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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鲁迅与风光自然

“对于自然风光,山水世界,鲁迅一向没有什么兴趣,因此,他很少旅游,也几乎不写游记”——诸如此类的说法由来已久,且可以从了解鲁迅的那一代人的记忆中找到某些依据。譬如,与鲁迅情如手足的同乡挚友许寿裳就说过:“鲁迅极少游览,在杭州一年之间,游湖只有一次,还是因为应我的邀请而去的。他对于西湖的风景,并没有多大兴趣。‘保俶塔如美人,雷峰塔如醉汉’,虽为人们所艳称的,他却只说平平而已;烟波千顷的‘平湖秋月’和‘三潭印月’,为人们所流连忘返的,他也只说平平而已。”(《亡友鲁迅印象记·归国在杭州教书》)深深敬仰鲁迅且近距离观察过其日常生活的女弟子萧红亦有言:“鲁迅先生不游公园,住在上海十年,兆丰公园没有进过,虹口公园这么近也没有进过。”(《回忆鲁迅先生》)夫人许广平在追述鲁迅居北京的情形时,虽提到“比较做得到的娱乐是到中央公园去”,但随即又做了补充:“也许到公园里的图书馆罢,不过一定不会赶人多的热闹场所,那是可以肯定的。”(《鲁迅先生的娱乐》)与鲁迅多有过从的作家、学者曹聚仁,在所著的《鲁迅评传》里更是一再指出:“鲁迅对于山水之胜,素来不感兴趣;他在杭州一年多,也只游过一回西湖。”鲁迅“是茶的知己,而不是西湖的知己”。“鲁迅艺术修养很深,却不喜游山玩水。”就连鲁迅自己也曾不无遗憾地表示:“我对于自然美,自恨并无敏感,所以即使恭逢良辰美景,也不甚感动。”(《厦门通信》)

依上所述,面对山水自然,鲁迅果然是少兴趣,无敏感了!然而,在我看来,这样的结论还是不要下得过于简单和匆忙。试想:人类是在山川自然的怀抱里站立、健全和强大起来的,大自然那母亲般的孕育和滋养之情,决定了人类无论如何进化,怎样发展,最终都难以从根本上摆脱生命还乡的冲动和精神皈依的企求,他们在山水自然面前,永远怀有一种尽管或隐或显,但却总是源于本能的向往、亲和与眷恋。鲁迅作为人群中的精英与翘楚,又焉能例外?更何况统观鲁迅的毕生经历和全部著作,我们虽然几乎找不到他流连于湖光山色的身影,以及那种“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的浪漫与飘逸,但仍有一些材料、线索和细节,还是有意或无意地披露了这样一种事实:鲁迅与大自然毕竟是有缘的。在生命的旅途上,他始终将大自然当作朋友,装在心底。为此,他常常给大自然以敬畏和热爱,而大自然亦常常回赠他美感与启迪。

首先,透过鲁迅的生命独语和他人关于鲁迅的某些回忆,我们可以感受到,鲁迅的内心深处乃至潜意识里,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对自然万物的亲近之感和爱恋之情。

据周建人在《鲁迅与自然科学》一文中的回忆,鲁迅对自然界的事物和道理,一向具有浓厚的兴趣。少年时,他不仅乐于栽花养草,亲手培植过石竹、佛拳、月季、平地木、万年青、映山红等,而且喜欢读《释草小记》《释虫小记》《南方草木状》《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花镜》等介绍动物和植物的古书。他将实践经验和书本知识两相对照,曾经写下以前者矫正后者的书边批注。十八岁那年,他到南京就读水师和矿路学堂,接触到西方的现代自然科学,遂进一步留心客观世界,并有收集矿石和化石标本的举动。自日本回国后,他相继执教于杭州和绍兴,更是结合生物教学的需要,经常到山间野外采集植物标本,且以此为乐。他一生中唯一的游记作品,早期用文言写成的《辛亥游录》,便真实记录了当时的情景。

