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为人父的守智先是接到家中电报，说连城给自己生了个又乖又胖的儿子，乐得手舞足蹈，机要室士官哄闹着要他请了客。没欢喜多久，又接老父电报说儿子患了重症，急需盘尼西林救命，不禁大为震惊。即刻找到部队军医处包医生，也是内江人，弄了两盒盘尼西林。向上司告了假，约了包军医，两人搭乘军用飞机飞回重庆，又日夜兼程，风尘仆仆赶回了家。守智闯进屋，见儿子躺在床上，烧得奄奄一息，连城在一旁抽泣不已，一家人都围住在劝慰她。幸有二爷衣不解带日夜守候调理，儿子胖胖的脸蛋，虽烧得面如桃花通红，尚命悬一线，呼吸仍然有声。包军医急忙给孩子消毒注射盘尼西林，真是妙药有奇效，不到一个时辰，娃儿的高热开始渐渐减退。军医说每隔四个小时注射一针，只要高烧退了，娃儿的命就保住了。高烧了这么几天，以后会留下什么毛病，就很难说了。连城听了，“哇”地哭出声来。
是夜，守智拥着娇妻，守着孩子，呆呆望着窗外明月，久久不能入睡。小别胜新婚，夫妻俩格外有一番缠绵。亲密之余，妻子抱着他悄悄耳语心中的思念牵挂，嘤嘤泣诉孩子生病的悲悯可怜，令他对这个温暖的小家，产生了深深的内疚和眷恋。在家住了十天，孩子的高烧终于退了，小脸蛋上又绽出甜甜的笑靥，叫声响亮地要吃奶喝糖水，只是右手和左脚软软的，洗澡时用左手和右脚用力乱舞乱蹬。军医说娃儿的右手左脚落下了残疾，幸好脑袋没遭到伤害，两眼大大的，黑溜溜的眼珠滴溜溜四转，长大是个很机灵的小子呢。连城又痛心又伤心，整天守在男人身边低声啜泣。自责没带好孩子，哀求守智不要再返回部队。说日本鬼子已经打败了，男人已尽到了保卫国家的责任，还留在军旅之中干啥？已是有家有室的人了，不可能一辈子待在部队，终有退役之日，晚退不如早退，功成名就，急流勇退，早早回家父母团圆，夫妻相聚，平平安安过老百姓的日子，免得长年在外，让家人牵肠挂肚。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如花似玉娇妻的悲戚，天真机灵爱子的病残，对守智触动很大，深感自己为人夫为人父没尽到责任。这次到七十四军，机要室屡接南京密电，命令进入临战状态，随时伺机同共军开战。刚打完八年抗战，又要大开内战，中国人打中国人，守智心中很不情愿。特别是他一生钦佩的良师益友李觉，抗战胜利后才知道，原来也是中共地下党员。抗战中，他同迟伯冉破译了日本外务省密电码，获得机密消息，使日本名将山本五十六在美国空军截击下一命呜呼。他们为世界反***斗争立下了不朽功勋，更是满腔热血的爱国男儿，民族英雄，反***的功臣。抗战中，在上海在南京在武汉在宜昌在重庆在楚雄，守智也看到共产党人为抗战呼号奔走，英勇参战，流血牺牲。虽然自己倍受党国栽培，已升任上校军官，可现在要掉转枪口打杀同是炎黄子孙的爱国同胞，挚友亲人，万难下手。内心沉重，思来想去，割不断柔情万缕的夫妻情，放不下血肉相连的爱子心，更不愿枪口对准同胞。可要脱去这身黄呢校官军装，马上解甲归田，又觉愧对上峰多年的信任重用，难舍军旅战友袍泽之情，举棋不定。
守信见八弟整天蹙着眉头闷闷不乐，先以为是娃儿的事忧心。眼看孩子一天天好起来，脸上仍愁云一片，没有动身的打算，知道他另有所虑。这天，他邀八弟来家中小酌，问起他何日启程。守智一向钦佩二哥，坦率地说了自己不想打内战，想解甲归田。不料二哥大加赞赏：“老八你好脑筋。自古知兵非好战，一味穷兵黩武，天下战火纷飞，国弱民穷，何时才言建国方略呢？就不该打内战！你此时退伍，真乃智者之举也。”
大侄女自君从里屋跑出来，连连给守智斟酒，口中欢快地叫道：“八叔，你不愿打内战，真是识大体顾大局的中国人！侄女佩服，敬你一杯。”
守智心中有点奇怪了，取笑道：“你傻乎乎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大体大局？老子不当兵，你就佩服，老子当兵打鬼子，你就不佩服？”
自君抿嘴一笑道：“八叔当兵打鬼子，侄女佩服。八叔不当兵不打自己同胞，侄女更佩服！”
说完，双手拱礼，一个深深鞠躬。
逗得守信守智哈哈大笑。
守智不晓得，除了三姐夫王精诚是共产党，现在家里又出了一个共产党，就是这个大侄女自君。今年一到六月，内江连续发生县政府食糖专卖局擅自降低甘蔗收购价格，史家镇食糖专卖业务所不准蔗农自由交易做酒精的红糖原料，严重侵害蔗农利益。谢自君组织一千多名蔗农，上街游行，与军警发生冲突，不少蔗农受伤倒地。愤怒的蔗农高喊“要吃饭”一拥而上，将县政府和警察局捣毁，震惊全川，甚至惊动了国民党南京政府。住在南京的“内江旅京同乡会”和六个大专院校的“内江同学会”向全国新闻界发出《为内江蔗农血案呼吁代电》，成都的“内江旅蓉同乡会”也在《新新新闻》《建设日报》等刊物发表文章，声讨家乡反动当局的血腥暴行，援救被捕入狱的蔗农。
