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起走出餐馆,林振执意要送钱芳回去。他的车停一条路上,需要走过一条街,可以聊上一段距离,这是极其珍贵的路程。
此时街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故,聚集了许多路人。两边店铺里的人也跑出来,纷纷伸头向马路中间张望,三两成堆地议论。双向机动车道上,没有护栏阻隔,车辆都停了下来,拥塞瘀堵得像突遇洪水的河道,司机也像鱼虾纷纷跃出水面,加入围观群众,大概出了严重的交通事故。
钱芳不自觉被吸引,定睛去瞧,还没闹明白过来,林振回身抓住她的手,将她带转身,背对马路,不让她看清马路中央。
林振看见,在人群围拢的中心,卡车底下,分明有女人的腿,躺在地面上一动也不动。
呼啸的救护车此时还没赶到,只有人声鼎沸,小小的世界停下来,发出一声叹息。
亲眼看见的路人吵嚷着说:“好多血,地上淌了好多血,人恐怕是没救了。”
有人刚跑回来,对众人说,“岂止是没救了,都成两截了,摞都摞不起来。”
不明情况的人毛骨悚然,一起诅骂超速行驶的超载卡车。还有明白事理的人又辩解,说:“是那个女人骑电动车闯了红灯,被正常行驶的卡车撞上,车速太快,司机来不及刹车。”
善良的人又推断:“这个时间,肯定是急赶着回家,要不然谁会闯了红灯呢,下班高峰已经过了!卡车的行驶速度也太过快,在市区就不应该高速行驶,惨剧呀!惨剧呀!这女人一家人今晚可怎么过呀!”
有路人砸嘴,说:“看着是三十来岁的妇女,年纪不大啊!”
有路人摇头,叹:“这司机也是倒了大霉,闯见鬼了!”
有路人吁吁,道:“真是活见鬼了,突然一声响,人就没了!”
人们仿佛看见一个带着伤、流着血的灵魂,正依依不舍地离开地面,带着一股怨气与愤恨,飞升。
林振捂住钱芳的耳朵和眼睛,不让她瞧见那血腥的场面,想要保护她,生怕她受到血光伤害。
钱芳本能地躲开他的手,转过脸,诧异地看他,不明白他突然的举动。骤然间眼前一黑,又被他伸手捂住了眼睛,这次没有躲过。他的手指依然暖而干净,钱芳拼命眨巴眼睛,睫毛如刷子一般骚动林振的心。
两边街道的中间马路上,堵得水泄不通,黄祺月知道前面出了事故,想掉头改道都没法掉转,不知要堵到何时,很烦闷,恨不能弃车不顾。他只得下车,抽一根烟,听见围观群众的议论。
听说前面事故非常严重,救护车“堵啊——堵啊!”的声音久等不来,伤者不能移动,有人判定可以直接呼叫殡仪馆的车辆来抬人,交警刚赶到现场维持秩序。黄祺月无心去围观事故,向两边街道无意间一瞥,却发现一个眼熟的背影。
钱芳穿着银行的制服,白衬衫下摆塞进高腰西服裙,腰肢束得纤细,似葫芦别有用心地包裹,盈盈一握。黄祺月曾在背后欣赏过她曼妙的身姿,印象深刻,不需多加判断,便认出是她。
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肩宽腰窄,用双臂保护住她,从动作上看,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将她的脸背过事故地段,从这个角度看像是拥抱,好像钱芳害怕地扑进男人的怀抱。两人保持相拥的姿势,僵持不动,大概有两分钟,如同定格的画面。
夏夜躁动不安,喧闹之声四处沸沸扬扬,大庭广众竟然能放肆地亲密相拥,这男人是谁?
