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驴慢腾腾地走动起来。罗锅子奶奶看见我耳朵上,一边夹着一朵喇叭花,便又在磨盘旁讲开了日头爷爷。她说:“这些喇叭花都是日头爷爷的使唤丫头,它们夜里躺在篱笆寨子上睡觉,只要日头爷爷一起炕,那些丫头片子就搽胭脂抹粉的,伺候日头爷爷起炕。”罗锅子奶奶怕我不信,停下手里扫高粱面的笤帚,眨巴着两只干柴眼,煞有介事地说:“你要是不信,在日头落山的时候,你到篱笆旁边看看去,那一朵一朵的喇叭花,日头爷爷一下山,它们也准打蔫,合拢起搽胭脂抹粉的脸蛋,陪日头爷爷一块儿合眼睡觉。”
“我看见过,”我说,“原来月亮娘娘和日头爷爷,都跟咱们一样。”
“不。它们是神不是人。把神说成人是要在舌头上长疔毒的。”罗锅子奶奶阴沉着褶子脸,逼着我改口,“你娘就你这一个独根苗苗,不能把神比方成人。你站在日头底下,赶紧说‘日头爷爷,我说了错话,你是神仙,不是凡人’。求日头爷爷多多保佑。”
我非常喜欢这个古老的磨房。只要是罗锅子奶奶到牲口棚来牵毛驴,毛驴“哇哇”地一叫,我的魂儿也像被罗锅子奶奶牵走了一样,准会按时出现在这座磨房里。疙瘩爷爷家这头灰色小毛驴十分温驯,我开始奓着胆子,帮罗锅子奶奶给毛驴戴上“捂眼”,挂上“箍嘴”;发现小毛驴不对我刨蹄尥蹶,便钻到毛驴肚子下面,帮罗锅子奶奶去拴绑肚带。毛驴无穷尽地围着磨盘转着圆圈,常常一边拉磨,一边扬起尾巴从屁股眼儿拉出来一团团粪蛋。我便一溜小跑跟在毛驴屁股后边,把它拉在磨道上的驴粪蛋子打扫干净。有时还用手捡起一个冒热气的粪蛋,在鼻子下嗅嗅,觉得它没有人屎那么恶臭,粪蛋子里还冒出一股子青草气哩!用罗锅子奶奶的话说:“牛骡驴马拉出来的屎,都比人肚子拉出来的干净。虽说牲口卧草棚,比人住的窝窝要埋汰,可是佛爷给它们一个干净身子,在地上打个滚儿,喷上两声响鼻,站在槽头打个盹儿,天亮后照样拉车、拉磨、碾谷、磨面。”
我小小心眼里,觉着罗锅子奶奶的话都合车辙,都吻合我的心思;但当罗锅子奶奶让我把日头当神佛叩拜,并说回头话的时候,我却不那么心甘情愿。
我扭动着身子:“不,我不。”
“去,听奶奶的话。”罗锅子奶奶有着她佝偻着脊梁般的执拗,“只说两句就行,说‘日头是神,我不该把神比方成人’。快去!”
我仍然原地不动。我着实没有想到,她会拐拉着两只缠过足的金莲脚,替我对头顶上的日头佛爷“念”了一阵经。我站在磨房的阴凉处,出神地盯望着脊背驼成拱桥那样的奶奶,不知道她为啥替我去忏悔。待她额角的汗珠顺着皱纹坠落下来,我心疼地喊她“奶奶”时,她用枯藤般的手掌,没完没了地抚摸着我的脸蛋,重复了刚才那句话:“你是你娘的独根苗苗。”说完,就拿着扫帚把儿抽打驴屁股去了——那懒驴仿佛知道我们没盯住它,又偷奸耍滑地在磨道上,并“哗哗”地在磨道上撒了泡尿。
“懒驴上磨屎尿多!”罗锅子奶奶唠叨着,“丫头你长大了,不能像这懒驴,你娘还指望着你哩!”
罗锅子奶奶再次提到我娘。
我用童心回答罗锅子奶奶:“我当骡子当马。”
“嗯。”她满足我的回答。连连点头之后,忽然歪头问我,“你知道你娘干啥给你起个丫头的小名吗?”
“我问过我爷爷。”
“你爷爷咋说?”
“他朝我说的文词儿,我听不懂。”我模仿着爷爷的神态,从嘴唇迸出来“千斤(金)”“万斤(金)”的字眼,“奶奶,就说我是小子,也没有‘万斤’那么沉哪!”
