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树铮离开中国去日本留学之后,中国的北方、南方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北方,清朝的北洋大臣袁世凯,在保定,经过两年的编练新军,再加上各省督府的常备、续备、巡警等军,实际上已经控制了整个中国主要的兵力。到光绪三十年(1904),他在保定建立的“北洋常备军”已相当强大。他在保定选募的六千精兵,编成“北洋常备军左镇”,后来改为第一镇;他把山东、河南、安徽招募的新军编成“北洋常备军右镇”,后来改为第二镇;再从河南、山东、安徽招募新军,编为“北洋常备军第三镇”;把山东带来的武卫右军及各标营合并,编成“北洋常备军第四镇”;在山东武卫右军先锋队十二营的基础上,再调其他镇的兵及炮营,又补充山东新招募之兵,编为“北洋常备军第五镇”。到了光绪三十一年,袁世凯把他的兵力再度组编、扩大,改名北洋陆军,共编六个镇。这六个镇是:由铁良任统制的第一镇,驻京北仰山洼;由王英楷任统制的第二镇,驻永平及山海关附近;由段祺瑞任统制的第三镇,驻保定;由吴凤岭任统制的第四镇,驻马厂;由吴长纯任统制的第五镇,驻山东济南、潍县;由王士珍任统制的第六镇,驻南苑。至此,北洋军阀的武装已有九万人,成为清王朝新军的主要武装。
袁世凯羽毛丰满了,朝廷也不得不另眼看待他了:除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之外,朝廷又给了他参预政务大臣、督办山海关内外铁路大臣、政务大臣、督办天津至镇江铁路大臣、督办商务大臣、督办电政大臣和会办练兵大臣等八个大臣的头衔。声势显赫,权倾内外,远远超过了当初红极一时的曾国藩和李鸿章。朝中其他大臣均感到了不安,连御史王乃征也在奏折中骂他是“爪牙布于肘腋”“心腹置于朝列”“党援置于枢要”“欲举吏、户、兵、工四部之权一人总摄,群情骇异,谓疑于帝制自为,倚信至斯,可谓古无今有”。
袁世凯虽然兵多势大了,但袁世凯毕竟入不了清廷的“家庭”,他充其量只能是爱新觉罗氏的一个卒子,生杀予夺的大权仍在清廷手中,朝廷可以随意调动袁世凯的职务。1908年慈禧病逝,醇亲五载沣摄政,朝廷便借口他有“足疾”而“罢黜”他回原籍休致。袁世凯一度倒了下去。
再说中国的南方:南方的广东省香山县出了个能人叫孙中山,毕业于香港西医书院,一度行医。1894年赴京上书李鸿章,主张革新政治,被李鸿章拒之门外。他一怒之下,跑到檀香山组织兴中会,1900年曾联合广东的会党举行起义。失败之后他东渡日本,把他领导的兴中会和华兴会、光复会联合起来组织了中国同盟会,他被推为总理。同盟会确定的纲领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从成立就把清王朝当成主攻目标,决心推翻它,来实现“建立共和民国”的大业。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党不断壮大,革命党的革命军也不断壮大。这个军由南向北不断发动武装斗争。终于在1911年10月10日在武昌举行了的起义,即“辛亥革命”。
革命党组织武装起义之时,正是袁世凯被黜过寓公生活的时候。袁世凯不甘心被黜,但又不能不装腔作势:他从北京先到卫辉,又到彰德。一到彰德,就让儿子袁克定把洹上村房屋修缮一新,自己取了个《养寿园》的名字,买了渔竿、蓑笠和乃兄一起过起了轻舟垂钓的生活,并且拍了照片,广泛炫耀,借此表示自己“永远隐居,再不涉世”。
其实,这也是袁世凯做的一点小手脚,是专门做给朝廷看的,是想向朝廷表明:“你放心吧,我袁某不会不安分的。”袁世凯心里明白,他离京的时候,朝廷命步兵统领派了个叫袁德亮的武官“护送”他回籍。朝廷是以他“脚上有病”为由把他“开缺回籍”的。其实,是为了收回他的兵权,又怕他造反才派人“护送”的。
