农业合作化过程中,李老庭不合作,后来的高级社、人民公社,李老庭对别人的劝说仍是东风过马耳。当官的不干了,非要起掉这个“钉子”不可。
公社党委书记吴田背着手走进了李老庭的小篱笆院,躬腰进到小茅草屋,坐在一个木疙瘩墩上大道理、小道理讲了半天,要的就是李老庭的一句话。李老庭蹲在屋当门吧嗒着烟管淡淡地说:“中国到眼眼(眼眼:现在。)东南还有个台湾,那里也没有合作化也没有公社,又不是我自己,我一个孤老头子入不入社也耽误不了多大的事儿。哪一天恁把台湾统一了,我绝不扯统一的后腿!”吴田生气了:“你瞎胡扯啥呢!统一台湾和你入社是两回事儿!你再单干我们就要处理你!”李老庭笑了,伸手端起锅台上的小黑碗,很客气地向吴田让让,辛辣的酒气冲得吴田眉头一皱,手摆得荷叶似的。李老庭呵呵一笑,仰脸闷进去大半碗老白干,脸膛红得像关二爷,喷着酒气说:“好、好、好,吴大人!你处理我,吴大人您得先查查我的姓名户口在哪里。这件事我决不连累邻居百世,我是个绝户头,我甘心情愿当小台湾。咱打开天窗说亮话,要是共产党今每儿(今每儿:今天。)统一了台湾呢,我明个儿就入社,要是台湾还姓‘国’呢,我就甘当老蒋的孝子贤孙——单干到底。再就是拿出处理我的条法来,要是共产党有王法说单干得杀头,我一定把脖子伸得长长的,等着你把刀磨快,省得到时候锩了刃!缩缩脖子寒寒脸儿都是大闺女养的!”
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人连命都不要了,还怕啥呢?更何况此时的李老庭已经七十多岁了,黄土埋到脖颈子的人了,即使国法定了“单干杀头”,李老庭的这颗脑袋也不会挨刀,谁忍心去处罚一个孤老头子?但是李老庭这么的不识“时务”,让吴田恨恨有声。走出李老庭的茅草屋后,他双手拤腰、恼羞成怒地对陈楼人说:“这个老家伙纯粹是给我难堪,全县一个单干户就窝在我这里。他奶奶的,到县里开会我都抬不起头来。这个‘小台湾’我非消灭他不可。叫你给我上眼药!”
吴田最终还是没有完成“统一台湾”的大业,但李老庭死磕公社党委书记却使这片“小台湾”传遍黄河故道,李老庭也被冠以“老蒋第二”的美名。
说实话,在黄河滩上土里刨食吃的人们对政治风向标一向是懵懵懂懂的。对于土改,他们举双手赞成,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他们做梦都想得到的,囤里有粮,身上有衣,他们在梦中都会笑出鼻涕泡来。他们对于合作化、高级社、人民公社既说不清也道不明,对新生事物的不理解也使他们惴惴不安。看到李老庭硬头鲹子似的硬顶,陈楼人也在为他捏一把汗,有人说他有胆,中国从来都是民不和官斗,他竟敢给公社书记干上了!有人说他是屎茅子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光棍一根,死猪不怕开水烫!有人为他担心,也有人在无声观望。
人民公社化后,起初人们精神面貌很好,干得很欢,李老庭也看出了人多力量大,人多智慧多,修渠扒河,叠路架桥,李老庭也愿意出钱出点子。队长说:“大姑夫,你不是俺中国人就不要尽义务了。”李老庭眼一睁说:“咋地?嫌我的钱不干净?中国都能支持赞比亚、坦桑尼亚、阿尔巴尼亚,我李老国就不能支持中国?”队长不敢和他斗嘴,连说:“能,能,能!你发扬国际主义白求恩精神,我们热烈欢迎!”紧接着就是大跃进,又放高产卫星、又大炼钢铁、又吃大锅饭,还得样样军事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分成营、连、排、班,整个黄河滩搞得热火朝天的。李老庭皱起了眉头,嘟嘟囔囔说要坏菜,说是狗带嚼子瞎胡勒。陈楼村人都说他胡扯。只经过两年,人们猛然发现,这个轰轰烈烈竟把刚能够温饱的日子搞穷了,穷得连肚子也填不饱。庄户人没辙了,只好跑到地里去扒去捡大跃进时丢下的、早已霉烂的大蜀黍(大蜀黍:玉米。)棒子、红芋块。
