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几乎从来都没有聊过这样的话题，或者说，封子墨从来也没有这样心平气和的跟封念舒交流过。
封念舒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这是封子墨在跟他说话，他盯着封子墨良久，才摇头：“没有。”
“真的？”
“嗯。”
看着儿子坦率真诚的眼睛，封子墨鼻子微酸，眼眶瞬间有些涩，他勉强稳着声音道：“我对你太严格，也不够关心你。”
封念舒似乎意识到爸爸今天晚上的情绪很不对劲儿，干脆从被子里出来，像小大人一样坐在了他对面。
念舒明明还是个孩子，封子墨却忽然有一种，他面对的是一个大人的错觉。
沉默片刻，封子墨跟他道歉：“念舒，爸爸错了。”
“不，我知道爸爸对我这样，是因为太爱妈妈了。”
“谁告诉你的？”
封子墨满有些惊讶，关于秦舒，他从不愿意多说，在念舒跟前提起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
“楼阿姨。”
封子墨神情一顿：“她，还跟你说什么了？”
封念舒往封子墨跟前凑了凑，很认真的看着他：“楼阿姨说，爸爸太孤单了，要我好好陪着你，爸爸，妈妈不在了，你还有我。”
可能是因为封子墨今晚格外平易近人，封念舒靠近他的时候，并没有以前那么小心翼翼。
封子墨一双眼睛起了一层水雾，他把封念舒抱在怀中，心情复杂的闭上了眼睛。
不知不觉，念舒都这样大了。
哄着封念舒睡觉后，封子墨起身站在了窗户跟前，万籁俱寂，茫茫夜色漫无边际，封子墨嘴角浮起一抹苦涩的笑，他忽然很想喝酒。
阿舒，是我错了……
翌日。
楼羽一大早就被照进房间的阳光给晒醒了，她慵懒的从床上爬起来，看到在自己身边睡着的淼淼，迷迷糊糊的拍她：“淼淼，起床，该去上学了。”
淼淼没有动静，楼羽也忍不住的打了个哈欠，她睡意朦胧的从床上下来，刚走了几步，脚下忽然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紧接着，她就一头栽了下去。
“啊！”
楼羽尖叫一声，瞬间吓醒了。
她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来，耳边却传来了一声闷哼。
楼羽睁开眼睛，看到近在咫尺的乔斯言，眨眨眼：“你，你怎么在这儿？”
一大早就被自己老婆压住，乔斯言困倦中带着头疼：“小羽毛，这样的热情能留在晚上么？”
楼羽不好意思的从他身上下来，看到他满脸疲倦，浓重的黑眼圈，疑惑的问：“你没睡好么？怎么跑地上了？”
昨晚明明睡得很早，怎么……
乔斯言颇有深意的看她一眼，随手拿过手机递给她：“你自己看吧。”
楼羽有些奇怪，手机上是个拍好的视频，她摁下播放键，看了几眼后，瞬间想钻到床下去。
视频只有短短几分钟，可却很详细的记录了，她跟淼淼是怎么一步步的把乔斯言给赶下去的。
两个人睡姿千奇百怪，一会儿功夫，变了五六个造型。
乔斯言无奈的看着横竖在床上的母女，干脆躺在了地板上。
原本以为能睡个好觉，结果，一大早差点被自己老婆给踩骨折不说，还被狠狠的压了一下。
乔斯言有些疑惑：“你这个睡觉习武的习惯，是什么时候养的？”
她睡相一直都不算好，只是有了淼淼后，她怕压到孩子也不敢睡熟，这几天，她实在是太困了，几乎是挨着枕头就能睡着，谁能想到，还把以前的习惯给带出来了……
楼羽简直没脸看他，她站起来就要下楼，慌乱中没注意，又被乔斯言给绊了一下，这次，乔斯言眼疾手快的接住了她。
他顺势抱着她躺下，刚想在她唇边浅啄一下，门“吱呀”着开了，接着，外面就传来了一阵嘘声。
江芷兰跟苏凡站在门外，脸上神色尴尬而复杂。
他们听到楼羽的尖叫声，本来是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的，结果……
还是苏凡先回过了神，他不着痕迹的拉她，低声道：“走吧。”
江芷兰点头，走了几步，她还是转身，踟蹰片刻才道：“那个，我就是想问问，要不要我把淼淼给抱出去？”
楼羽：“……”
她急忙从乔斯言身上起来，越过苏凡跟江芷兰，先自己下去了。
乔斯言慢条斯理的从地上起来，看到还站在门口的俩人，淡淡挑眉：“还不走？”
江芷兰回过神，赶紧拉着苏凡溜了。
乔斯言不比楼羽，虽然有小羽毛在身边，他温和了很多，可那是仅限于给楼羽一人的温柔，他们还是赶紧溜的好。
