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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冤蒙不白愁欲狂(1)

张无忌听得群丐去远,庙中再无半点声响,便从鼓中跃了出来。赵敏跟着跃出,理一理身上衣衫,似喜似嗔的横了他一眼。张无忌怒道:“哼,亏你还有脸来见我?”赵敏俏脸一沉,道:“怎么啦?我什么地方得罪张大教主啦?”

张无忌脸上如罩严霜,喝道:“你要盗倚天剑和屠龙刀,我不怪你!你将我抛留荒岛,我也不怪你!可是殷姑娘已身受重伤,你何以还要再下毒手,伤她性命?似你这等狠毒女子,当真天下少见!”说到此处,悲愤难抑,跨上一步,左右开弓,便是四记耳光。赵敏在他掌力笼罩之下,如何闪避得了?啪啪啪啪四声响过,两边脸颊登时红肿。

赵敏又痛又怒,珠泪滚滚而下,哽咽道:“你说我盗了倚天剑和屠龙刀,是谁见来?谁说我对殷姑娘下了毒手,你叫她来跟我对质。”

张无忌愈加愤怒,大声道:“好!我叫你到阴间去跟她对质。”左手圈出,右手回扣,已叉住了她项颈,双手使劲。赵敏呼吸不得,伸指戳向他胸口,但这一指如中败絮,指上劲力消失得无影无踪。霎时之间,她满脸紫胀,晕了过去。

张无忌记着殷离之仇,本待将她扼死,但见了她这等神情,忽地心软,放松了双手。赵敏往后便倒,咚的一声,后脑撞上大殿的木板跪垫。

过了好一阵,赵敏才悠悠醒转,只见张无忌双目凝望着自己,满脸担心的神色,见她睁眼,这才吁了一口气。赵敏问道:“你说殷姑娘过世了么?”张无忌怒气又生,喝道:“给你这么划了十七八剑,又抛入了大海,她……她难道还活得成么?”

赵敏颤声道:“谁……谁说我划了她十七八剑,抛她入海?是周姑娘说的,是不是?”张无忌道:“周姑娘决不在背后说旁人坏话,她没亲见,不会诬陷于你。”赵敏道:“那么是殷姑娘自己说的了?”张无忌大声道:“殷姑娘早不能言语了。那荒岛之上,只咱们五个人,难道是义父斩的?是我斩的?是殷姑娘自己斩的?哼,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怕我娶我表妹为妻,是以下此毒手。我跟你说,她死也好,活也好,我都当她是我妻子。你杀了她,便是杀了我的爱妻。”

赵敏低头不语,沉思半晌,又问:“你怎地回到中原来啦?”张无忌冷笑道:“那倒多蒙你好心了,你派水师到岛上来迎接我们,幸好我义父不似我这等老实无用,我们才没堕入你的奸计。你派了炮船候在海边,要开炮轰沉我们座船,这番心计却白用了。”

赵敏抚着红肿炙热的面颊,怔怔的瞧着他,过了一会,眼光中渐渐露出怜爱的神色,长长叹了口气。

张无忌生怕自己心动,屈服于她美色和柔情的引诱之下,将头转开,突然一顿足,说道:“我曾立誓为表妹报仇,算我懦弱无用,今日下不了手。你作恶多端,终须有日再撞在我手里!”说着大踏步便走出庙门。

他走出十馀丈,赵敏追了出来,叫道:“张无忌,你去那里?”张无忌道:“跟你有什相干?”赵敏道:“我有话要请问谢大侠和周姑娘,请你带我去见他二人。”张无忌道:“我义父下手不容情,你这不是去送死?”赵敏冷笑道:“你义父心狠手辣,可不似你这等胡涂。再说,谢大侠杀了我,你便报了表妹之仇,岂不是正好偿了你心愿?”张无忌道:“我胡涂什么?我不愿你去见我义父。”

赵敏微笑道:“张无忌,你这胡涂小子,你心里实在舍不得我,不愿让我去给谢大侠杀了,是也不是?”张无忌给她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红,喝道:“你别罗唆!我让你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最好离得我远远的,别叫我管不住自己,送了你性命。”

赵敏缓缓走近,说道:“我有几句话非问清楚谢大侠和周姑娘不可,我不愿在背后说旁人坏话,当面却须说个明白。”张无忌起了好奇之心,问道:“你有什么话问他们?”赵敏道:“待会你自然知道。我不怕冒险,你反害怕么?”