李老庭早已没有了火性,只埋头整理自己的二亩菜园。有人聊天时,他就说:“朝中出了奸臣了,中国要毁了。”说得别人害怕。李老庭问:“你说一亩地真的能打成万斤、十来万斤吗?”对方说:“那还不是裤裆里拉弦子——扯蛋(淡)?!”李老庭说:“你有毛主席聪明吗?”对方吓得一激灵,眼睁得老大:“你瞎操啥操?谁有他老人家聪明?!”李老庭说:“对,你是种地的,我也是种地的。你我两个庄稼老冤都不信一亩地能打那么多粮食,毛主席他老人家能信吗?”对方不敢再往下接茬。
公社化没化着李老庭,大跃进没有跃着李老庭,自然穷也穷不着李老庭,小酒整天滋润着。一瞬之间,“老蒋第二”李老庭成了十里八里庄户人注目的人物。“咦,李老庭这条路走对了!”当坐在李老庭的茅草屋前篱笆小院里的人端着他的酒碗对他伸大拇指时,李老庭咬着黑烟管的玉石烟嘴:“对?对个屁!”对方端着碗愣了,不知这李老庭咋净想的和别人不一样。
李老庭的“小台湾”不知不觉成了陈楼人的挪亚方舟。先是饿昏了的无儿无女的鳏寡走进篱笆小院,李老庭掀开面缸,扒开菜窖,做一顿有油有盐的给他(她)们吃,管他(她)们一个饱。后来,有儿有女的人也去了——再是好汉,几天不进汤水也得饿憨。不止一个两个。李老庭灶小锅不大,存货也不算多,管不起了,就给点面、菜捎回去。李老庭半瓢一碗的竟在一个冬春接济了几乎全陈楼的人。以后大家日子渐渐好过了,才不再去打扰他。
李老庭喜欢酒,无聊苦闷想到自己的一生不顺时,除了站在菜园里放开嗓子吼几声野调柳琴给树上的鸟儿、芦苇丛里的鱼儿听外,就是喝酒。好酒不多,白干还是不断的,就是在瓜菜代的日子里,他的床头前也少不了半坛子八五老白干。到茅草屋看他的人有的是有些酒瘾的,李老庭就从坛子里用端子舀二两给他,一边舀一边嘟嘟囔囔:“老子都快爬不动了,还来啃!还来拽我这个快成了狗尿苔的老麦穰垛!我能养你到哪天?”喝酒的人总是一仰脖喝了个底朝天,用手抹抹嘴,装模作样地叹口气,说:“唉!趁着我身子骨还行壮,在你这儿是吃一口得一口。我哪天要是爬不动了,你这不孝的东西连口凉水恐怕也不会给我端。要是我哪天一口气上不来,你想行孝也找不到达达了。”李老庭瞪着眼劈手夺过空碗,笑了:“等着吧,等你爬不动了,自有那孬龟孙给你端茶送水,给你行孝!”笑笑闹闹,李老庭很高兴。
李老庭毕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加上一生好酒,积酒成痨。赶到“文化大革命”的早几年,便常常不到庄里来了。庄上少了李老庭,就是一台戏息了锣鼓,陈家自己的老少爷们不会自逗自闹。人们这才感到:“大姑夫真的老了!”常言说得好,“饿时一口胜过饱时一斗。”受过李老庭大恩的陈楼人一有空闲就到李老庭的小屋里和他嗑嗑牙,逗他开开心,就是阴天下雨路上滑滑蹅蹅(蹅:音chǎ,在雨雪、泥水中踩,践踏。)的,也会披上小蜀黍(小蜀黍:高粱。)叶子编的蓑衣到他的小屋里和他说说话。
没多长时间,就有人发现庄西头大柱的寡母出入李老庭的小屋较勤。大柱娘七十多岁,身子骨硬朗,大柱娶媳妇后分家另过后,自己独居小院也没啥牵挂,便常到小屋里给李老庭烧水、做饭,有时还赶集给他买点酒,买点下酒菜。
大柱娘手大脚大,说话做事风风火火,“呱呱呱”的马嘎子(马嘎子:喜鹊。)性格,当初也是受过李老庭接济的。她能到小屋里照顾李老庭,陈楼人也觉得“应该”,心里一百个同情,一百个乐意。庄上人常有人问她李老庭的情况,心直口快的大柱娘张口便来:“没事,死不了。身子骨硬实着呢!常常半夜三更地起来喝酒。”好话搁不住三重,这话说多了,就有人猜疑:“李老庭三更半夜起来喝酒,大柱娘咋知道的?”起了这个意,便有好事者细心观察,原来大柱娘有时会在李老庭的茅草屋里过夜。李老庭的茅草屋长不过五尺,宽只能放床锅,加上乱七八糟的干活的家伙,一个弯腰罗锅的老头子也只能磨开腚,再去一个女人会是啥局面?不要说了,大柱娘成了李老庭的相影!时间要是倒推三四十年,就像陈楼那样的陈姓大族,族里的媳妇跟别的男人过夜了,还不得活剥了这一对!可如今,谁都装聋作哑。只在背后叽咕叽咕,谁也不敢在大柱娘面前透半点口风,不然的话大柱娘那张利嘴还不得把陈楼上上下下骂个一佛出世二佛涅槃?
大柱娘也骂过李老庭。那时的大柱娘四十来岁,谢家楼钻错花轿的一丈青杜月娥一样,也是个迸着火星就着的主儿,没有谁敢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