早上吃饭，楼羽脸上一直挂着淡粉色的红晕，等乔斯言吃过饭先走了，江芷兰笑着调侃她：“小羽，今天化淡妆不用打腮红了吧。”
楼羽瞪她一眼，把剥好的鸡蛋放到淼淼碗里，干脆起身去拿淼淼的书包。
母女俩还没走，江芷兰笑意盈盈的提醒她：“小羽，今天周末，淼淼不上学，你看你这么心神荡漾的多不好。”
楼羽步子一顿，想想日期后，转身走到了江芷兰跟前：“芷兰，你今天没完了是不？”
江芷兰一脸无辜：“你对你家女儿不关心，连今天是周末都不知道，我是好心提醒你啊。”
楼羽眼珠子一转，嘴角浮上了一抹微笑，她随手把淼淼的小书包放在一边，走到了苏凡跟前：“苏凡，我告诉你几件事啊？芷兰她以前……唔……”
江芷兰一把捂住了她，俩人在沙发上笑闹一会儿，才总算停了下来。
江芷兰双手合十：“我再也不说你了。”
楼羽得意的挑挑眉，笑着招呼淼淼：“淼淼，走了，妈妈带你去医院。”
周末，医院的人格外多。
楼羽本来想带淼淼去看念舒，可念舒最近就要做手术，不能有任何意外，除了医护人员外，其他人都不能再去探望他。
乔斯言也在忙着评估念舒的具体情况，没工夫陪着他们母女，楼羽眼看她在医院也帮不上什么忙，正要带淼淼走，乔老夫人却推门进来了。
老夫人手中拎着个餐盒，本来是给乔斯言送饭的，看到楼羽和淼淼，原本沧桑的脸上，立刻笑开了一朵花儿。
她随手把餐盒放下来，笑道：“孙媳妇，你什么时候过来的？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也不来看看奶奶？”
楼羽挤出一个微笑，对乔夫人却亲近不起来。
之前，乔老夫人那么喜欢他们，一知道斯言可能不是他们乔家的孙子，态度瞬间大转弯，冷若冰霜的样子，至今让她记忆犹新。
他们脸变得那么快，楼羽甚至到现在都不清楚，乔老夫人此刻的慈祥可亲，是因为那层血缘，还是真的喜欢她和淼淼。
乔老夫人大概也看出来了她脸上淡淡的疏离，老夫人神情一滞，笑道：“那，那个我亲自做了点斯言爱吃的菜，你们慢点吃，我还得回去照顾他爷爷，我先走了。”
楼羽拉着淼淼，始终没说什么。
乔斯言察觉出她的不对劲儿，表情虽然没有太大变化，但他不着痕迹的提醒她：“小羽毛，我知道你心里有所抵触，可她是个老人，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太计较了。”
楼羽没说话，只是脸色瞬间就拉了下来。
她没有那么大方，对过去也没法像他一样那么快释怀。
这些天，她知道乔振云就在医院里休养，乔老夫人也在，总是刻意的不想跟他们碰面，可到底还是遇上了。
楼羽心里有些闷，在乔斯言办公室呆了一会儿，随便找了个理由，带着淼淼走了。
外面，阳光明媚，到处都是春天的气息。
楼羽深吸口气，调整一下情绪后，带着淼淼去了附近的游乐园。
很久没到这种地方，淼淼很开心，一直玩到天快黑了都不肯走。
偏偏这个儿童乐园是有夜场的，楼羽眼见她实在是喜欢的不行，只得带着她往另外一边过去。
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
淼淼早就在她怀中睡着了，楼羽给她包上外套，小心的把她抱了回去。
刚到客厅，苏凡和江芷兰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江芷兰迎到她跟前，紧张的问：“你们去哪儿？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给你打电话怎么关机呢？”
楼羽看看怀中熟睡的淼淼，小声道：“带淼淼出去玩了，手机可能没电了，我没注意到。”
江芷兰松口气，看看苏凡，才小心道：“那个，我刚刚可能做了件错事。”
“怎么了？”
“你这么晚不回来，打你电话又关机，我，我告诉乔斯言了。”
“啊？什么时候？”
“刚，刚才。”
“那还不赶紧跟他说一声我们回来了？”
也不知道江芷兰是怎么跟他说的，这些天，他那么忙，她实在是不想再给他添麻烦。
江芷兰后知后觉，才要打电话，乔斯言回来了。
他满脸担心，看到楼羽和淼淼后，神色微顿，接着，把视线放在了江芷兰身上。
江芷兰有些不好意思，她扬了扬手机：“那，那个，我刚想告诉你，小羽他们回来了。”
乔斯言一言不发，看看楼羽怀中已经睡着的淼淼，低声问：“去哪儿了？”
“小羽带淼淼去游乐园玩了。”
为了尽量弥补她刚才的不淡定，江芷兰抢先说了一句，但眼看乔斯言神色不善，江芷兰默默拽了拽苏凡的衣袖，看也没敢看他们，悄悄溜了。