黄祺月好奇,不由自主地打量对方,衬衫的长袖整齐地叠放在手臂,露出一截手腕,黄祺月马上读懂男人的小算计,半露半包的紧凑肌肉,透出成熟稳重的魅力。一看腕上就是名牌手表,低调奢华地闪着夜光,干净发亮的皮鞋,男人的衣装十分体面,绝对不是保险员的那种装腔作势,通身的气派,让人认定他是一位相貌堂堂、颇有身份、不容忽视的人物,至少是一个注重仪表、能经济实力而装备自己的人。
肯定不会是上次到银行找钱芳的那个男同学,他高大挺拔的身姿,越显得钱芳娇小,两人鹤立鸡群,旁若无人。男人的脸背光,隐于钱芳的发间,瞧不清楚五官。
钱芳的长发整齐地盘入黑色丝绒盘发器,银行女职员统一使用的那种普通式样,一缕头发被他的领扣勾出,从一丝不苟中脱离出来,男人小心地用手指拈起发丝,轻柔地归拢进发髻,钱芳丝毫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她腰背挺得笔直。
眼前这一幕,瞧不见钱芳的表情,却能从她挺直的腰肢与无从适从的手,透露出复杂的情绪,娇羞,亦或紧张,一点儿也不随意,这绝不像是随便对待的人之间的动作,十分在意对方。
单看这帧画面,娴静美好,女人小鸟依人,男人的高大挺拔,极其相配,又与四周喧嚣格格不入,宛如遥远天边的星空,清冷而遗世独处。
黄祺月嘴角忍不住透出笑意,窃听了别人的隐私,秘不可宣。他扔掉烟头,又点燃另一只烟,再抬头,那两个人已经不见了。黄祺月心想,钱芳一点儿也不简单,难怪给人一种看不懂的郁愁。三十出头的漂亮女人,关系如同一张白纸那才叫人奇怪,俗话说——不叫的狗会咬人。
钱芳不知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故,她身穿制服,挺直腰背,一直没敢轻动。她在紧张防御的状态下,总会挺直腰背,保出防范,不愿流露感情。林振的举动太过亲密,一时间钱术无法抑制,双肩微微颤抖。
原来——有人这么在乎她;
原来——她还可以被人捧在手心;
原来——她如此珍贵,不能看到鲜血淋漓的场面。
她仿佛又成了顺风顺水的钱芳,到哪里都受人欢迎,长辈们疼爱,同辈中颇有人气,尤其是男人缘超旺,所到之处都受到殷勤的对待,受到命运偏爱的钱芳,深得林振的心。
钱芳苦撑着日子,无人来过问,她常被万汉辉骂得狗血喷头,一文不值,内心折磨,无人爱惜,她怎么能不怨恨?此时却觉得这些年,林振一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瞠视着她,不闻不问。钱芳的眼泪收藏不住,侧过脸去,与林振拉开距离。
车轮下不幸的受害人,与他们毫不相干,林振却还怕别人流出的血,伤害了她的眼睛,他并不叹息骤然消失的生命,却只是关注钱芳一个人,在他眼里,钱芳还如此娇贵。钱芳此时内心哽咽,若是知道后来的生活这般艰难,不该浪费时间躲在房间里哭,哭有何用?当初应该死命缠住林振,不放手,不管自尊心,强迫他听她的解释,死皮赖脸地缠着他,直到他原谅为止,不给别人可称之机。
她那时多么幼稚,不知道怎么办,只知道哭,以为他终有一天会想明白,会回头来找她。想来,现在她也没长进多少,钱芳恨自己不争气,不争气的睛眼又湿了,感觉委屈。世界再也不让着她,好事也不偏向她,她像个再也没地方撒娇的孩子,被逼摆出一副大人的脸孔。
钱芳低头走路,装作若无其是,林振护送她离开现场。命运瞬息万变,疾如闪电,她被抛弃,如杂草丢进猪圈,任凭蹂躏。倒霉人只能遇到更倒霉的人,室漏偏逢连夜雨,更丢脸的事和更严酷的遭遇也都摊上了,比起与万汉辉的婚姻,她被误以为通奸也就没那么严重,她对林振的愧疚也平淡,因他娶了妹妹的愤恨也不那么强烈刺激,与万汉辉的婚姻生活才是最刺激的惊险事故,堪比交通事故。