袁世凯走了,革命军起义了,“王土”一片危机,朝廷束手无策了:要维护统治权,就得使用武装力量,武装虽不少,但大多控制在袁世凯手下人的手里,袁世凯又被罢黜送回原籍了,谁也不能指挥这个军队。朝廷为难了,文官武将也无解难之法。商量再三,万不得已,只好发了一道“圣旨”,在袁“决心”当钓翁时复了他的职,并且升他的级,任命他为“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是个讲“交情”的人,当了总理之后,不忘部下,不久,便任命段祺瑞为第一军军统官。这些事都发生在徐树铮出国留学时期。徐树铮在日本过了五年,回来时,段祺瑞正任着江北提督,段便任命徐树铮为兵备处提调。在段升任第一军军统官时,徐树铮便升任了第一军总参谋。水涨船高,一荣俱荣。
当上总理大臣的袁世凯,兴奋过度,忘乎所以了,他哪里知道朝廷加封他的时候,除了革命党的逼迫,另外还有一个阴谋:是命他当“替死鬼”,当“挡箭牌”的。袁世凯上任不久,他恍然明白了——原来清廷迫于革命党的汹涌大势,要消灭革命党。消灭革命党,根本不可能;让出政权,又不愿意。便耍了个“缓兵计”,要和革命军议和。议和得有作主的人,袁世凯是国务总理大臣,当然成了清政府的全权代表。袁世凯想:“清王室给总理大臣的桂冠,原来是要我当替罪羊:革命党若是打垮了朝廷,我袁世凯是罪人;朝廷有幸苟延残喘,王权仍在朝廷,到那时又会把我踢开!”是进是退,是继续忠心报效朝廷,还是倾向革命?袁世凯六神无主了。他这个总理大臣实际上也可怜得很,孤独得很,朝中能助他一臂之力的没有几个人。这时,他想到了段祺瑞:“只有芝泉了。困难之际,他会帮我,他能帮我。他身边还有个徐则林。”
他决定找段祺瑞商量。在他命人去找段祺瑞时,特别嘱咐:“务必把徐树铮请来。有要事商量。”这是1912年3月的事。北京城已是冰融雪消、杨柳吐绿的时候。袁世凯的总理府里,洁白的玉兰花在枝头迎风摇曳,刚披上嫩绿新装的树丛中传出婉转的鸟语,一片盎然春意。
段祺瑞进总理府是不需禀报的。他率领徐树铮匆匆往里走去。走进院落,猛然感到不对劲:往日热闹非凡的院落里,今天冷清清的,连总理小客厅的门也半开半掩。过去他进总理府时,总是有一两位内侍远远地迎上来,响亮地问声好,而后头前带路。而今,连这样的应酬接待人也不见了。幸亏段祺瑞路熟,不必询问,他便直接走进小客厅。
段祺瑞看到袁世凯时,不觉一惊,袁不似往日那样大咧咧、坦坦然然的了。平时他或笑或怒,都朗朗有声,不吞不吐。而今天,他低垂着头,紧锁着双眉,缓缓地在那片小小的天地上踱步子、打圈圈,还不住地轻轻叹息。段祺瑞站定之后,轻声叫道:“大人,您好!”袁世凯转脸只点点头。段祺瑞依照习惯给袁世凯行了个“翁婿”礼,然后不声不响站在一旁。
徐树铮给袁世凯行了常礼,递了一个“晚愚”的名帖,也立在一旁。
袁世凯定定神,仿佛才明白面前的一切,才恢复了正常人的态度。“都是自家人,不必拘常礼了。你们都坐下,坐下。”
段祺瑞和徐树铮先后入座,有人献上茶。袁世凯向献茶人摇摇手,献茶人轻步退了出去。袁世凯这才开门见山地说:“这两天,不知怎么的,我的心绪很不好,像是入五里云雾之中了,弄得六神无主。请你们二位来,是要你们帮我想个解救的策略。”他停了停,又说:“芝泉,眼下的情况,很是叫人烦恼。我得慎重思索思索。我觉着到了万分紧迫的时刻了,事情极为复杂……”
袁世凯在段祺瑞面前,总是以老子自居,说话大哩大气,满口“指令”,从不呼名叫号,更不加“请”字。今天一反常态,一句呼一声段祺瑞的“雅号”,不停地附加“请”字,态度尤其和蔼可亲,把段祺瑞也弄到“五里云雾中”去了。他连连说:“大人,无论是国事还是家事,芝泉跟大人都是一体的,荣俱荣,辱共辱。大人所虑之事,芝泉自应肝脑涂地。有什么事,你只管明示,我不会不尽心的。”
