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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囚居(1)

令狐冲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时候,终于醒转,脑袋痛得犹如已裂了开来,耳中仍似雷霆大作,轰轰不绝。睁眼漆黑一团,不知身在何处,支撑着想要站起,浑身更没半点力气,心想:“我定是死了,给埋在坟墓中了。”一阵伤心,一阵焦急,又晕了过去。

第二次醒转时仍头脑剧痛,耳中响声却轻了许多,只觉得身下又凉又硬,似是卧在钢铁之上,伸手去摸,果觉草席下是块铁板,右手这么一动,竟发出一声呛啷轻响,同时觉得手上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缚住,伸左手去摸时,也发出呛啷一响,左手竟也有物缚住。他又惊又喜,又是害怕,自己显然没死,身子却已为铁炼所系,左手再摸,察觉手上所系的是根细铁炼,双足微一动弹,立觉足胫上也系了铁炼。

他睁眼出力凝视,眼前更没半分微光,心想:“我晕去之时,是在和任老先生比剑,不知如何中了江南四友的暗算,看来也是给囚于湖底的地牢中了。但不知是否和任老前辈囚于一处。”当即叫道:“任老前辈,任老前辈。”叫了两声,不闻丝毫声息,惊惧更增,纵声大叫:“任老前辈!任老前辈!”

黑暗中只听到自己嘶嘎而焦急的叫声,大叫:“大庄主!四庄主!你们为什么关我在这里?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可是除了自己的叫喊之外,始终没听到半点别的声息。由惶急转为愤怒,破口大骂:“卑鄙无耻的奸恶小人,你们斗剑不胜,便想关住我不放吗?”想到要像任老先生那样,此后一生便给囚于这湖底的黑牢之中,霎时间心中充满了绝望,不由得全身毛发皆竖。

他越想越怕,又张口大叫,叫了一会,只听得叫出来的声音竟变成了号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然泪流满面,嘶哑着嗓子叫道:“你梅庄这四个……这四个卑鄙狗贼,我……我……令狐冲他日得脱牢笼,把你们……你们的眼睛刺瞎,把你们双手双足都割了……割了下来。我出了黑牢之后……”突然间静了下来,一个声音在心中大叫:“我能出这黑牢么?我能出这黑牢么?任老前辈如此本领,尚且不能出去,我……我怎能出去?”一阵焦急,哇的一声,喷出了几口鲜血,又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之中,似乎听得喀的一声响,跟着亮光耀眼,蓦地惊醒,一跃而起,却没记得双手双足均已为铁链缚住,兼之全身乏力,只跃起尺许,便即摔落,四肢百骸似乎都断折了一般。他久处暗中,陡见光亮,眼睛不易睁开,但生怕这一线光明稍现即隐,就此失去了脱困良机,虽双眼刺痛,仍使力睁得大大地,瞪着光亮来处。

亮光是从一个尺许见方的洞孔中射进来,随即想起,任老前辈所居的黑牢,铁门上有一方孔,便与此一模一样,再一瞥间,自己果然也是处身于这样的一间黑牢之中。他大声叫嚷:“快放我出去!黑白子、秃头鬼,卑鄙狗贼,有胆的快放我出去!”

只见方孔中慢慢伸进来一只大木盘,盘上放了一大碗饭,饭上堆着些菜肴,另有一个瓦罐,当是装着汤水。

令狐冲一见,更加恼怒,心想:“你们送饭菜给我,定是要将我在此长期拘禁了。”大声骂道:“四个狗贼,你们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没的来消遣大爷。”只见那只木盘停着不动,显是要他伸手去接,他愤怒已极,伸出手去用力一击,呛当当几声响,饭碗和瓦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饭菜汤水泼得满地都是。那只木盘慢慢缩了出去。

令狐冲狂怒之下,扑到方孔上,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左手提灯,右手拿着木盘,正缓缓转身。这老者满脸都是皱纹,却是从来没见过的。令狐冲叫道:“你去叫黄锺公来,叫丹青生来,那四个狗贼,有种的就来跟大爷决个死战!”那老者毫不理睬,弯腰曲背,一步步的走远。令狐冲大叫:“喂,喂,你听见没有?”那老者竟头也不回的走了。

令狐冲眼见他背影在地道转角处消失,灯光也逐渐暗淡,终于瞧出去一片漆黑。过了一会,隐隐听得门户转动之声,再听得木门和铁门依次关上,地道中便又黑沉沉地,既无一丝光亮,亦无半分声息。令狐冲又一阵晕眩,凝神半晌,躺倒床上,寻思:“这送饭的老者定然奉有严令,不得跟我交谈。我向他叫嚷也是无用。”

又想:“这牢房和任老前辈所居一模一样,看来梅庄地底筑有不少黑牢,可不知囚禁着多少英雄好汉。我若能和任老前辈通上消息,又或能和那一个被囚于此的难友连络上了,同心合力,或有脱困之机。”当下伸手往墙壁上敲去。