更重要的是,后来,再也没有人像林振那般爱她。
钱芳不敢看林振,他的胸膛宽阔温暖,却因靠过别人的头颅而不那么可爱,多么遗憾,是一辈子都缓不过来的伤痛。钱芳坐在副驾驶,盯着右边的车窗外,黑夜里参差不齐的红尘灯火,像飞蛾一般扑向她的眼睛。
夜太稠密,似涂上五颜六色的油画布,密不透风,不留一丝空白,无处安放复杂而悲苦的情绪。钱芳不得已学会了忍耐与冷漠,她试着用冷酷来伪装,心却变得柔软,像刚拿出冷库的雪糕,慢慢软化。林振未尝不该恨她,因为她不够勇敢,她也讨厌自己这么软弱,人在走运时处处都是优点,倒霉时全身是缺点。
钱芳突然想到,不久前她还在谋划着在邱大斌的别墅,杀了万汉辉,然后拖邱大斌下水,一石二鸟,若林振知道她心肠如此狠毒,一副柔弱的外表,脑中却盘算可怕的害人计划。钱芳刚燃起的激情,化为冷汗,转回头看了林振一眼,生怕他发觉自己的狼狈。
林振却要跳出来,为她挡住一场意外。若知道她的处境——林振正好侧过脸看向她,眉宇宽宽,轮廓清晰,也为刚才的意外举动而激动。
林振若知道她变成完全不同的钱芳,知道她过得怎样卑鄙的日子,想要杀人,钱芳忍不住扪心自问:“若林振知道一切实情,他会买凶杀了她丈夫万汉辉?”
就算他能,钱芳也不能拖他下水,她仅剩这一点私心。
钱芳眼神黯淡,说出一切又有何用?她咬着嘴唇。
她只好心存侥幸,或许等到自己的阴谋实现了,将两个敌人除掉,她的心灵不再负债累累,那时再和林振见面,不必像一个罪人。她会平等地将误会解释清楚,重获心灵上的自由,再也不会像欠了林振的。至于是否再得到林振的爱情,钱芳想不到那么远,林振离她和过去的钱芳一样遥远,没有人能强行回到过去。
万一她的阴谋败露,她被关进牢里,林振听到消息,会有什么感受呢?钱芳不敢深想,突然抬头看林振,他知道多少?卢荪所知道的一些,再通过以前她的朋友,不过她早就和她们疏远了,人得意的时候才喜欢交朋友,失意悲伤时只想一个人。钱家父母一定和妹妹钱溢提过钱芳的事,以钱溢的心态,应该会时刻关注钱芳的状态,不是关心而是防范,钱溢断然不会告诉林振。
钱芳天真地想要保留,林振最初对她的美好印象,不想让林振知道现状,仿佛离了他,她就一直凄凄惨惨,尽管事实确是如此,她会在他面前太丢脸,无地自容,这是她仅有保存的自尊心。
钱溢是何等伶俐之人,钱芳断定妹妹不会将家丑暴露给林振,搬去上海的七年时光里,钱溢将上海女人的精明尽习得精髓,将尖酸刻薄如利爪一般藏起,活得风光,当然容易变得善良。钱溢哪会自暴其短呢?娘家的姐姐过得凄惨,难道不也是她的短处么?更何况是钱芳!钱芳确实自尊心是安全的。
钱溢越表现得并不忌惮钱芳,其实不联系,就表明背地里就越是讳莫如深。
钱芳以为自己铁石心肠,竟生心酸,至少暂时不能让林振知道,她强忍住,觉得窝窝囊囊,她不喜欢此时的自己,林振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她,只残留这一点虚荣心去阻止她开口。
车停在钱芳家的小区外路边,她正盘算如何下车,开口道别。林振却沉默,将车窗按下来,点了燃一支烟,想留她多呆一会儿。
路边的橱窗里,正展示着一排奥运会的吉祥物——福娃,这些福娃是泥做的,本地特产的惠山泥人,做出的各式福娃在店里出售。钱芳瞥一眼橱窗,福娃们穿着五彩的衣服,做着各试体育动作,胖嘟嘟的很可爱。
林振突然开口,盯着钱芳,电石火花之间,叫住她——“钱芳喜。”