张无忌略一迟疑,道:“这是你自己要去的,我义父若下毒手,我须救不得你。”赵敏道:“不用你为我担心。”张无忌怒道:“为你担心?哼!我巴不得你死了才好。”赵敏笑道:“那你快动手啊。”

张无忌呸了一声,不去理她,快步向镇甸走去。赵敏跟在后面。两人将到镇甸,张无忌停步转身,说道:“赵姑娘,我曾答应过你,要给你做三件事。第一件是为你借屠龙刀,这件事算做到了。还有两件事没办。你见我义父,那就非死不可。你还是走罢,待我为你办了另外那两件事,再去会我义父不迟。”

赵敏嫣然一笑,说道:“你在给自己找个不杀我的理由,我知道你心里实在舍不得我。”张无忌怒道:“就算是我不忍心,那又怎样?”赵敏道:“我很欢喜啊。我一直不知你是不是真心待我,现下可知道了。”张无忌叹了口气,道:“赵姑娘,我求求你,你自个儿走罢。”赵敏摇头道:“我一定要见谢大侠。”

张无忌拗她不过,只得走进客店,到了谢逊房门外,在门上敲了两下,叫道:“义父!”嘴里叫门,身子挡在赵敏之前,叫了两声,房中没人回答。张无忌一推门,房门却上了闩,他心下起疑,暗想以义父耳音之灵,自己到了门边,他便在睡梦中也必惊醒,若说出外,何以房门却又闩了?手上微微使劲,啪的一声,门闩崩断,房门开处,谢逊果不在内。但见一扇窗子开着一半,想是他从窗中出去了。

他走到周芷若房外,叫了两声:“芷若!”不听应声,推门进去,见周芷若也不在内,炕上衣包却仍端端正正的放着。张无忌惊疑不定:“莫非遇上了敌人?”叫店伴来一问,那店伴说不见他二人出去,也没听到争吵打架的声音。

张无忌心下稍慰:“多半是他二人听到什么响动,追寻敌踪去了。”又想谢逊双目虽盲,然武功之强,当世少有敌手,何况还有一个精细谨慎的周芷若随行,当不致出什岔子。他从谢逊窗中跃了出去,四下察看,并无异状,又回到房中。

赵敏道:“你见谢大侠不在,为什么反而放心开心?”张无忌道:“又来胡说八道,我几时放心开心了?”赵敏微笑道:“难道我不会瞧你脸色么?你一推开房门,怔了一怔,绷起的脸皮便放松了。”张无忌不去睬她,自行斜倚在炕上。

赵敏笑吟吟的坐在椅中,说道:“我知道你怕谢大侠杀我,幸好他不在,倒免得你为难。我知道你真是舍不得我。”张无忌怒道:“舍不得你便怎样?”赵敏笑道:“我欢喜极了。”张无忌恨恨的道:“那你为什么几次三番的来害我?你倒舍得我?”

赵敏突然间粉脸飞红,轻声道:“不错,从前我确想杀你,但自从绿柳庄上一会之后,我就万分舍不得张无忌你这小鬼了。我若再起半分害你之心,我敏敏特穆尔天诛地灭,死后永沦十八层地狱,上刀山、下油锅,受尽折磨,万劫不得超生!”

张无忌听她起的誓言什是郑重,而言语中深含情意,听了不禁怦然心动,说道:“那为什么你为了一刀一剑,竟将我抛在荒岛之上?”赵敏道:“你既认定如此,我也百口难辩,只有等谢大侠、周姑娘回来,咱们四人对质明白。”张无忌道:“你满口花言巧语,只骗得我一人,须骗不得我义父和周姑娘。”

赵敏笑道:“为什么你就甘心受我欺骗?只因为你心中喜欢我,是不是?”张无忌忿忿的道:“是便怎样?”赵敏道:“我很开心啊,开心得不得了!”

张无忌见她笑语如花,令人瞧着忍不住动心,而她给自己重重打了四个耳光后,脸颊兀自红肿,瞧了又不禁怜惜,便转过了头不去瞧她。

赵敏道:“在庙里耽了半日,肚里好饿。”叫店伴进来,取出一小锭黄金,命他快去备一席上等酒菜。店伴连声答应,水果点心流水价送将上来,不一会送上酒菜。

张无忌道:“咱们等义父回来一起吃。”赵敏道:“谢大侠一到,我性命不保,还是先吃个饱,待会儿做个饱鬼的好。”张无忌见她话虽如此说,神情举止之间却似一切有恃无恐的模样。赵敏又道:“我这里金子有的是,待会可叫店伴另整酒席。”张无忌冷冷的道:“我可不敢再跟你一起饮食,谁知你几时又下十香软筋散。”

赵敏脸一沉,说道:“你不吃就不吃。免得我毒死了你。”说罢自己吃了起来。

张无忌叫厨房里送了几张面饼来,离得她远远的,自行坐在炕上大嚼。赵敏席上炙羊烤鸡、炸肉脍鱼,菜肴丰盛。她吃了一会,忽然泪水一点点的滴在饭碗之中,勉强又吃了几口,抛下筷子,伏在桌上抽抽噎噎的哭泣,渐哭渐响,张无忌也不去理她。

她哭了半晌,抹乾眼泪,似乎心中轻快了许多,望望窗外,说道:“待会天就黑了,那韩林儿不知给解到了那里,倘若失了他的踪迹,倒不易相救。”张无忌心中一凛,站起身来,道:“正是,我还是先去救了韩兄弟回来。”赵敏道:“也不怕丑,人家又不是跟你说话,谁要你接口?”