……
段祺瑞的话,没有引起袁世凯多大兴趣,他激动不起来,眉头依然紧锁——发兵消灭革命党,袁世凯本来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了的:他手里有经过训练的、装备优良的六镇九万人马,又雄居天心,一呼百应,发兵消灭革命党也名正言顺。可是,兵是发了,革命党就是消不灭。孙中山武昌一起兵,清王朝的大片大片“王土”被吃掉,转眼间连金銮殿都摇摇欲坠。袁世凯明白了:革命党不是那么好消灭的。“若是发几路兵马就可以消灭得了,朝廷上下也不至于如此烦恼。”他觉得段祺瑞有些轻率。若是往日,他会毫不客气地把脸绷起来,责备他几句。今天,他不责备他,觉得徐树铮在一旁,“在他的部下面前去责备他,岂不连他的尊严也不顾了么?我不能那样做。”袁世凯只微微一笑,没说可否。
袁世凯转脸看看徐树铮,见他正手扣着茶杯,轻轻地摇晃,手指在杯壁上有节奏地敲点着,双目微闭,似笑非笑,仿佛正在欣赏一曲优美的音乐。袁世凯心里一动:“人说徐树铮奇才过人,难道他对此事另有高见?”
袁世凯微笑着对徐树铮说:“则林,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才好呢?”
徐树铮微微笑,没有回答。“不必有虑么,”袁世凯说,“你还是很有头脑的,又有勇气。拿出当年呈递《国事条陈》的精神,发表发表高见。”
徐树铮望望段祺瑞,仍然没有开口。
——徐树铮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胸有成竹。徐树铮在日本五年,除了军训之外,他还认真研究过日本的政治,也研究过欧洲、美洲和大洋洲的政治。对于世界潮流,他掌握了一二。他知道“民主”是当今世界的主流,“共和”是人心所向。民主、共和是人类进步的表现。但是,中国一时无法实行。从日本归来,孙中山领导的革命,使他大大地吃了一惊:“孙中山掌握了世界潮流,并且身体力行,适应了这个潮流。这是一个不一般的人物。”他又认为孙中山不一定能够成功,他本人更不希望孙中山成功。“孙中山的革命党要是成功了,他是主张‘建立民主共和国’的,我们这群帝制的老少岂不均在‘革’除之内。”徐树铮毕竟从东西方的大潮中学到了点使头脑清醒的东西,结合孙中山的实力情况,他自然有自己的看法。不过,袁世凯是先征求段祺瑞意见的,段祺瑞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段祺瑞的意见徐树铮虽然认为“不妥”,可又不能不尊重段,“他兵大气粗,刚愎自用”。所以他笑而不言。
段祺瑞见徐树铮不说话,心里轻蔑地想:“徐树铮毕竟书生气重,带兵闯天下的事经历太少,说不出什么高见。”于是,他轻蔑而又谦虚地对徐树铮说:“树铮,大人刚才还说,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必拘什么礼仪,不必有顾虑。你对这件事看法不成熟也不要紧,说出来咱们再商量么!”
徐树铮这才把茶杯放下,挺了挺胸,说:“既然两位大人都如此厚爱树铮,我也就坦率地说说自己的意见。”
“这就好!”袁世凯说,“有什么想法就直说,这才算同舟共济。”“我看哪,”徐树铮望着段祺瑞说,“段大人的意见,也不失为一策……”
话未说完,袁世凯又插话:“芝泉的意思我明白。现在我是在听你的意见。你和芝泉毕竟是两个人、两个心、两个脑袋。两个脑袋怎么会想得如此一模一样呢!”
徐树铮觉得袁世凯比段祺瑞高明,头脑还算清醒,对当前形势也看得比较实际。他知道自己说话的好时机到了。这时候说话,袁世凯是会认真听的。徐树铮这才站起来轻移脚步,来到袁世凯面前,侃侃而谈:“依我之见,兴师讨伐,是不必要的。因为‘伐’不了。不仅不可兴师问罪,而且还可以更进一步……”“怎么进?”袁世凯急问。“向朝廷进谏,请立共和!”