钱芳蓦然回首,望向阴影里的林振,呆住了。
人的心思真是不可琢磨,此情此景有一种时空倒错感。
“我不该那么快娶了钱溢。”林振目不转睛地看她。这是他最错的地方。
“你何必旧话重提?”这正是钱芳恨他的地方。钱芳声音颤抖,倔强地咬唇,明亮的路灯下,她雪白的耳朵现出粉色。
“对不起。我——”林振有太多话要说,时间太短,不够酝酿情绪。
“不必多此一举?过去太久了,我都快忘记了。”钱芳大概错会了他的意。
“是我错了,太过轻率,一心想报复,竟然娶了你妹妹,我真气昏了头。”
“我还以为你们早就郞情妾意,只是设法瞒过我,只等我跌下来再也不必向我解释,水到渠成。”先发制人,钱芳原来并没有往这方面想,却突然拿这话来堵他,她像刺猬一般武装,打开装备也不是好惹的。
“你怎么会这么想?这是不可能的事!”林振大声喊冤。
是啊,为什么不能贼喊捉贼呢,事实说明一切。钱芳又抬眼望着他。
此时稠密的夜,似乎透出巨大的裂缝,山水画的留白,令人浮想联翩地猜忌。钱芳哑然失笑,复杂的情绪化为淡定的笑,嘴唇还是那么柔软,朱唇微启,她说:“你觉得我该怎么想?这可都是摆在那里的事实,怎么就不可能?”她也有利爪可以伤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谁说她没有准备好呢,只是她自己都不知道,已经准备好了背刺利爪和獠牙,这些年的苦头还不够她学习的么?钱芳学乖了,前不久钱芳曾出言试探邱大斌,邱大斌咬钩了,却想给她物质上的引诱,她不要,她想的痛快淋漓的复仇,从过去的窒梏中解脱出来,她想要尽情地呼吸。
林振突然说要帮她,这是什么意思,和解了?要帮到什么程度?时隔多年后还想要轻易握手言和,他们就能心安理得地过自己的幸福人生!即使不言好,他们不一样过着幸福生活么?人真是可笑!
世上只有一人曾经叫过她“钱芳喜”,除他再也无人知晓,她才会无情地刺向他,这是本能反应。
只有她曾叫过他“林振福”,恋爱是用粉红的丝带蒙住眼睛,在转天地,在捉迷藏,眼前的万物都显出桃红色,陶醉在永恒的春天里,单纯而愚蠢,只知开花,不知结果。
钱芳将那段记忆屏闭,尘封已久,忘记——能减轻痛若。“恨的最高级形式就是忘了恨本身”。她此刻心里腾起巨浪,似惊蛰后沉睡的枯草根被惊扰,披柳扶花面来的东风,用手拉她,拽她,不让她安生,是刚才林振那磁性的声音,叫她的名字。
斩荆披棘而来的春风,撩人情窦的新绿,点染上回忆的彩色。
血往上冲,钱芳豁出去,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大家都搅合在一起吧!让一切压抑的情绪爆发,让一切秘密被公开,倒要看一看谁更倒霉,自己还能倒霉到何等程度,才能让一切停止。
回想起那一年,有一个超长版的春天,恨不能花开两季,杏花和桃花早早地落了,他们两人的故事汇合成一个故事!全世界出面都阻挡不了他们相爱,只能为他们喝彩。
结伴去太湖观赏晚樱的游人,络绎不绝,周六林振与钱芳约会去鼋头渚赏樱花,为添春色,姹紫嫣红。青春就好似路口站住一树樱花,透亮提神,点睛之笔。爱情是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一段。
林振和钱芳一对极为相配的恋人,郎才女貌,可跟盛开的樱花相媲美,为春天增光添色。鼋头渚永恒地矗立水中,巨石突入湖中形状酷似神龟昂首,眺望着远方。
钱芳随手从旅游品的摊位上,拿起一个泥人,淘气地举着给他看,一口咬定长得像林振:“你瞧啊,这眉眼,像不像你?简直是一模一样,肯定是照着你捏的!”
