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后,任馨伊辞了工作随小陆去了新乡。不过她经常回来,聊起婚后的生活,她说自己很喜欢婚姻生活的内容,在她看来,婚姻生活其实就是一种奇特好玩的集体生活,两人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换用旧了的牙刷毛巾。但同时她不喜欢婚姻这种形式,因为她的丈夫老是提醒她,她已是有夫之妇了,做什么都要以名花有主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这让她苦恼。
安天经常能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接到她的电话,比如他正在卫生间大便,电话铃响个不停,拿起电话,任馨伊会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肯定在卫生间,否则不会这么长时间才来接。比如他正在床上和向勤忙碌,她会在电话那头很有把握地断定,听你的呼吸就知道你在干坏事。
5.走过去以后他觉得窝囊极了
车快到火车站的时候,安天叮嘱司机尽量把车停得靠售票厅近一些。司机问,你要坐哪一趟车。安天说496.那还早着呢,我知道这一趟车,上海到石家庄的,今天早晨我还接了一位从石家庄过来的客人,那人居然穿了一件棉大衣。安天没有接他的话,他紧张地朝车外张望着,他已经看见了昨天那个脸上有冻疮疤痕的小姑娘。这时司机开了句玩笑,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把车开进售票厅,不过那样你就要多付点钱了。
没有想到的是,大厅西侧的卧铺窗口竟然还有剩余的496次卧铺票。窗口的队伍有些长,安天看了下表,离开车还有一个小时,应该来得及。排在安天前面的是一位提着小型密码箱的瘦高个男人,他不断地回过头来装作无意地打量身后大白天还戴着一副深色墨镜的安天。他手上的箱子好像很沉也很贵重,因为他不断地在左右手上换来换去,就是不放在地上。里面会是什么呢?一箱钞票还是毒品?安天忽然想,如果我给他一拳,然后一把从他手中把箱子抢过来,转身就跑,会怎么样呢?
大厅里的人群在那男人的一声惊叫声中仿佛被点了穴般都愣在了原地,安天在人缝里左突右冲很快跑出了大厅。这会儿他很庆幸自己出门前穿了一双运动鞋,阿迪达斯,花了他一篇扣除个人所得税后的中篇的稿费。不过现在拎着这么有份量的一只箱子,那点稿费就不能算钱了。
刚才来时乘的那辆出租车此刻正沿着站前广场的路基缓缓行驶着。站前广场是只能下客不准上客的,被巡警逮着,罚个几百是小意思,司机最怕的是扣分,那样的话,就死蟹一只了。不过还是有司机冒着风险希望能尽快载上客人,现在的生意不好做。
安天一边跑一边朝出租招手。司机从反光镜里看到后,从驾驶窗探出头来,车并没有停下来,而是朝安天的方向倒退了过来。奔跑的过程中,安天已决定等会儿下车时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付给这位帮了他大忙的司机。
快轮到安天时,他才想起他没有身份证(昨天连同钱包一起被“充公”了)。没有身份证就不能买卧铺票。他前面那个家伙还在貌似无意实则很警惕地观察他。他左眼的上眼皮上有米粒大一颗黑痣,让人感觉这层眼皮抬起来的时候一定很沉。安天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人和他箱子里的东西一定都很特别。
尽管安天戴着墨镜,昨天那个妖艳的女人还是认出了他来。她先是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安天的四周,然后才笑着朝安天走来。她就那样笑着走到安天跟前,笑着看着他,却不说话。安天犹豫了一下,只当不认识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走过去以后他觉得窝囊极了。
广场喷泉边一对恋人手拉手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女的咬着嘴唇眼泪汪汪地注视着男的的眼睛,后者大概不忍心看自己泪随时会掉下来女伴,脸对着喷泉,说着什么。两人一左一右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男的突然把女的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然后连同自己的手一起伸进了他裤子的口袋。女的身体顺势倒在了他的身上,泪夺眶而出。
走过喷泉,安天突然转身,发足朝售票大厅跑去。那个女的正和另一个看样子也是票贩子的中年女人说话。安天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把她吓了一跳。
“你想干什么?”
“有票吗?”安天的脸冲着那个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又意外又不解地看看安天再看看旁边那女的,然后才说:
“有,有,你要哪儿的?”
"496,到新乡,一张卧铺。”
交易很快就成交了。安天没有讨价还价,他就是要让那中年妇女多赚点,他就是要让那女的不舒服。
拿着票走出去没几步,安天听到身后那两个女人刺耳放肆的笑声,同时那中年妇女用和那女的同一种口音骂了一句:傻×!