“怎么说……”袁世凯陡然站起。“立共和……”段祺瑞也陡然站起。
客厅里,本来还算平静的气氛,一下消失了,继之出现的,是紧张,是惊讶,天地也昏黑起来。袁世凯惊慌了,段祺瑞惊慌了,仿佛革命党已经打进了北京,占领了紫禁城。
惊慌一阵,袁世凯似乎感到失态了。他缓缓地坐下,用手去端茶杯,手还有些颤抖,水溅了出来,把衣襟洒湿了。
段祺瑞没有坐,他像饿急的豹子一样,就地打转转。半天,才焦急地说:“立共和?立什么共和,怎么立?立共和有咱们什么好处?嗯?……”
“还是让则林把意见说出来,咱们听听。”袁世凯故作镇静。“无须忧虑,”徐树铮胸有成竹地说,“树铮自有树铮的见解。”“请讲!”段祺瑞冷静了。
“‘议和’自然非咱们所愿,也不是咱们所求,更不是长久之计。”徐树铮不急不缓、一字一句地说,“再说,革命党也未必接受。革命党不是大喊共和么,共和诚为当务之急,潮流所向。缓冲之计,最好的办法是顺应一下。”
袁世凯紧锁着的眉舒展了一下,但很快又锁了起来。他有些为难:说真话,袁世凯对“共和”是思索过,也颇发生了点兴趣。他赞同徐树铮的“缓冲”说。但是,“清室的总理大臣,顺应革命党的潮流,向朝廷进谏共和,这能行吗?朝廷会接受吗?国人会怎么说?世界……”他叹息一声,沉默下来。
徐树铮看透了袁世凯的心思。他自己也知道,此时此刻让袁世凯以“总理大臣”的身份进谏朝廷实行共和,他是绝对不会干、不愿干的。朝廷并不十分喜欢他。“恩准开缺,送往原籍”,那是冠冕堂皇的话,其实是削他的兵权,怕他不驯服,才又派人“护送”。只是因为形势紧迫了,朝廷才又重新起用他。若是他出首进谏,岂不表明他袁世凯“与朝廷为敌到底了”么!所以,徐树铮不得不慎重地考虑第二步“怎么谏?”
“大人,此事您不必忧虑重重,树铮既想出,自有妥善办法,您尽可以高枕酣睡!”徐树铮说。
袁世凯又一惊。瞪了一下吃惊的双目,没有说话。
段祺瑞沉不住气:“树铮,你说具体点。这可是至关重要的大事”。
“至于如何请立?”徐树铮坦然地微笑着说,“自然要避开内阁和总理大人,我想此事既然是革命军所造成,何不以前线军官之名,进谏朝廷?成,战火熄灭,国人平安,则二位大人当居首功;败,则因军人所谏,无非以‘军不从君’之罪,惩办几个军人。到那个时候,总理大臣岂不进退自如。难道朝廷还会不听总理大臣的?!”
徐树铮的话,犹如一阵飓风拨去了笼罩在袁世凯心头的云。袁世凯一向都依据“既能飞黄腾达,又没有风险”的原则办事。“议和”本来是他和朝廷直接接触的事。圣谕他不能违,潮流他无力挡,“议和”进退,他袁项城都负有不可推卸的直接责任。这些天,他愁便愁在这个问题上。徐树铮的这个“以前线军官之名,进谏朝廷”的意见,无疑是一剂最好的灵丹妙药。他不仅可逃罪脱险,还有利可图。“徐树铮果然当今奇才!”他心里这么想着,身子也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甩了甩朝廷赐给他的马蹄袖朝服,扶了扶闪光的顶子帽,拉出一幅“迎接圣驾”的仪式似乎要行大礼。
段祺瑞一旁轻轻地“咳——”了一声,袁世凯如梦初醒,微笑着说:“妙,妙极!则林奇才,此意甚高!好,请你们立即行动。”
段祺瑞也说:“树铮这个意见,我看是可以照办的。战则不甚有利,不战又不行。‘议和’能成功,仗是可以缓下来了。有了时日,就有了退路。好,是个好办法。”
袁世凯是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他总怕别人对他也翻云覆雨。徐树铮为他出了个绝妙的主意,他又怕出了个主意之后两个人甩袖子不管了。