摊主听见他们说一口标准普通话,只当是外省的游客,开始流水线一般地介绍惠山泥人的故事。林振和钱芳相视而笑,并不打断。
本地人对这个故事早已滥熟,说词显得千篇一律。卖泥人的摊主大概说过许多遍,故事听起来简要而乏味,并不是感人至深。
摊主如同和尚念经,对这美女帅哥加了诚意,尽力敷衍,吹来神乎其神:“相传在无锡惠山的深山里,住着两个人形巨兽叫‘沙孩儿’,力大无比,山中各种猛兽长虫,只要见到它们微微一笑,就会俯首贴耳地投入它们的怀抱,任其吞噬,把毒蛇猛兽都消灭,人们才得以安居乐业。后来雄的‘沙孩儿’被大树压死了,雌‘沙孩儿’殉情也撞树而死,人们为了怀念它们,便根据它们的形象捏制了一男一女两个泥人,取名为‘大阿福’。这一对‘大阿福‘泥人就作为镇山驱兽、避灾辟邪的吉祥物流传至今,你买回去摆在家里能避灾祈福,大吉大利!带回去送给朋友也是非常好的礼物,许多公司拿来作为物产送给外国人,老外都喜欢艺术品当作收藏。”
林振狡诈地点破,问他:“难道是因为老外比较好骗?不识货!”
再美的神话,说多了也平淡无奇。摊主推销十分卖力,一定要做成今天的开单第一笔生意,便指点,回答:“小伙子啊,国内游客买得更多,真的是全国出名的手工艺术品,有极高的收藏价值,男娃叫大阿福,女娃叫大阿喜——”
“你就是大阿福。”钱芳指着林振的鼻尖儿,取笑他。
两人都屈身蹲在地上,并不听摊主的聒呱,大眼瞪小眼,钱芳眉眼分明,煞是好看,林振看着她就想笑。
钱芳眼里,林振也是一枝独秀,林振长相俊朗,长脸净腮,男子的硬爽轮廓。早上刮过的胡子,下午就要又冒出来。
林振故意拉长脸,作苦瓜样说:“才不像,惠山的大阿福是个怀抱麒麟的小屁孩,胖成这样子,简直是个球,我是大长脸!”
摊主赶忙用蹩脚的普通话,纠正他:“那个是青狮。”
钱芳举在林振的眼前,小小的泥人挡不住他的眉眼,林振的眉间足有四指宽,南禅寺的和尚见他总要说他有佛相。眉距宽的人是大善人,大度,福像,不知是否为了向林振多要布施,才夸大其辞。
“肯定是像你小时候。”钱芳坚持说。
林振就等这一句话,捉狭地说:“那有可能,只能再生出一个小林振才知道真相啦!”男人天生就是骗子,油嘴滑舌,情话张口就来,还不让人讨厌。
钱芳执意要买下匣子里一对泥人,与摊主讨价还价,摊主眉开眼笑,答应给她最优惠的价格,还叮嘱她——别告诉旁人,这惯用的伎俩林振全都懂,钱芳却还相信,当面夸奖摊主真是一个大好人。
林振笑,拿起匣子里的女娃娃,圆脸短身材,两鬓的发髻上插着红花绿叶,短手指合拢抱住一只青狮。“你就是大阿喜,女娃娃——钱芳喜。”
钱芳不甘心,奋起反击,“我不是,你看她长得像球一样,我小时候也不长这样。”
林振板上脸一味地不信,打趣说:“你生个女娃娃看一看,到底像不像!”
摊主不甘冷落地在一旁,添上喜庆的话,说:“那恭喜你们,生一儿一女成个‘好’字!”