从医院到这儿，虽说不远，但她还是被乔斯言这个速度给震惊到了，江芷兰拍着胸口，悄声问：“苏凡，房子是什么时候可以重新装修好来着？”
客厅里一时之间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
乔斯言看看楼羽，接着从她手中接过了淼淼，他沉默着上楼，把淼淼安顿好之后，拉住了她的胳膊：“跟我过来。”
“淼淼一个人睡可以吗？”
“小羽毛，淼淼是个五岁的小女孩了。”
乔斯言丝毫不担心，他那么理智的样子，甚至还带着一丝无情。
楼羽虽然觉得他说的也对，可淼淼毕竟是他们的女儿，他就一点也不担心淼淼晚上醒了，发现他们没在身边，会害怕么？
她心里思绪万千，可看着乔斯言眼底压着一片青色，楼羽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回到隔壁房间后，乔斯言跟她说了声以后出门记得给手机充电后，就躺在床上睡了。
他脸上满是疲倦，不久，房间里更是响起了他粗重而有节律的呼吸声。
楼羽躺在他身边，心里却越来越不舒服。
她不知道该如何调节，也不知道这份不舒服的感觉是源自于哪儿，或许，她是不能接受乔斯言跟她观点不一致么？
楼羽一夜都没怎么睡，快天亮时，才迷迷糊糊的眯了会儿眼睛。
再次醒来，乔斯言已经走了。
楼羽发了会儿呆，才从床上起来。
一大早，江芷兰就说，他们要走了。
楼羽略微惊讶：“你们要去哪儿？”
江芷兰抱着苏凡的胳膊，笑着说：“苏凡的房子装修的快差不多了，我们住进去，也能先收拾一下。”
住在一起也有段日子，江芷兰忽然说他们要走了，楼羽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是，她还是笑道：“那你们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给我电话。”
江芷兰点头，走到她跟前，笑着把她拥在了怀中：“小羽，你别搞得这么伤感好不好？都在南海市，想见不就见了吗？再说——”
江芷兰顿了顿，接着道：“我跟苏凡住在这儿，其实也挺碍事的，对吧？”
楼羽一愣，看到江芷兰眼睛里浓郁的暧昧，才明白她又想到了什么不健康的事情。
“其实，你是嫌我碍你们的事了吧？”
楼羽颇有深意的看了苏凡一眼，也笑着调侃了江芷兰一句。
江芷兰双目一撑，神色古怪的看看楼羽后，拍着她的肩膀，欣慰点头：“不错，才跟我住了这么几天，就深得我真传了，以后，用来对付乔斯言是没什么问题了，好了，我走了。”
他们行李不多，一上午就收拾完了，江芷兰和苏凡走后，楼羽看看空荡荡的房间，觉得在这儿住着也没什么意思，干脆带着淼淼回了楼家。
她故意没去医院，乔斯言打电话来也只是随口问她几句，往往是还没说几句，他那边还有事就匆匆挂了，楼羽心里更加不舒服，她无处排解，只得把这些都说给了安慧君。
母女俩在后花园一边侍弄花草，一边谈心。
听楼羽这么说，安慧君丢下手中的铲子，又把手套摘了放在一边，拍着她的肩膀道：“走吧，跟妈妈去那边坐坐。”
楼羽点头，沉默着坐在了安慧君对面。
“小羽，其实你说的这事，不能怪斯言。”
楼羽眉头立刻就皱紧了：“你到底是谁的妈啊？”
安慧君无奈的笑笑：“你呀，都是当了妈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总也长不大。”
“我怎么了？”
“你想想，斯言从小在乔家两位老人身边长大，感情自然不是一般人可比的，不然，为什么乔氏一出事，斯言就能回去？你得体谅斯言。”
“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乔斯言是他们的亲孙子，他们才不会对他那么亲近。”
想到当初，乔振云为了不让乔斯言对乔氏构成威胁，跟南海市的企业打招呼，还故意安排他去医院上班，她心里就觉得不舒服。
安慧君叹口气：“你呀，什么时候能改改钻牛角尖的毛病？人老了，脑子有些不清楚也是人之常情，再说，两位老人身边还有个乔若谦，他再说点什么不好的事，偶尔犯点错误，你还能一直抓着这点错不放？”
楼羽沉默了，妈妈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
她是不是太小心眼了？
正想着这个问题，佣人过来说乔老夫人来了，正在外面等着。
安慧君应了一声，叮嘱楼羽几句，才带着她出去。