张无忌见她忽嗔忽羞,忽喜忽悲,不由得心下又恨又爱,当真不知如何才好,匆匆将半块面饼三口吃完,便走出去。赵敏道:“我和你同去。”张无忌道:“我不要你跟着我。”赵敏道:“为什么?”张无忌道:“你是害死我表妹的凶手,我岂能和仇人同行?”赵敏道:“好,你独自去罢!”

张无忌出了房门,忽又回身,问道:“你在这里干么?”

赵敏道:“我在这儿等你义父回来,跟他说你救韩林儿去了。”张无忌道:“我义父嫉恶如仇,焉能饶你性命?”赵敏叹了口气,道:“那也是我命苦,有什么法子?”张无忌沉吟片刻,道:“你还是避一避的好,等我回来再说。”赵敏摇头道:“我也没什么地方好避。”张无忌道:“好罢!你跟我一起去救韩林儿,再一起回来对质。”

赵敏笑道:“这是你要我陪你去的,可不是我死缠着你,非跟你去不可。”张无忌道:“你是我命中魔星,撞到了你,算是我倒霉。”

赵敏嫣然一笑,说道:“你等我片刻。”顺手带上了门。

过了好一会,赵敏打开房门,却已换上了女装,貂皮斗篷,大红锦衣,装束极是华丽,张无忌没想到她随身包裹之中竟带着如此贵重的衣饰,心想:“此女诡计多端,行事在在出人意表。”问道:“你这些衣服那里来的?”赵敏道:“我骑来的马就停在不远处,衣服就放在马背上。”微微一笑,道:“你呆呆的瞧着我干么?我这衣服好看么?”张无忌道:“颜如桃李,心似蛇蝎。”

赵敏哈哈一笑,说道:“多谢张大教主给了我这八字考语。张教主,你也去换一套好看的衣衫罢。”张无忌愠道:“我从小穿得破破烂烂,你若嫌我衣衫褴褛,尽可不必和我同行。”赵敏道:“你别多心。我只是想瞧瞧你穿了一身好看的衣衫之后,是怎生一副模样。你在这儿少待,我去给你买衣衫。反正那些花子走的是进关大道,咱们脚下快一些,不怕追不上。”也不等他回答,已翩然出门。

张无忌坐在炕上,心下自责:“我总是不能刚硬,给这小女子玩弄于股掌之上,明明是她害死了我表妹,仍这般对她有说有笑。张无忌啊张无忌,你算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脸来做明教教主、号令群雄?”

久等赵敏不归,眼见天色已黑,心想:“我干么定要等她?不如独个儿去将韩林儿救了。”转念又想:倘若她买了衣衫回来,正好撞上义父,给他一掌击在天灵盖上,脑浆迸裂,死于非命,衣衫冠履散了一地,想到这等情状,不自禁的心悸。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只胡思乱想,直到脚步细碎、清香袭人,赵敏捧了两个包裹,走进房来。

张无忌道:“等了你这么久!不用换了,快去追敌人罢。”赵敏微笑道:“已等了这许多时候,也不争在这更衣的片刻。我已牵了两匹坐骑,连夜可以赶路。”说着解开包裹,将衣裤鞋袜一件件取出来,说道:“小地方没好东西买,将就着穿,咱们到了大都,再买过貂皮袍子。”张无忌心中一凛,正色道:“赵姑娘,你想要我贪图富贵,归附朝廷,可乘早死了这条心。我张无忌是堂堂大汉子孙,便裂土封王,也决不能投降蒙古。”

赵敏叹了口气,说道:“张大教主,你瞧这是蒙古衣衫呢,还是汉人服色?”说着将一件灰鼠皮袍提了起来。张无忌见她所购衣衫都是汉人装束,便点了点头。赵敏转了个身,说道:“你瞧我这模样是蒙古的郡主呢,还是寻常汉家女子?”

张无忌心中怦然一动,先前只觉她衣饰华贵,没想到蒙汉之分,此时经她提醒,才想到她全然是汉人姑娘的打扮。只见她双颊晕红,眼中水汪汪的脉脉含情,他突然之间,明白了她用意,说道:“你……你……”

赵敏低声道:“你心中舍不得我,我就什么都够了。管他什么蒙古人汉人,我才不在乎呢。你是汉人,我也是汉人。你是蒙古人,我也是蒙古人。你心中想的尽是什么军国大事、华夷之分,什么兴亡盛衰、权势威名。无忌哥哥,我心中想的,可就只一个你。你是好人也罢,坏蛋也罢,对我都完全一样。一生一世,我总是跟定了你。”

张无忌心下感动,听到她这番深情无限的言语,不禁意乱情迷,隔了半晌,才道:“你害死我表妹,是为了怕我娶她为妻么?”

赵敏大声道:“殷姑娘不是我害的。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便是这句话。”

张无忌叹了口气,道:“赵姑娘,你对我一番情意,我人非木石,岂有不感激的?但到了今日这步田地,你又何必再来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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