后来,鲁迅将越来越多的精力用之于以笔为旗的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但是,那种天性里带来的对自然万物的喜爱与神往,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它们随物赋形,潜移默化,时常在作家表述心境的散文和书信里,自然地、不经意地流露出来。请看作为“夜记之一”的《怎么写》。这篇作品中的一段文字,描述了作家夜间独处厦门大学图书馆的心理感觉和生命体验:

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骨立的乱山中许多白点,是丛冢;一粒深黄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灯。前面则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经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这也就是我所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毫无疑问,此时此刻的鲁迅,内心里充满了矛盾、犹疑、困惑、彷徨,然而,在这无边的“空虚”与茫然之中,让他感到可以对视、可以交流,以致收获“充实”与抚慰的,恰恰是披着“黑絮一般夜色”的自然万物。这时,我们突然明白了鲁迅为什么自称“爱夜人”;为什么要写激情荡漾的《夜颂》;为什么会说:“夜是造化所织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们温暖、安心……”原来,支撑起夜色的是大自然;是大自然以“夜”的方式,给了鲁迅“光明”和“诚实”。鲁迅“爱夜”,最终是爱自然世界啊!

再看鲁迅羁旅于厦门时写给朋友李小峰的书信,即著名的《厦门通信(二)》。其中有这样的表述:

今天又接到漱园兄的信,说北京已经结冰了。这里却还只穿一件夹衣,怕冷就晚上加一件棉背心。宋玉先生的什么“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廪秋,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等类妙文,拿到这里来就完全是“无病呻吟”。白露不知可曾“下”了百草,梧楸却并不离披,景象大概还同夏末相仿。我的住所的门前有一株不认识的植物,开着秋葵似的黄花。我到时就开着花的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起的;现在还开着;还有未开的蓓蕾,正不知道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肯开完。“古已有之”,“于今为烈”,我近来很有些怕敢看他了。还有鸡冠花,很细碎,和江浙的有些不同,也红红黄黄地永是这样一盆一盆站着。

……

然而荷叶却早枯了;小草也有点萎黄。这些现象,我先前总以为是所谓“严霜”之故,于是有时候对于那“廪秋”不免口出怨言,加以攻击。然而这里却没有霜,也没有雪,凡萎黄的都是“寿终正寝”,怪不得别个。

熟悉鲁迅者都知道,这一纸书信暗含了写信人对当时厦大校园里单调、封闭、沉闷空气的严重不满,即所谓:“编了讲义来吃饭,吃了饭来编讲义,可也觉得未免近于无聊。”亦所谓:“现在是连无从发牢骚的牢骚,也都发完了。”“呜呼,牢骚材料既被减少,则又有何话之可说哉!”只是如果我们换一个观察与思考的角度,岂不也可以发现,在这无边的庸俗和寂寞里,正是自然界的花卉——那“秋葵似的黄花”,那“很细碎”的鸡冠花,包括那早枯的荷叶、萎黄的小草,给鲁迅带来了由衷的欣悦和饱满的兴味,以至让他禁不住要拿《诗经》的句子来开心:“即使那桃花有车轮般大,也只能在初上去的时候,暂时吃惊,决不会每天做一首‘桃之夭夭’的。”于是,我们又一次领略了藏在鲁迅心底的与大自然的相通与相融。

其次,在鲁迅的观念世界里,自然环境与国家政治以及民族生存密切相关。为此,他对于当时日趋恶劣的自然环境和物种生态,一再表现出深切的忧患;而对于其中包含的政治和方略的失败,则感到极为愤慨。

1930年,周建人将自己翻译发表过的有关生物科学的文章,编为《进化与退化》一书出版。鲁迅为之写了一篇“小引”,其中明确指出:我们生息于自然中,而于自然大法的研究,大抵未尝加意,故阅读书中的文章可“略弥缺憾”。又云:“但最要紧的是末两篇。沙漠之逐渐南徙,营养之已难支持,都是中国人极重要,极切身的问题,倘不解决,所得的将是一个灭亡的结局。”这里,鲁迅对自然与生态的认识,显然走在了时代和绝大多数国人的前面。