“则林,”袁世凯急不可待,“你就在我这里起草电文,咱们也好酌斟酌斟。”徐树铮还没有表明什么态度,袁世凯又对段祺瑞说:“芝泉,既然则林的主意是好的,就这样去做吧。你也在这里不要走了,商量定稿,然后再看看由哪些军人联名,马上发电报给他们。”
段祺瑞是唯袁世凯马首是瞻的。他马上点头答应。便守在徐树铮身边,和他一起推敲文稿,一起商量署名人选。
袁世凯是总理大臣,又是军队的首脑人物,清廷的军队几乎全由他指挥,他要怎么办还不是一办就成。不用多少时日,前线军官已大多回电,表示“愿意听从总理安排”。于是,1912年1月26日,一个由第一军军统官段祺瑞领衔,携同前敌各路将领姜桂题、张勋、曹锟等四十二名将领署名的“请立共和政体”的电报便送到了朝廷。
……
孙先生的革命本来是成功了的。他应该按照共和政体去建造这个国家,然而,他没有这样做。正如后来的史学家所说的,孙先生还只停留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阶段,革命不可能有彻底性。所以,在皇帝宣布退位,袁世凯出面和他“议和”时,他采取了消极主义。临时大总统做了不到两个月,便让给了袁世凯。
袁世凯当了临时大总统之后,昏昏然,纷纷然,天天大宴,日日庆贺,从早到晚,灯红酒绿,醺醺大醉。段祺瑞也昏昏沉沉地跟着热闹。
徐树铮可没有“热”,他不去参加宴会,也不去道贺。袁世凯成为临时大总统那一天,他把门闭起来,心事重重地胡思乱想,觉得似将“大祸临头”。袁世凯当总统,段祺瑞居头功。“没有四十二将领的‘请立共和’进谏,袁世凯怎么会有今天?”可是,段祺瑞这一功要不是徐树铮出主意,他一个武夫会想得出?当时还不是袁世凯把此事一提出,他就主张发兵消灭。要是真的动了兵,还不知道是革命党吃了清兵,还是清兵吃了革命党。说到底,袁世凯的今天,是他徐树铮的功劳!
徐树铮有预感,觉得他不会得到奖赏:“历史上有多少人,一旦得地了,总是首先戮杀功臣!袁世凯会不会也这样做?!”这种预感渐渐地变成了现实:袁世凯当大总统之后,只顾庆贺,受礼,连对段祺瑞的官职都不提一提,这不是迹象吗?到了第五天,徐树铮再也忍不住了,一大早便匆匆赶到段祺瑞的小客厅。段祺瑞正穿礼服,准备出席宴会。一见徐树铮,便说:“树铮,这两天你怎么总是不照面?”
“没有事情做。”徐树铮说,“看你们都在兴奋中,我怕扫了你们的兴。”“嗯?这是什么意思?”段祺瑞陡然挺了挺脖子。
“没有什么意思。”徐树铮平静地坐下来,又说,“这两天,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有这么一个猎人,他对他的猎犬本来爱惜如命,后来,他忽然杀了它,加上调料,煮熟吃了。一边吃,一边说香!你想想,这个猎人,为什么要杀爱犬呢?”
“那是因为他逮住了兔子!”段祺瑞脱口而出。
“猎犬逮住了兔子,应该得到奖赏。为什么遭烹?”
“这……”段祺瑞冷飕飕地打了个寒战。“难道你我会被……”他坐在太师椅上,失神了。穿在身上的将军服,连纽扣也不曾扣齐,军帽和武装带都在一边放着。
徐树铮紧追着问:“老总,您还记得吧,早些时候咱们动员军人联名进谏时,袁大总统是什么态度来着?”不等段祺瑞开口,徐树铮又说:“那时候,他说‘只要能稳住总理大臣这个位子,你们就立下了汗马功劳。第一件事,我就论功行赏,加封晋级。’当时,他并没有说成功之后先为他自己庆贺。现在,不只是稳住总理大臣的位子,而且登上临时大总统的宝座了。我想问你一句话,他可曾对你说过什么时候‘加封晋级’?”
“不要说了!”段祺瑞清醒了,感到被戏弄了,“我现在就要去找他。问问他大总统凭什么当的?”