第二章
1.哦,原来是个哑巴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交谈,上车后安天把简单的行李安置好就脱了鞋爬上了他的中铺。车子启动后,卖盒饭的小车就推了过来。正是午饭时间,尽管安天早饭也没吃,可这会儿他一点胃口也没有。他将眼镜摘下,脸对着墙壁,肚子上搭了条被单,希望能就此睡去。
车过常州之后,车厢内渐渐安静了下来,列车广播也停止了播音。安天又翻了个身,他已经翻了几十个身了,无论采取何种睡姿,他都觉得浑身酸疼,不过他认为这下自己应该能睡着了。
“你在哪儿下车?”一个山东口音的男人突然问道。
安天睁开眼,只见一个头顶没几根毛发的中年男人正在问坐在过道椅子上吃方便面的小伙子。他说话的声音真响,连安天对面一上车就开始打手机、直到车在常州停下才关机躺下、刚才还在打呼噜的老头子也睁开了眼。小伙子端起面碗“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后,才不大情愿地说:
“石家庄。”
“哦,我比你先下,我在邯郸下。这个方便面啊,吃来吃去还是康师傅好吃,”这位头发稀少的老兄在小伙子对面坐下,对着小伙子非常诚恳地问道:“你认为呢?”
“我不大吃方便面。”小伙子已经吃完了,开始收拾。
“看起来你不大出差的,像我们这种老出差的,要想图个省事,还是方便面好吃。车上供应的盒饭没法吃,还贵。哪像方便面有汤有水热气腾腾的。”
小伙子捧着吃剩下的一包杂物去扔掉,去了很久也没回来。安天估计他在车厢连接处抽烟。此刻安天也很想抽支烟,顺便可以去趟厕所。以他坐车的经验,有问题越早解决越好,越往后厕所越脏。
从铺上跳下来,安天就迫不及待地点了根烟,弯着腰穿鞋的时候,那位就快要聪明绝顶的老兄小声地用一种神秘兮兮的口气问道,你的脸怎么啦?问了两遍,见安天都没有反应,他又伸手拍了拍安天的弓着的后背。安天转过身来,一脸迷惑地对着他,老头子又重复了一遍。安天指指自己的耳朵,指指自己的嘴,然后冲他摇摇头。哦,原来是个哑巴。
小伙子正站在车门那儿,对着车窗发呆。看见安天嘴上叼着一根烟过来,他好像才想起来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他抽烟的样子很不老练,甚至有些慌乱,安天禁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小伙子年龄也就二十刚出头,面白唇红,长得异常的清秀,头发比较软和少,但很有光泽。他穿了一件本白色、肘部有两块镶皮的樽领毛衣,白色的牛仔裤和运动鞋,出奇的干净。安天觉得像他穿得这么干净真不该出门。小伙子肯定觉察出安天在看他,他把才抽了几口的烟往连接处的烟盒里一扔,转身走了。
抽完手中这根烟,安天在连接处站了一会儿。从铁路附近建筑物的广告牌可以看出,车正行驶在镇江境内。安天父亲的老家是镇江的,父亲很小的时候就从家乡出来闯荡,闯了几十年也没闯出个名堂来。四十五岁以后,他就把希望寄托在了两个儿子身上。谁知道两个小子一个比一个不争气,安天从小到大没少让父母操心,是巷子里出了名的问题孩子。不过父亲一贯坚信问题孩子首先是聪明孩子,聪明孩子要是碰上了好机遇是会成功的。安天的弟弟因为喜欢看碟片进而做起了倒黄片的生意,已经被公安局请进去了好几次,算起来应该是三进三出了,而且身边净是些对毒品兴趣盎然的朋友。安天曾单独找他谈过一次,可他的弟弟是这样对他说的: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我每次注射用的都是一次性针管。我花钱买毒品,但我不贩毒。我有我的生活方式,就像你也跟大家生活得不同一样。你看不上我的生活,我不怪你,因为我也看不上你的生活方式。其实我觉得你生活得很糟糕,我一直不说是因为我实在不忍心打击你。
安天这两年初见端倪的写作已经让父亲看到了希望,老头子一直在计算着荣归故里的日子。每次安天回家,喝了点酒,父亲都会脸色酡红地向儿子讲述他儿时光屁股游泳的那条小河以及和他一起光屁股长大的玩伴。他相信率领作家儿子神气活现地出现在家乡小河畔的日子不远了。有时候,安天觉得自己是为父母在写作,至少他得埋首写下去,他的弟弟已经这样了,他不能再让他们失望。
2.你不是哑巴!
这顿晚饭,安天是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再糊弄自己的胃了。事实上,他久经忽视的胃已经在隐隐作痛了。那是这几年吃方便面吃的。他问一位推着小车卖盒饭的服务员,餐车有没有面条供应。正无聊地在过道上晃来晃去的那位头发稀少的中年人惊叫道:
“你不是哑巴!”