20世纪30年代,鲁迅还曾与多位日本友人谈起过中国的环境治理与保护问题。有一次,他用幽默的口吻对内山完造说:“老板,你晓得‘黄河之水天上来’吗?治理黄河的方法,并不是疏浚河床,而是把两岸的堤防渐渐地加高的。河床年年为泥沙堆高,因此两岸的堤防也渐渐地高了起来。大水一来,高筑的堤防在什么地方一溃决,水就会跟瀑布一般地流下来。”他认为:“中国实有把这种治水方法加以革命之必要呢!”(内山完造《忆鲁迅先生》)

还有一次,他对曾经是近邻的浅野要说:

请看看中国广阔无垠的原野、山岭吧,哪里还有像样的树木。然而,就是这些为数不多、自然生长着的小树,现在也没有了吧。什么缘故呢?中国的老百姓生活得贫困不堪,面临着饿死的危险。他们为了生活下去,竞相剥去树皮食用,挖出草根充饥。民众处于这种状况,中国是长不出树来的,于是政府植树造林政策也就归于失败了。若要使政府的植树造林政策成功的话,恐怕种十棵树需要有两倍三倍的军队保护吧。然而,如此的军队装备,要占现有军费预算总额的八成至九成,这是政府办不到的,因而对于植树造林也就不热心了。这件事对中国来说,是一场多么大的悲剧啊!从这里,我们也可以对黄河长江所造成的灾害,为什么逐年增加的原因窥见一斑了。没有树木的堤坝是容易被冲走的,然而,正像这没有树木的堤坝一样,没有经济余力的百姓,尤其是农民,对于灾害没有任何抵抗能力,也很容易被水冲走,于是,在中国,根本不可能听到灾后再建设的呼声,能听到的只是逃荒农民惨淡的脚步声和背井离乡、四处流浪的难民的呻吟。

——浅野要《紧邻鲁迅先生》

显然,诸如此类的言谈,浸透着鲁迅直面天灾人祸和生态濒危时的那份郁闷和焦虑;而引发和强化了这份郁闷和焦虑的,则是他久蓄心底的对于大自然的那种珍爱与牵挂。

第三,鲁迅的文学世界里,自然元素和“景语”成分不是很多,但却极富个性,十分精彩,其出神入化之处,每每表现出作家拥有超卓的感受和把握大自然的能力。

大凡细读过鲁迅小说者,恐怕都忘不了其中那些关于自然景物的描写:

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气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蓬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丝活气。

——《故乡》

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的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

——《在酒楼上》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

——《药》

这些文字虽然用笔简约,着墨寥寥,但由于准确地抓住了景物特征,所以在整体效果上可谓灵动传神,如临其境。而这样一种艺术效果,如果没有作家对自然万物的深入体察和细致揣摩做基础,是绝对不可能达到的。

在鲁迅笔下,小说的景物描写多以简笔勾勒、白描写意取胜,而散文的景物描写则常常是情景交融、物我双汇。在这方面,《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那童心跳跃、生机盎然的百草园,《好的故事》里那心驰神往、风光无限的山阴道,早已是脍炙人口,誉满文林。而《雪》《腊叶》和《秋夜》这类整体和纯粹的写景之作,更是凭借或莹润高洁,或悲郁惨烈,或幽邃孤愤的审美境界,将主体客体化,将自然人格化,从而在隐喻和象征意味的沛然发散中,成为传世经典。庶几可以这样说,鲁迅散文中的景物描写,实际上是作家心灵的载体或投射,它传递出自然万物和作家内心的双重丰富与细腻,同时彰显了二者之间特有的那种相互依存而又相得益彰的关系:自然万物使鲁迅的内心世界获得了充分展现,而鲁迅的内心世界则给予自然万物别一种情调与神采。