难得见罗锅子奶奶的笑容——这天她笑了。豁牙漏气的嘴,“扑哧”了一声。那声音使我想起冬季“呜呜”叫的北风吹破了窗户纸的声响。
“小子难养,丫头好活。”罗锅子奶奶把磨碎的高粱渣渣,转圈儿扫了一遍,停下脚步后,她喘着气说,“这是怕你有个灾枝病叶的啥个闪失,故意起个不值钱的小名儿,因为丫头比小子好成活。”
只有四五岁的我,既听不懂爷爷的文词儿,也听不懂罗锅子奶奶说的弯弯绕。我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了一点:带小鸡子的男娃,比没小鸡子的女娃压秤砣。难怪开皮铺的房东——满腿筋疙瘩的李爷爷,有时多喝了两盅酒,见到我和小芹玩“过家家”时,常横眉竖目地对着小芹唏嘘:“唉!你要是从家那样的丫头就好了,可你不是!命!命!这是我皮铺掌柜李永和的命!”我是假丫头,也叫丫头。小芹是真丫头,还叫丫头。
就如同李爷爷房檐下养的那群鸽子,鸽群里有公有母。春打六九头,房檐上的冰锥刚开始融化,那群鸽子就“咕噜咕噜”地叫唤开了,我歪着一撮和尚毛的头,看冰锥断裂时,曾看见有的鸽子压到另一只鸽子身上,便问从北平回老家过年节——在辅仁大学读中文系的四叔:“为啥鸽子也打架吵嘴?叔,你瞧,它踩在它身上了,还‘咕噜噜’地直叫,真欺侮人!”
四叔拍拍我一撮毛的瓦片头:“那不是打架,那是亲热。”
“啥?你说啥?”我追问着。四叔说:“那是鸽子在‘踩蛋儿’!”
“啥叫踩蛋儿?”
“一踩就下蛋?”
“是上边那只下蛋?还是下边那只下蛋?”
四叔朝我一笑:“你在这儿,就在看这事儿?”
“不。我爱吃断落的冰锥,等着锥锥掉下来。”
“不能吃冰锥,那东西太脏!”
说罢,他进了四婶住的屋子。啥叫“踩蛋”,四叔一个岔,打了个十万八千里,他到底也没回答我啥叫“踩蛋”。
磨盘慢悠悠地转着。缺油的磨轴,发出“吱哩吱呀”的声响。罗锅子奶奶只顾不断把高粱渣渣,由簸箕倒进磨房边上的大簸箩里,不知她身旁的小小人儿,在猜着一个又一个他猜不透的谜团。在我的童眸里,这人世间就如同端午节吃的粽子,外边包裹着一层厚厚的苇叶,我就是拿出吃奶的劲儿,也难猜透粽子馅儿是红枣的,还是小豆的,是红糖馅儿的,还是山楂的。而大人们——包括我家和房东家,都毫无例外地不愿意抖开粽子的苇皮,对童心孕育的一个个谜,一个个梦,都不给予清晰的回答。这是为啥?!
当时,能彼此说着悄悄话的,好像只有小芹,还有隔壁的二嘎子、小石头和春儿。二嘎子他们都到了上学年纪,到东关大唐庙里去上学了;而小芹娘经常带着小芹回娘家,小芹哭涟涟地告诉过我:“我就愿意跟你玩,可我爹总打我娘。有一回,半夜我被爹的巴掌声惊醒了,睁眼一看,我爹正骑在我娘身上打我娘哩!一边打一边还骂着,‘你就会养丫头,你就不能给李家生个带把儿的?’我娘只会哭,哭完了就拉着我去姥姥家。”
我说:“你不会向爷爷奶奶告你爹的状?”
小芹撇撇嘴:“爷爷、奶奶啥都好,就是不管我爹逼着我娘生小子。我要是个能站着撒尿的小子该多好?!”
“为啥你是你娘生的哩?”
“只有女的才能生娃!”小芹说。
“我娘告诉我,我是有人背着粪箕子,从北关二郎庙后边捡回来的。”
“那是你娘编瞎话骗你哩!”
“我娘从不骗人。”
“你想想,咱们在东关街上玩‘跳格儿’的时候,挺着大肚子走来走去的都是女的,那肚子里揣的就是男娃和女娃。”小芹像猜谜一样地说,“从哪儿生出来,我猜不透,也许是先从屁股眼下蛋,蛋壳破了,小孩就钻出来了。小鸡不就是这样孵出来的吗?!”
我感到小芹说的话沾边。可又觉着耳朵里只听说过鸡蛋、鸭蛋、鹅蛋、鸟蛋……没听大人说过人蛋。对于这个谜,我问过我爷爷,他摇着头说:“你长大了,这个谜自然就能破了。眼下,你要记住的是爷爷教你的古诗。你能背几首了?”
“一去二三里……”
爷爷说:“背新的!”