墙壁上当当几响,发出钢铁之声,回音既重且沉,显然隔墙并非空房,而是实土。

走到另一边墙前,伸手在墙上敲了几下,传出来的亦是极重实的声响,他仍不死心,坐回床上,伸手向身后敲去,声音仍然如此。他摸着墙壁,细心将三面墙壁都敲遍了,除了装有铁门的那面墙壁之外,似乎这间黑牢竟是孤另另的深埋地底。这地底当然另有囚室,至少尚有一间囚禁那姓任老者的地牢,但既不知在什么方位,亦不知和自己的牢房相距多远。

他倚在壁上,将昏晕过去以前的情景,仔仔细细的想了一遍,只记得那老者剑招越使越急,呼喝越来越响,陡然间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喝,自己便晕了过去,至于如何为江南四友所擒,如何给送入这牢房监禁、上了铐镣,便一无所知了。

心想:“这四个庄主面子上都是高人雅士,连日常遣兴的也是琴棋书画,暗底里竟卑鄙龌龊,无恶不作。武林中这一类小人什多,原不足为奇。所奇的是,这四人于琴棋书画这四门,确是喜爱出自真诚,要假装也假装不来。秃笔翁在墙上书写那首‘裴将军诗’,大笔淋漓,决非寻常武人所能。”又想:“师父曾说:‘真正大奸大恶之徒,必是聪明才智之士。’这话果然不错,江南四友所设下的奸计,委实令人难防难避。”

忽然间叫了一声:“啊哟!”情不自禁的站起,心中怦怦乱跳:“向大哥却怎样了?不知是否也遭了他们毒手?”寻思:“向大哥聪明机变,看来对这江南四友的为人早有所知,他纵横江湖,身为魔教的光明右使,自不会轻易着他们的道儿。只须他不为江南四友所困,定会设法救我。我纵然被囚在地底之下百丈深处,以向大哥的本事,自有法子救我出去。”想到此处,不由得大为宽心,嘻嘻一笑,自言自语:“令狐冲啊令狐冲,你这人忒也胆小没用,适才竟吓得大哭起来,要是给人知道了,颜面往那里搁去?”

心中一宽,慢慢坐下,登觉又饿又渴,心想:“可惜刚才大发脾气,将好好一碗饭和一罐水都打翻了。若不吃得饱饱地,向大哥来救我出去之后,那有力气来和这江南四狗厮杀?哈哈,不错,江南四狗!这等奸恶小人,又怎配称江南四友?江南四狗之中,黑白子不动声色,最为阴沉,一切诡计多半是他安排下的。我脱困之后,第一个便要杀了他。丹青生较为老实,便饶了他狗命,却又何妨?只是他的窖藏美酒,却非给我喝个乾净不可了。”一想到丹青生所藏美酒,更加口渴如焚,心想:“我不知已昏晕了多少时候,怎地向大哥还不来救?”

忽然又想:“啊哟,不好!以向大哥的武功,倘若单打独斗,胜这江南四狗自绰绰有馀,但如他四人联手,向大哥便难操必胜之算,纵然向大哥大奋神勇,将四人都杀了,要觅到这地道的入口,却也千难万难。谁又料想得到,牢房入口竟会在黄锺公的床下?”

只觉体困神倦,便躺了下来,忽尔想到:“任老前辈武功之高,只在向大哥之上,决不在他之下,而机智阅历,料事之能,也非向大哥所及。以他这等人物,尚且给关入黑牢,为什么向大哥便一定能胜?自来光明磊落的君子,多遭小人暗算,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向大哥隔了这许多时候仍不来救我,只怕他也已身遭不测了。”一时忘了自己受困,却为向问天的安危担起心来。

如此胡思乱想,不觉昏昏睡去,一觉醒来时,睁眼漆黑,也不知已是何时,寻思:“凭我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脱困的了。如向大哥也不幸遭了暗算,又有谁来搭救?师父已传书天下,将我逐出华山一派,正派中人自然不会来救。盈盈,盈盈……”

一想到盈盈,精神一振,当即坐起,心想:“她曾叫老头子他们在江湖上扬言,务须将我杀死,那些旁门左道之士,自也不会来救我的了。可是她自己呢?她如知我被禁于此,定会前来相救。左道中人听她号令的人极多,她只须传一句话出去,嘻嘻……”忽然之间,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想:“这个姑娘脸皮子薄得要命,最怕旁人说她喜欢了我,就算她来救我,也必孤身前来,决不肯叫帮手。若有人知道她前来救我,这人还多半性命难保。唉,姑娘家的心思,真好教人难以捉摸。像小师妹……”

一想到岳灵珊,心头蓦地一痛,伤心绝望之意又深了一层:“我为什么只想有人来救我?这时候,说不定小师妹已和林师弟拜堂成亲,我便脱困而出,做人又有什么意味?还不如便在这黑牢中给囚禁一辈子,什么都不知道的好。”想到在地牢中被囚,倒也颇有好处,至少不会知晓岳灵珊与林平之的事,登时便不怎么焦急,竟然有些洋洋自得。

但这自得其乐的心情挨不了多久,只觉饥渴难忍,想起昔日在酒楼中大碗饮酒、大块吃肉的乐趣,总觉还是脱困出去要好得多,心想:“小师妹和林师弟成亲却又如何?反正我给人家欺侮得够了。我内力全失,早已是废人一个,平大夫说我已活不了多久,小师妹就算愿意嫁我,我也不能娶她,难道叫她终身为我守寡吗?”