值得注意的是,在人与自然的维度上,鲁迅不仅写风物,而且写动物。据靳新来博士《“人”与“兽”的纠葛——鲁迅笔下的动物意象》一书统计,《鲁迅全集》中提到的飞禽走兽多达二百余种,这在中国现代作家中绝无仅有,独步一时。诚然,鲁迅绘制的动物天地是一个奇异而复杂的精神存在,其中那些虚实相生、摇曳变幻的动物形象,往往寄托了作家曲折的心路、立体的旨趣和多样的爱憎。但是,有一条意脉依旧清晰可见,这就是,在单纯的生态和生物的意义上,鲁迅对于动物永远是仁爱的和悲悯的。关于这点,我们不妨仔细品味作为“朝花夕拾”之一的《狗·猫·鼠》。在这篇采自记忆的散文里,鲁迅兴致勃勃地讲述着获知于外国童话的狗与猫“成仇”的故事,讲述着自己对猫的认识和态度的改变,同时,又从猫说到鼠——自己当年饲养的小小的“隐鼠”。其中“我”对小“隐鼠”的那种无法掩饰的欣赏,那种发自内心的喜爱,不禁让人联想起他多年之后写给母亲的家书:“动物是不能给他(指小海婴——引者注)玩的,他有时优待,有时则要虐待,寓中养着一匹老鼠,前几天他就用蜡烛将后脚烧坏了。”透过这样的文字,我们不难领略鲁迅寄予动物的那份呵护与深情。

在肯定了鲁迅对山水风光、自然万物的深爱与真情之后,有一个问题接踵而来,这就是:鲁迅既然是山水风光、自然万物的爱者和知音,那么,他为什么又要在行动上远离自然,不喜旅游,以致贻人——甚至给自己——在风景自然面前少兴趣,无敏感的印象?显然,要准确和深入地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尽可能的重返鲁迅所处的历史现场,同时从这一现场出发,努力走进鲁迅的精神天地、生命历程和观念世界,做一番细致的钩沉与梳理。

第一,鲁迅的远离自然,不喜旅游,是他废寝忘食,全力以赴,投身精神探索与社会批判的必然结果。

对于“如磐”和“无声”的中国,鲁迅是怀着强烈忧患和深切焦虑的。这种忧患和焦虑决定了他一旦进入从“立人”到“立国”的精神长旅,便总有一种时不我待,勇往直前的紧迫感,一种笔名里“迅”字所蕴含的珍惜光阴,“拼命硬干”的精神——“望崦嵫而勿迫;恐鹈 之先鸣”!这幅挂在北京西三条胡同寓所,即所谓“老虎尾巴”壁端的集骚句联,正是鲁迅这种心境的传神写照。在如此心境的催促下,“五四”之后的鲁迅几乎将全部的时间和精力,用之于读书、写作、办刊、演讲、授课乃至为文学新人“打杂”、“当梯子”,等等,其紧张和繁忙的程度,以及他身在其中的理念和心态,我们可以从他一些不经意的言谈和文字中窥见一二。譬如,当听到别人称赞自己是天才时,鲁迅信口说道:“哪里有天才,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工夫,都用在工作上。”在同别人交流有关时间的看法时,鲁迅的观点是:“节省时间,也就是使一个人的有限生命更加有效,而即等于延长了一个人的生命。”从健康考虑,许广平总劝鲁迅注意休息,而鲁迅常对许广平说的一句话却是:“要赶紧做起来。”有一次,青年作家章川岛在信中与鲁迅说到旅游,鲁迅复函写道:“今年是无暇‘游事’了,我所经手的事太多,又得帮看孩子,没有法。”诸如此类的话语,分明从不同的角度和层面,有效地皴染着鲁迅“工作狂人”的形象。

再来看看鲁迅具体的写作与生活情景。1935年1月29日,鲁迅在写给萧军和萧红的信里有这样的话:

自从弄笔以来,有一种坏习气,就是一样事情开手,不做就不舒服,也不能同时做两件事,所以每作一文,不写完就不放手,倘若一天弄不完,则必须做到没有力气了,才可以放下,但躺着也还要想到。生活就因此没有规则,而一有规则,即于译作有害,这是很难两全的。

而这一点,从许广平的回忆中,恰恰可以得到印证:

因为工作繁忙和来客的不限制,鲁迅生活是起居无时的。大概在北京时平均每天到夜里十至十二时始客散。之后,如果没有什么急待准备的工作,稍稍休息,看看书,二时左右就入睡了。他并不以睡眠而以工作做主体,譬如倦了,倒在床上睡两三个小时,衣裳不脱,甚至盖被不用……

有时写兴正浓,放不下笔,直至东方发白,是常有的事。在《彷徨》中的《伤逝》,就是一口气写成功的。劝他休息,他就说:“写小说是不能够休息的,过了一夜,那个创造的人脾气也许会两样,写出来就不像预料的一样,甚至会相反的了。”又说:“写文章的人,生活是无法调整的,我真佩服外国作家的定出时间来,到时候了,立刻停笔做别的事,我却没有这本领。”

——《鲁迅先生的日常生活》

此乃何等艰苦的精神劳作!不难想象,在这种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的生命状态和生活惯性中,大自然难免会悄然告别鲁迅的感觉和兴趣世界,或者被鲁迅深埋于潜意识领域。因此,对于鲁迅来说,旅游也就无形中变成了一件遥远的、稀罕的、奢侈的,直至可以暂且放弃的事情。

第二,鲁迅的远离自然,不喜旅游,与他在较长一段时间里,身心缺乏爱情的滋养不无关系。

1925年12月20日,作为《京报》附刊的《妇女周刊》,发表了鲁迅的《寡妇主义》一文。在这篇文章中,鲁迅提出了这样一种见解:

至于因为不得已而过着独身生活者,则无论男女,精神上常不免发生变化,有着执拗猜疑阴险的性质者居多。欧洲中世的教士,日本维新前的御殿女中(女内侍),中国历代的宦官,那冷酷险狠,都超出常人许多倍。别的独身者也一样,生活既不合自然,心状也就大变,觉得世事都无味,人物都可憎,看见有些天真欢乐的人,便生恨恶……为社会所逼迫,表面上固不能不装作纯洁,但内心却终于逃不掉本能之力的牵掣,不自主地蠢动着缺憾之感的。

毫无疑问,鲁迅这段深刻而精辟的论述,揭示的是普遍的历史事实和人性现象,但是,如将其借来分析一下鲁迅自己的生命境遇和性情世界,似乎也无太大的不妥。因为,自从鲁迅接受了母亲送给他的妻子,开始了无爱的婚姻,在生理意义上,他也就成了“不得已而过着独身生活”的人,这种生活直到后来他与许广平恋爱成家才算结束,其间长达二十年。这二十年中,“生活既不合自然,心状也就大变”的现象,很自然地投影到鲁迅身上;换句话说,独身生活同样导致了鲁迅性情的某种变异。所不同的是,鲁迅经历过现代文明的淘洗,拥有极强的道德感和精神自我调整与约束的能力,这使得他“心状”的改变,没有在本能的“牵掣”下,滑向“猜疑阴险”和“冷酷险狠”一途,而是曲折地表现为对娱乐生活的不热衷,其中包括行动上的对自然的疏离和对旅游的冷漠——要知道,按照习惯的目光,所谓花前月下,湖光山色,与一个男人孤独的身影,总是不相协调,不相匹配的。

在这方面,足以构成直接反证的,是1928年夏天,鲁迅与许广平公开结合之后,随即就有补度蜜月式的杭州之行。据当时在杭州教书,因而可以陪同鲁迅和许广平游览的许钦文、章川岛回忆:鲁迅夫妇此次在杭州一共玩了四天,除了欣赏西湖风景,品尝西湖美食,还曾到虎跑喝茶,到城站、河坊街等热闹的地方买东西。整个过程中,鲁迅游兴甚浓,谈兴极高,常常妙语连珠,开怀大笑。这或许是他一生中难得的一次天性流露、真情回归吧?不过,在鲁迅的生活中,这样的情况显然未能延续下去。回到上海后,严酷的生存环境,强烈的匡时冲动,历久的工作惯性,以及儿子降生后的种种琐事,形成巨大的合力,很快就将鲁迅拉回了原有的轨道和心境,他与自然风光的缘分,仍然是可望而不可即。对此,萧红有过真切的追述:

春天一到了,我常告诉周先生,我说公园里的土松软了,公园里的风多么柔和,周先生答应选个晴好的天气,选个礼拜日,海婴休假日,好一道去,坐一乘小汽车一直开到兆丰公园,也算是短途旅行,但这只是想而未有做到,并且把公园给下了定义。鲁迅先生说“公园的样子我知道的……一进门分做两条路,一条通左边,一条通右边,沿着路种着点柳树什么树的,树下摆着几张长椅子,再远一点有个水池子。”

——《回忆鲁迅先生》

应当看到,萧红的追述里是满载着遗憾的,然而,在萧红所追述的鲁迅的言语里,又何尝没有遗憾?而这种遗憾对于鲁迅来说,仿佛又掺进了深层的感慨与无奈。

第三,鲁迅的远离自然,不喜旅游,是他讨厌旧式文人生活做派的曲折反映。

显然与个人的经历、见闻以及“五四”之后特定的社会氛围有关,鲁迅对旧式文人的一些喜好、做派,素来没有好感,以致常常选择不同的场合加以嘲讽和鞭挞。譬如,在著名的演讲《上海文艺之一瞥》中,鲁迅以幽默调侃的口吻展开话题,将三十年前的读书人,划分为“君子”和“才子”两大类。而对于其中不守规矩,“那里都去”的“才子”们,鲁迅表示了极度厌恶,不仅看不上他们那种“闻鸡生气,见月伤心”、“多愁多病”的样子;而且根据他们好占“婊子”便宜的特点,干脆称之为“才子+流氓”。在杂文《辩“文人无行”》里,鲁迅更是独具只眼,反话正说,明言:“轻薄,浮躁,酗酒,嫖妓而至于闹事,偷香而至于害人,这是古来之所谓‘文人无行’。”而现在的文人不仅“无行”,而且“无文”,“他们不过是在‘文人’这一面旗子的掩护之下,建立着害人肥己的事业的一群‘商人与贼’的混血儿而已。”必须承认,鲁迅的目光是独到的、锐利的,他的这些论述,一针见血地揭露了发源于旧文人也每见于新文人的种种丑陋与矫情,迄今不无警世意义。

不过,在这方面,鲁迅似乎也有鲁莽灭裂,矫枉过正之处。譬如,对于某些文人,尤其是文坛阔人的性喜山水,情系自然,鲁迅显然就缺乏客观、准确和通达的评价,而在潜意识里将其归结为旧文人传统陋习的延续,即一种有钱人古已有之,于今更甚的无聊、闲适与奢靡。1936年11月5日出版的《中流》半月刊,曾发表萧军介绍鲁迅与自己谈话内容的《十月十五日》一文,其中就记录了鲁迅这样的观点:

我只是在外边看看……我是瞧不起泰山的。

西湖是应该填掉的。不然,一到夏天,那些个穿长衫拿凉扇的“名士”们,在湖滨摇来摆去……看起来怪难受!他们真不知道这是什么世界,什么国家……

在鲁迅心目中,西湖乃至更多的风景胜地,大抵是有钱且有闲的骚人墨客的天堂,适宜过一种优哉游哉或百无聊赖的生活,而同事业、发奋和抗争无缘。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1933年底,当好友郁达夫决定由上海迁居杭州时,鲁迅遂写下《阻郁达夫移家杭州》一诗予以规劝:“何似举家游旷远,风波浩荡足行吟。”也正是沿着这样的内在逻辑,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对《儒林外史》中游西湖“全无会心,颇杀风景”的马二先生并无讥刺,相反称其为“诚笃博通之士”,“至于性行,乃亦君子”。毋庸讳言,鲁迅的这种看法包含了对自然环境的某种误读,以及因阶级观念泛化所带来的对旅游行为的某种偏见,它与现代人普适性的自然观与旅游观,是存在着根本错位的。然而,对于鲁迅来说,正是这种误读、偏见和错位,在无形中起到了淡化旅游欲望和抑制旅游热情的作用,从而成为他远离风景自然的一种理由。当然,在这方面,我们应当为鲁迅感到惋惜。