“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这诗里是啥意思?”爷爷问。
谁知道是啥意思,爱是啥意思就是啥意思。我扭头就跑,去处之一就是这间古老破旧的磨房。这磨房是由两个石头家什组成,一盘长圆形的石碾子,一盘圆圆的石磨;日久天长,磨道上被驴蹄踩出凹进去的沟沟。即便是罗锅子奶奶不来碾粮磨面,我也喜欢到这磨房里来,像毛驴般围着磨道,跑上一阵,然后,往碾盘上一躺,身下冰凉冰凉。棚顶上有几个燕子窝和家雀子的巢穴。燕子飞来飞去地衔来活食,喂那泥窝中“啾啾”叫着的乳燕;家雀子则不愿远飞,尾巴一翘一翘地啄食着磨盘上的残谷剩渣。磨房角落里张开着大大小小的蛛网,磨盘下边藏着蚂蚁窝,它们匆匆忙忙地搬运着玉米屑……好像人世上不管天上飞的、地上走的都为填饱肚子,哺育幼小,而拼命地干活。
“丫头,去给奶奶拿个细罗来。”罗锅子奶奶吆喝我了。我喜欢听她的呼喊,就像喜欢听大山的回声一样。尽管她弓腰驼背,驼峰里装着一个个故事篓子。她每对我讲“古迹”之前,开场白常是这句话:
说古迹,道古迹,
出门碰见老母鸡。
母鸡下了九个蛋,
蛋里孵出九只鸡。
她给我的童梦,抹上了许多神奇古怪的色彩。我生于1933年,那是鸡年,我常想我就是“喔喔”啼的公鸡。罗锅子奶奶推算过我的命相,说生在农历三月的鸡命好。因为三月春时,草芽已然返青,虫儿啥的都出土了,一辈子用不着在粪堆上刨食。我四叔则说我落生在农历三月十三,命相中有灾。他说耶稣受难就是在十三日,外国有的街市门牌上没有十三号,中国亦有十三号凶宅的典故。土八卦跟洋八卦完全扭着个儿,我不相信满腹文章的四叔,倒相信罗锅子奶奶的土八卦;因为我的秀才爷爷和房东李爷爷,都信奉中国皇历。
筛面的细纹罗取回来了。罗锅子奶奶给我一个奖励:“去,到黄瓜架上摘条黄瓜吃,这天太热。”
磨房紧挨着南菜园。黄瓜、架豆、茄子、韭菜……一片滴青流翠。一眼辘轳井在菜地中间,油菜花一片灿黄,像支撑起童话中的一把把小金伞。
天地之间没有嘈杂声响,只有一只只黄白蝴蝶,在单调的“知了”声中翩翩而飞。它落在小伞上,又飞起来,飞了丈把远,又落下。我蹲在井沿指甲草旁边的柳树下,仰着细脖大脑袋向树丝间瞭望,我在找那只一个劲唱歌的“知了”。它好像不知疲累,又有着唱不破的铁嗓子。眼珠子看酸了,脖颈子扭疼了,我终于发现柳枝上的“知了”;不是一只,而是一对儿,它俩在相距不远的柳枝上,此应彼和地对唱。“突”的一声,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对“柳叶”,灰羽黄脖,在柳枝上跳来跳去,但总是一只追随着另一只。“知了”哑了,它们“啾啾”的歌喉,比“知了”的叫声悦耳多了。我忽然想起爷爷让我背的两句古诗:一只黄鹂鸣翠柳,两行白鹭上青天。在柳丝间唱歌的虽不是黄鹂,而是身材跟柳叶大小差不多的小鸟,但也让我久听不厌,难以离开这浓浓的柳荫了。
“哎呀!我的假丫头——”罗锅子奶奶衣襟上沾着面迹,拐着两只小脚走过来了,“让你摘黄瓜,你咋当开小和尚,在这儿打坐起来了。离辘轳井这么近,要是掉下去,我咋对得起你们孤儿寡母?!”
瓜(孤)儿瓜(寡)母?在我无忧无虑童年生活中,这是我承受的第一个刺激;而这个刺激不是来自我的爷爷奶奶,却来自深爱我的房东家罗锅子奶奶。从我有记忆那一天起,就和娘睡在一张炕上,别的小伙伴都有爹在身边,我没有,但我没有惊奇过。因为爷爷在教我背古诗时,曾说起过:“要像你爸爸那样有出息,不仅考北洋大学时你爸爸考了个第一名;小日本一进东北,你爸就去了南方重庆!”所以,我是有爹的,爹是个大能耐人,只是不在我身边罢了。爷爷还说我爹是虫子师(工程师),当时我想爸一定是杀虫子的,杀虫子也算能耐人?!
是罗锅子奶奶看我在井边坐着,一急说漏了嘴,还是我没听清楚罗锅子奶奶的话?她有七十多岁了,说话嘴里像含着青枣,常是“乌乌涂涂”的。我从井台上站起来,询问罗锅子奶奶:“您刚才说啥来着?”
罗锅子奶奶像没听见我的问话似的,弓着身腰走向黄瓜地,摘下一条顶花带刺的鲜嫩黄瓜,递到我的手里:“吃吧,解解暑热。”
我平日最爱吃南菜园的嫩黄瓜,但是这天黄瓜没能堵住我的嘴。我跟在罗锅子奶奶身后,往磨房里走,边走边追问着:“您说啥瓜(孤)儿瓜(寡)母来着?奶奶,您说话呀!”
我问东,她答西:“丫头,替我轰驴去。你不在磨房,那懒驴就不拉磨。”
我还是死咬着罗锅子奶奶的话不撒嘴:“奶奶,谁是瓜(孤)儿瓜(寡)母?您刚才说的是谁?”
罗锅子奶奶答话了:“我说的是隔壁的二嘎子,他不是有娘没有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