但内心深处总觉得:倘若岳灵珊真要相嫁,他固不会答允,可是岳灵珊另行爱上了林平之,却又令他痛心之极。最好……最好……最好怎样?“最好小师妹仍然和以前一样,最好这一切事情都未有过,我仍和她在华山的瀑布中练剑,林师弟没到华山来,我和小师妹永远这样快快活活的过一辈子。唉,田伯光、桃谷六仙、仪琳师妹……”

想到恒山派的小尼姑仪琳,脸上登时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心想:“这个仪琳师妹,现今不知怎样了?她如知道我给关在这里,一定焦急得很。她师父收到了我师父的信后,当然不会准许她前来救我。但她会求她的父亲不戒和尚设法,说不定还会邀同桃谷六仙一齐前来。唉,这七个人乱七八糟,说什么也成不了事。只不过有人来救,总是胜于没人理睬。”想起桃谷六仙的缠七夹八,不由得嘻嘻一笑,当和他们共处之时,对这六兄弟不免有些轻视,这时却恨不得他们也在这牢房内作伴,那些莫名其妙的怪话,这时倘能听到,实如仙乐纶音一般了,想了一会,又复睡去。

黑狱之中,不知时辰,蒙蒙眬眬间,又见方孔中射进微光。令狐冲大喜,当即坐起,一颗心怦怦乱跳:“不知是谁来救我了?”但这场欢喜维持不了多久,随即听到缓慢滞重的脚步之声,显然便是那送饭的老人。他颓然卧倒,叫道:“叫那四只狗贼来,瞧他们有没脸见我?”听得脚步声渐渐走近,灯光也渐明亮,跟着一只木盘从方孔中伸了进来,盘上仍放着一大碗米饭,一只瓦罐。

令狐冲早饿得肚子乾瘪,乾渴更是难忍,微一踌躇,便接过木盘。那老人木盘放手,转身便行。令狐冲叫道:“喂,喂,你慢走,我有话问你。”那老人毫不理睬,但听得踢躂、踢躂,拖泥带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灯光也即隐没。

令狐冲诅咒了几声,提起瓦罐,将口就到瓦罐嘴上便喝,罐中果是清水。他一口气喝了半罐,这才吃饭,饭上堆着菜肴,黑暗中辨别滋味,是些萝卜、豆腐之类。

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每天那老人总是来送一次饭,跟着接去早一日的碗筷、瓦罐,以及盛便溺的罐子。不论令狐冲跟他说什么话,他脸上总是绝无半分表情。

也不知是第几日上,令狐冲一见灯光,便扑到方孔之前,抓住了木盘,叫道:“你为什么不说话?到底听见了我的话没有?”

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摇了摇头,示意耳朵是聋的,跟着张开口来。令狐冲一见之下,惊得呆了,只见他口中舌头只剩下半截,模样什为可怖。他“啊”的一声大叫,说道:“你的舌头给人割去了?是梅庄这四名狗庄主下的毒手?”那老人并不答话,慢慢将木盘递进方孔,显然他听不到令狐冲的话,就算听到了,也没法回答。

令狐冲心头惊怖,直等那老人去远,兀自静不下心来吃饭,那老人给割去了半截舌头的可怖模样,不断出现在眼前。他恨恨的自言自语:“这江南四狗如此可恶。令狐冲终身不能脱困,那便罢了,有一日我得脱牢笼,定当将这四狗一个个割去舌头、钻聋耳朵、刺瞎眼睛……”

突然之间,内心深处出现了一丝光亮:“莫非是那些人……那些人……”想起那晚在药王庙外刺瞎一十五名汉子的双目,这些人来历如何,始终不知。“难道他们将我囚于此处,是为了报当日之仇么?”想到这里,叹了口长气,胸中积蓄多日的恶气,登时便消了大半:“我刺瞎这一十五人的眼睛,他们要报仇,那也是应当的。”

他气愤渐平,日子也就容易过了些。黑狱中日夜不分,自不知已给囚了多少日子,只觉过一天便热一天,想来已到盛夏。

小小一间囚室中没半丝风息,湿热难当。这一天实在热得受不住了,但手足上都缚了铁炼,衣裤没法全部脱除,只得将衣衫拉上,裤子褪下,又将铁板床上所铺的破席卷起,赤身裸体的睡在铁板上,登时感到一阵清凉,大汗渐消,不久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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