事后，内江县侦缉处处长吕宣培带领特务和警察四处搜捕地下党，自君接到上级“隐蔽精干”、“巩固发展及疏散已暴露的党员转移”的紧急指示，将中共内江县特支委秘密迁移到龙门镇曾氏祠堂小学，继续开展活动。
在二哥和大侄女的劝说下，守智打定了退役的主意。守信心中一直很喜爱灵巧的八弟，不想守智长年泡在丘八队伍里。他的板眼儿多，晓得八弟返回部队，上峰绝不会轻易准他退伍，打主意找到内江医院马院长，用别人的病历和X光片给守智搞了个肺结核病证明，叫他拿回部队扯把子，争取早日退役。又暗中送了包军医一份厚礼，老包笑眯眯满口答应，回部队帮谢主任打圆场。守智和包军医回到七十四军，以身患肺结核传染病为由，向上司交了辞呈。包军医也当场证明是他发觉谢主任常发烧，陪谢主任去医院检查出了毛病。军部司令长官张灵甫将军深感惋惜，肺结核是个传染性很强，不是一年半载能治愈的慢性重疾，决不宜留在部队，只好应允。守智同机要室的弟兄们喝了饯行酒，随即打点行装，返程回到四川。
3
在大哥守雄的引荐下，守智到合川县担任了田务办事处主任。他把连城和儿子接到合川，夫妻俩过起了小家平民生活。
小八儿一天天长大了，从能爬行到能颤巍巍站起来走路，这才发现，他的左脚掌马蹄式内翻。走路一跛一跛的，很是吃力。右手肩关节脱落韧带松弛，不能抬举。孩子却异常聪明机灵，长得眉清目秀，很是乖巧，逗人喜爱。连城抱着他上街游玩，路人见这孩子眨眼抿嘴，实在讨人喜欢，买了糖果点心塞在他手里，他双手作揖表示感激，连城却浑然不知。回到家中放下孩子，见他笑眯眯地一手捏糖果，一手捏点心，直往她嘴边递，不觉大感诧异。
血浓于水，情亲骨肉。夫妻俩对这个手脚残疾的儿子，倍加怜惜怜爱。守智常戏谑地说，小八儿是抗战中牺牲的战友来投靠他，万万怠慢不得。老奶奶曾玉兰在老家思念末儿，令谢二爷常派人送来猪蹄筋和他上山采的舒筋草，千叮咛万嘱咐要炖给孙儿吃，以壮脚力。守智稍得空，就教儿子背诵古文唐诗宋词。娃儿竟然过目不忘，朗朗有声。看着他充满稚气的小脸，洋溢着对诗情的憧憬，夫妻俩把一切忧愁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小家庭沉浸在天伦之乐的氛围中。
小日子没过几年，共产党指挥的解放大军，已将国军打得兵败如山倒。
此时，谢自君在内江县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反本票投机斗争。民国政府在崩溃前夕，物价暴涨，法币变成一文不值的废纸，又滥发纸币金圆券。成都发出的金圆券定额本票，一抵一折算，内江却不能流通，只能转账相当于原值的五成。国大代表郭嘉仪和内江驻军三十四师师长刘展绪见有机可乘有利可图，带三千银圆到成都中央银行，换取了七亿多金圆券本票的金额，转换得两万一千亿元的金圆券定额本票，回内江通过内江中国银行，投入市面，两相折合，获得一千多银圆的暴利。内江本票大增，导至物价狂涨。按内江交易所规定，平时交易都是记账，每月一号或十五号比期才支付现金。金元券很紧，本票市面又不能流通，银行钱庄收到本票，可以相互抵转，商贩市民拿到本票既不能兑现，又无账可转，买东西又不认，转眼变成废纸，很多人因此倾家荡产，激起内江老百姓怒火冲天。中共内江地下县委立即组织运动，六月十四日，愤怒的人群拥到内江中国银行外面，要求兑换现钞，顷刻间人山人海，吼声如雷。银行职员见势不妙，关了铁门上下锁住。人群高喊“打死郭嘉仪！”“揪出幕后黑手！”刘展绪穿着军装带着荷枪实弹的士兵赶到中国银行，郭嘉仪乘机跳上他后面空着的吉普车。群众怒不可遏，围着吉普车打郭砸车，郭嘉仪见性命难保，在爪牙的掩护下，从银行隔壁的巷子逃到朋友家里不敢露面。刘展绪派兵抓捕了十多个无辜百姓，更激起全城大罢市，大游行。内江县政府胀慌了，连忙释放了被捕的老百姓，又托内江银行公会拿出一千银圆，向老百姓兑换了四千亿元的金圆券本票。成都永通钱庄总号董事长颜伯馨，专车来内江，带来黄金十条，银圆两千，存入内江中国银行做保证。中共内江地下县委组织的这场斗争，取得了完全胜利。县侦缉处处长吕宣培从上次蔗农请愿事件，就搜集到谢自君资料，这次斗争风潮，身份更暴露了。吕宣培带着侦缉队特务，赶到谢家湾来抓人。谢二爷和守信在前坝客厅见了这伙来势汹汹的家伙，吕宣培开口便道：“谢二爷，我是第二回来你家抓共产党了。看来共产党与谢家渊源不浅，你孙女谢自君竟然是中共地下县委书记，你们赶快交人，不然今天我不客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