乔老夫人正在客厅里坐着，见他们出来，眸色微微讶异，随即笑道：“我孙媳妇也在呢，这下更好了，快让我好好的给我孙媳妇道个歉。”
楼羽被乔老夫人这突如其来的话给吓了一跳，她还没搞清楚乔老夫人为什么说这个话，就被乔老夫人给亲密的拉住了胳膊：“孙媳妇，以前都是奶奶不好，奶奶老了，人也糊涂，要是做的不好的地方，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乔老夫人亲自跟她这么说，楼羽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心里那点不舒服，渐渐被尴尬取代，让年岁这么大的老人给自己道歉，楼羽急忙道：“奶奶，我没，没放在心上。”
乔老夫人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她亲昵的拍着楼羽的手，笑道：“既然你不怪奶奶了，要不，咱就搬回家去住？奶奶最近都自己一个人在家，觉得实在孤单，今天奶奶过来，本来是想让亲家帮着劝劝呢，没想到能直接看到孙媳妇。”
这个……
她心里的芥蒂是在渐渐放下，可一下子就让她回到乔家，实在是……
楼羽还没想好该怎么拒绝，安慧君在旁边拍着她的肩膀道：“老夫人都这么说了，你还犹豫什么？跟着老夫人回去吧，老夫人年岁大了，也需要你们小辈照顾。”
楼羽不可思议的看着安慧君，这真的是她的亲妈么？
刚才，她抱怨的话，她都忘了？
安慧君故意忽略掉她的眼神，笑道：“老夫人，小羽这就跟你回去，你看还让你亲自跑一趟，我这就让她去收拾东西。”
说完，安慧君让佣人在这儿伺候着，拉着楼羽上了二楼的房间。
关上门，楼羽蹙眉问：“妈，你干什么？”
安慧君看她一眼：“你激动什么，我这不是为你好么？”
“你明明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还要……”
“你想离开斯言？”
她还没说完，安慧君直接打断了她。
楼羽被噎了一下，渐渐把视线转移到了别处。
安慧君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既然你不想离开斯言，就是人家乔家的媳妇，迟早要面对乔家，老夫人也不容易，你难为一个老人家干什么？”
“我不是难为她，我只是……”
“行了，妈妈知道你在想什么，听我的，回去吧。”
安慧君一边帮着她收拾东西，一边道：“你现在也算幸福的了，当年，我嫁给你爸的时候，除了你爷爷奶奶，还有一大堆的关系要打点，你呀，就知足吧。”
安慧君一说起往事就收不住口，喋喋不休的翻旧账，说旧事。
楼羽听的直想堵耳朵，到最后，竟也觉得回乔家是个不错的事情……
这天，念舒要做手术，楼羽早早就赶到了医院，隔着玻璃给封念舒加加油后，还是有些不放心的去了乔斯言办公室。
他正在做最后的准备，看到她进来，笑道：“不别扭了？”
楼羽一惊，但随即有些不自然的道：“我哪有。”
乔斯言嘴角扬起一个微笑，拍了拍她的脑袋：“好了，在我身边你可以尽情耍小孩子脾气，不过，对奶奶手下留情。”
楼羽怔了一下，良久才反应过来，乔夫人上门去给她道歉，让她回乔家，这都是乔斯言的主意？
他这几天不是要研究念舒的病，都没有时间么？
楼羽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有些气恼，但现在，她更担心的是念舒的病情，楼羽略带担心的问：“老公，你有多少把握？念舒真的会没事吧？”
乔斯言认真的拍拍她的肩膀：“放心。”
他抱抱她，穿上无菌服后，直接进了手术室。
隔着玻璃，封子墨沉默的盯着他，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乔斯言嘴角微扬，转身进了另外一道门。
手术进行了三个小时还在继续，眼看封子墨眉头越拧越紧，楼羽忍不住出声安慰他：“封先生，会没事的，你别太担心。”
封子墨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看看楼羽，忽然道：“到了现在，我才知道念舒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
似乎在这种担心生死的时刻，他才深刻的意识到了什么是血缘，什么是父子。
念舒，是他和阿舒生命的延续，更是他们爱的见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