“何必如此迫不及待,那不表明咱们太没有心胸了么?”徐树铮平静了。他知道段祺瑞被他说服了——几年来,徐树铮对段祺瑞十分了解,知道他粗鲁又刚愎,但也颇为耿直、勇敢。他认定了的事,会一干到底。徐树铮平静地说:“现在去找他,那不是等于向他讨封去吗?”“那你说怎么办?”
“不去讨。”徐树铮很有把握地说,“要他来找咱,把当初许的愿送上门来。”
“他会送?”
“不送也得送!”“什么办法?”
“把军服脱下来。”徐树铮说,“就在这个房子,摆上棋盘,我和你对弈下去。不用三天,他大总统必定上门!”
段祺瑞眯着眼睛,偏起脑袋,沉思起来:“嗯,我段某人不出面,他大总统的庆贺,宴席都得失色!我三天不出门,他大总统就坐不住!”段祺瑞猛起身,把上装脱下,朝旁边一扔,大声说:“拿棋来,我要和树铮鏖战三日!”
袁世凯仍在兴奋的欢宴之中。今天,他接受各国使节的祝贺,摆大宴于怀仁堂。几天前他就命人把那里布置得富丽堂皇,宴会前一个半小时他便赶到那里,一处处亲自过目,直到他处处都心满意足了,才去休息室小坐。
前几天,差不多都是段祺瑞最先到场,然后帮他操持直到安排仪式。今天,他坐下许久还不见段祺瑞的面,心急了:“芝泉怎么还不来?”他觉得段祺瑞不会以任何借口不到场。使节先后到场了,袁世凯出来迎客,段祺瑞还没有到。他着急了:“他为什么还不到?”
袁世凯是大总统,大总统得有架子,要人保驾;大总统得有风度,该表现的时候得会表现。这两件事都离不开段祺瑞。几天来,段祺瑞为他鞍前马后抵挡了许多阵,他袁世凯过得很轻松。今天,段祺瑞不见了,袁世凯心里慌;徐树铮也不见。“那个徐则林哪里去了,好像几天也没见着他。”他心慌张了。冯国璋来了,王士珍来了,这是袁世凯的三大支柱之二。冯国璋思索不敏,比较起来,王士珍比冯璋强,比段祺瑞也强。于是,袁世凯把王士珍叫到面前,焦急不安地说:“你见芝泉了吗?芝泉怎么没有来?”王士珍想了想,说:“是啊!芝泉怎么还没到?难道有急事?”
“什么事也没有这里当紧!”袁世凯说:“有事也得推迟办,不能误了这里。”
王士珍说,“等一刻,会来的。不来我再派人去请。”
王士珍目前和段祺瑞的地位相当,段是由第三镇统制擢升军长,王是由第六镇统制擢升军长。虽然在袁世凯的“天平”上不如段重,但王也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王士珍见段不到,便顶替了段的角色。这场接待外国使节的宴会总算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宴席散了,袁世凯还是不见段祺瑞的影子。他有些发怒了:“这个段芝泉,居心何在?”
王士珍表面上很平静,心里也很急。但还是说:“问问清楚再说,芝泉怕是有十分火急的事。不然,他不会不来的。”可是,心里又想:“纵有十分火急的事,也得后推。芝泉此举,非合一般情理呀!”
袁世凯“登极”之后,没有把封官晋级的事安排及时,王士珍也是心里“嘀咕”的,只是他不说,他有耐心等待。段祺瑞不出席宴会,王士珍猜着三四分,他也想趁机“表示”一下。所以,在袁世凯发怒时,王士珍不轻不重地说了话:“如今,大事已成定局,虽还署‘临时’之衔,只不过暂时过渡,民国大总统,非阁下莫属了。不过,话还得说回来,革命党还是不能忽视的,国民政府正式组成还待努力。总统对于‘组府’的安排,还是宜早不宜迟,大家都有个名正言顺的名分,以后事情也就好办了。”
袁世凯恍然大悟。“这么说,芝泉是嫌我没有加官于他而有情绪?”
“芝泉不至于如此。”王士珍说,“他和你的关系,谁人不知。在别人,也许如此,芝泉是绝不会的。”
“我也觉得他不会。”袁世凯说,“至于说组府之事,我是该早宣。这样吧,明晨咱们开个紧急大会,我来宣布组府安排。”
第二天,段祺瑞便被任命为陆军部部长,徐树铮被任命为陆军部次长。
至此,徐树铮在中国土地上成了显赫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