除以上所述,影响到鲁迅观景和旅游兴致的,还有一个为人们所不易察觉的原因,这就是:理想与现实的脱节,主观与客观的龃龉。其中的情形与原委,我们不妨结合鲁迅的生命足迹稍作体察和回味。1924年夏天,鲁迅曾有西安之行。此行的主要动因固然是应陕西省教育厅和西北大学之邀,前往讲学,但在鲁迅自己,实际上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对唐代的都城做一点实地考察,以便为酝酿已久的历史小说或历史剧《杨贵妃》,补充感性材料,增加现场体验。然而,在为期一月的西行结束后,鲁迅只是成功地进行了《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的演讲,而实地考察的想法,却基本落空。关于这点,鲁迅自己说得很清楚:“五六年前我为了写关于唐朝的小说,去过长安。到那里一看,想不到连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费尽心机用幻想描绘出的计划完全打破了,至今一个字也未能写出。原来还是凭书本摹想的好。”(《致山本初枝》)一切何以如此?当年与鲁迅同去西安的《晨报》记者孙伏园,在《杨贵妃》一文中做出了自己的解释:

鲁迅先生少与实际社会往还,也少与真正的自然接近,许多印象都从白纸黑字得来……

从白纸黑字中所得到的材料,构成了一个完美的第一印象;如果第二印象的材料也由白纸黑字中得来,这个第二印象一定有加强或修正第一印象的价值;但是如果第二印象的材料来自真正自然或实际社会,那么他加强或修正第一印象的价值或者要大大的减低,甚至会大大的破坏第一印象的完美也是可能的。

孙伏园这段分析,乍看仿佛不那么剀切、清爽,但细读之后即可发现,它自有心理学的依据和支撑,诸如美在想象,美在距离,即民间所谓“看景不如听景”——任何实有的自然与人文景观,在集中亦积淀了其所有美好和优长的口碑或文字的映照之下,都难免相形见绌,乃至暗然失色。其实,对于这种现象,我们还可以做进一步的推衍:一个人的文化储备越丰厚,形象思维越发达,他对自然和人文景观的审美要求与观赏期待就越高,而他一旦身临其境,目接实景的失望,也往往就越强烈,越难忘。窃以为,鲁迅对西安景物的不满意,最终可作如是观。唯其如此,我们说,是不那么圆满的旅游经验,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鲁迅的旅游愿望和热情,恐怕不是毫无根据吧?

(原载《文学界》2013年第1期,另载《闲话》第16辑,青岛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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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健带着龙魂戒指穿越,成为一名预备仙人,通过利用自身优势,成为修仙者,获得上古仙人的传承,走上上古修仙之路,在神秘诡异的仙人世界进行一系列探险,最后获得永恒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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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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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名《焚尽七神:狂傲女帝》)前世,她贵为巅峰女帝,一夕之间局势逆转,沦为废材之质。魂灵双修,医毒无双,血脉觉醒,一御万兽。天现异象,凰命之女,自此归来,天下乱之。这一次,所有欺她辱她之人必杀之!他自上界而来,怀有目的,却因她动摇内心深处坚定的道义。“你曾说,你向仰我,你想像我一样,步入光明,是我对不起你,又让你重新回到黑暗。”“你都不在了,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像向仰你?!”爱与不爱,从来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带走了所有的光明与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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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色英雄榜丛书”系列:王进喜》讲述英雄王进喜从儿时成长至成熟起来的一生。作者以朴实无华的笔触为我们展现了英雄王进喜憨厚、率真、直爽的个性。内容详实,语言生动、细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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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radio broadcaster and journalist for Edward R. Murrow at CBS, William Shirer was new to the world of broadcast journalism when he began keeping a diary while in Europe during the 1930s. It was in 1940, still a virtual unknown, that Shirer wondered whether his reminiscences of the collapse of the world around Nazi Germany could be of any interest or value as a bo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