安天灵机一动,解释自己刚才的手势并不是他所理解的意思,指指耳朵是表明他听见了,指指嘴巴是因为他嘴里含着一口痰,不方便说话。中年人恍然大悟后又劝安天:
“与其去餐车吃面,还不如吃碗康师傅。餐车的面我吃过,真不如康师傅好吃,还贵。小伙子,听我的没错。
“我的胃有毛病,不能吃方便面,尤其不能吃康师傅,一吃就吐。”
“怎么会这样的,怎么会这样的,还有这样的事,这倒没听说过。”
“以前方便面吃多了,吃伤了。”
说完安天就往餐车走去,他担心这个喜欢发表看法的中年人还会就他的胃或方便面继续发表什么高见,再说就该说到他没有规律没有老婆的生活了,他实在不想就自己眼下的生活再说上点什么了,更不愿意别人来对他的生活指手划脚。
餐车人很多,已经没有空位了。安天点了一支烟站在餐车和卧铺车厢的连接处。抽完这根烟,就该有人抹嘴滚蛋了。那个穿得格外干净的小伙子也在餐车用餐,对面坐了个穿红毛衣的男人。两人的桌上摆了满满一桌菜,而服务员还在上菜,所以不得不盘叠盘。小伙子小口小口地喝着啤酒,却不动筷子。他对面的男人不断地往小伙子面前的小碟子里挟菜,自己却只是一个劲地抽烟。安天不由地好奇起来,印象中,这个睡在他对面上铺的小伙子是在无锡上的车,除了吃了碗方便面,似乎一直躺在铺位上睡觉。和这个穿红毛衣的男人是巧遇还是一起上的车?反正看这一桌子足够浪费的菜,就知道他们的关系不一般。
安天一边吃面一边注视着斜对面俩人的动静。他坐的这个位置正对着小伙子的后背,恰好能看见穿红毛衣男人的脸。现在安天才看清,这个男人至少也有六十岁,那一头浓密的黑发不是染的就是假发。俩人面前的菜几乎没有动过,老头子忧心忡忡地看着小伙子,而后者一直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
这碗面安天吃了有半个小时,他不断地要取下鼻梁上的墨镜,擦擦上面的水气。后来他干脆摘了下来,因为他觉得脸上的伤痕未必就比在室内戴副深色墨镜更引人注目和滑稽可笑。咽下最后一口汤后,安天慢慢地用纸巾擦着嘴,他已经越来越好奇了。他看见那边桌子底下老头子的膝盖有意识地顶了一下小伙子的膝盖,后者的腿触电似的缩了回去,随即脸涨得通红地朝两边看了看,突然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3.春天有温暖的灵感还有痛苦的幻想
熄灯以后,安天仍在铺上翻来复去睡不着。他为任馨伊丈夫的死作了多种可能的假设。他在电话里没有问任馨伊她丈夫的死因,尽管他认为自己有必要知道,但任馨伊不说他就不问,这似乎已成了两人交往的规则。由此,任馨伊也觉得安天要比其他男人有意思一些也不可捉摸一些,所以她愿意时不时地给安天打个电话,或者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把自己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像吐鱼刺一样吐在安天这只口袋里。她不用担心安天会大惊小怪地问为什么。安天想,在她眼中,自己应该是个处惊不乱、很能沉得住气的男人。
午夜十二点后,安天慢慢有了睡意,然而这时他倒不敢入睡了,如果火车正点的话,他该在凌晨三点十分下车。虽然列车员会提前叫他,可他怕像上次去呼和浩特那样,列车员把别人喊起来了,把他忘了。他从旅行包里翻出他的随身听,里面有一张张楚的《造飞机的工厂》的CD.安天摁PLAY,张楚唱:
春天有温暖的灵感还有痛苦的幻想
把恐惧紧闭的心眼睁开
没有身体的意外
才看清楚到你的精彩
平凡还坚定的一切
爱在里面不能停歇
不能照顾一切的风雨太阳
破坏会默默开始
变得徒劳的英雄
他就是被这些给害了
别扯蛋你这卑微的习惯
他就是被这些给害了
别扯蛋你这卑微的习惯
安天喜欢张楚那有气无力、略显颓废的嗓音和想法天真、意象跳跃、因而显得有些词不达意的歌词,以及简单的曲调和他忧郁的孩子气的面孔,它们和在一起的效果就是让安天在瞬间产生一种单纯的感动,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会儿他很年轻,对外面的世界对周围的人群很好奇,对女人就更不解更好奇了,心里时时会泛起那种淡淡的挥之不去、化解不了的忧伤,外部世界不断地刺激着他也打击着他。少年的安天正是捂着对成人来说早已见怪不怪而对他而言是新鲜的秘密的感动开始写作的。一晃,十来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