林振接下来说:“Bingo,名字我都想好了,男孩叫阿福,女孩就叫阿喜。”
“阿福,阿喜,好像两只小狗的名字啊,不如你叫林振福吧!”
林振再无辩驳,用无锡话哄她:“是的,孩子们的爸爸叫林振福,只要见你微微一笑,我便会俯首贴耳地投入你的怀抱,任你吞食。”便将头靠过来,一头浓黑的短发,柔软干爽的发质,好像一条会撒娇的黑狗子。高大的男人突然扮可爱,实在令人受不了,更可爱。
摊主突然觉得上当,一脸释然,好生羡慕。
正是怀春的季节,植物含苞待放,夜里的猫叫得欢,花前月下打情骂俏的男女,这时不说肉麻的话更待何时?林振与钱芳是抢眼的一对儿,不逊于太湖边上的明媚春光,他们的快乐感染着眼前的景色。
钱芳将一匣子泥人带回家,放在单身宿舍里,当作珍宝。时常拿出来把玩,对着大阿福的圆脸一个劲地傻笑,越看越神似林振。接到林振的电话,她还是净说傻瓜话:“你对泥人施了法么?自从你摸过之后,越来越像你了,像是被注入你灵魂,面容鲜活起来,眼神也灵动越来。像是活了,不信你过来瞧!”
“明知道我在出差,你还勾引我,下次在你桌上摆上我的照片。”
钱芳回答:“不是,应该是合照,感觉咱俩越长越像。”
林振马上心软,正出差在外,却归心似箭,恨不能飞奔过去。“你等一下,我把真身传送过去,让你验证一下到底咱俩像不像!”其实他传了一条彩信,是一张自拍照,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恋爱。
“大阿福”泥人就注定他们的缘分,不早不晚,偏偏就是他们最爱的好时候。爱情是激发出诗人的灵感,给文学注入永恒的激情,他们连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全世界都该为他们的幸福让道,上天眷顾与恩宠,钱芳全身心投入地爱着林振,从来没有考虑过旁枝末节,仿佛世上再也没有理由能将他们分开!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就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今天林振突然叫她——“钱芳喜”,钱芳却再没资格叫他——“林振福”。他俩唯有彼此才知道的小秘密,已经被断送,却只剩下苦涩的回忆。
吃蜜还要蘸着糖的日子,只剩下打脸的回忆。
闹分手的场面太过激烈,林振当着钱芳的面,恶狠狠地将作为定情之物的那一对泥人摔得粉碎,不肯听她一句解释。泥制的胚胎四分五裂,大阿喜与大阿福的碎片交汇一处,不分彼此。
一块泥片飞溅到钱芳的脸上,划出一道细小的血痕。
大理有一种茶花名叫——抓破美人脸,当声钱芳就成了“抓破美人脸”,惊愕地看着林振,他发狂,她在颤抖,忘了用手抹一下脸颊。钱溢就站在一旁,拉扯中,将身挡在林振面前,现在想来钱溢偏帮谁呢?钱芳多年后回忆中,一直被忽略的钱溢将身护住林振,抱住他的腰,不让他做出更激烈的行动,并大声呵斥呆若木鸡的钱芳:“你还不快走,非要闹出人命来么,现在离他远一点!”
钱芳愣住了,林振也听到,不管不顾,大声嘶喊让钱芳滚蛋。
林振的失态狂怒和钱芳的丢脸出丑,倾刻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再也不能同舟共济,爱情的小船在风雨中飘摇,分崩离析,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钱芳感觉好冤枉啊,却说不出口,比被压在**塔下的白娘子还冤,六月飞雪!好端端,发生晴天霹雳,就是想不明白,为何会闹成这样子。他们之间,变成阳关道和独木桥,再也不可能有“小福”和“小喜”。
不知命运错在哪里。
钱芳没有抱怨林振另娶她人,只怨恨他不该娶钱溢,钱芳介怀于这一点,无论娶谁,不该是她妹妹,这太伤人,没有后路可退。
钱芳不再是曾经美好的钱芳,已然千疮百孔,不再善良,她对自己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