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泽允带着兵马赶到的时候,只见孙词躺在地上,却不见方庭春踪影。
方庭春四处去寻方庆一,却毫无踪迹,回到箜音谷,已成一片焦土,想着离去之前,这儿还是阁楼桃花飞燕,如今却成了焦土枯木寒鸦,方庭春蹲在地上,抱着头,泣不成声。
忽然她想到梁五爷与段敏之,却发现二人所关的酒窖中,早人去楼空,段敏之的那间门锁被毁,而梁五爷那一间却不是,分明是被人开了锁。方庭春将那锁拿在手里,钥匙只有方庆一有,可方庆一当日明明未来得及顾上梁五爷,那又是谁开了这把锁?
莫非是方林?可他怎会有箜音谷的钥匙?方庭春忽然有一种很可怕的不安,如寒针刺骨。不论如何,也要将这来龙去脉,弄个明白!
方庭春昼夜不停赶至苏州,发现方林根本就不在苏州,而后得知他一日前往北走了,方庭春马不停歇,往北追去,终于在第二天,悄悄跟上了方林的人马。
方庭春藏在远处,真的有梁五爷!方庭春见众人人仰马翻,梁五爷的刀上还有血,想必刚刚也是一番苦战,不知方庆一如今状况如何,不敢打草惊蛇,小心谨慎地跟在其后。
方林在一处破庙里找到方庆一,只见方庆一披头散发,浑身散发一股汗臭味血腥味,身上数道刀口,触目惊心。方庆一口吐鲜血,被梁五爷等人团团围住。梁五爷与五人围攻上去,数把刀齐刷刷砍向方庆一。
只听得一声刺耳的声音,一柄寒枪破窗而入,势如破竹般将那几把大刀划破,如白龙破风,火石飞溅。正是方庭春!
方林一看,心中大喜,策马过来。
“我还没来得及找你,你反而来送死!”方林道。
方庭春对其怒目而视,手持长枪,倒着往回走,走至方庆一身侧,蹲在其身边,只见方庆一已奄奄一息,衣裳被血染尽,方庭春看在眼里,悲愤交加,方庭春侧头,看着方林的眼神,恨不得将其杀死。
这眼神太吓人,方林恍了一下,仿佛回到十八年前。
“方庭春,我这里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你觉得你能……”方林话未说完。方庭春手持长枪,纵身一跃,众人匆忙去挡,方庭春如厉鬼般,出神入化,令人不得上前半分。
众人相斗片刻,忽而一声巨响,方庭春手中的长枪落地,溅起一树梨花。方庭春痛苦万分地伏在地上,锥心刺骨的疼痛袭来,原来这便是火枪的滋味。
“洋人这玩意儿,不服都不行。”方林笑道。
梁五爷等人见此情形,快步上前,将方庭春困在其中。
“别杀她,我可不想她死!”方林说道。方庆一见方庭春被困,知无可再逃。
方林示意其余人退了出去,只剩方林,方庆一,与梁五爷,方庭春在破庙之内。
方庆一翻身下马,手持火枪,朝方庆一走了过去,方庆一一见方林,抽动着脸颊,拼尽一丝力气也要杀他,他往前冲去,方林“砰”地一声,朝他的腿上开了一枪,方庭春大惊,飞身跳起,一把将方林拉了回来,转身之时,梁五爷的刀锋割破方庭春脖子,只差一点,她便身首异处。
“大哥,你好恶毒。”方庆一口吐鲜血,止不住骂道:“你为何要赶尽杀绝。”
这一声大哥,对方庭春来说,却是平地一声雷。她站在那儿,看了她一生最难忘的一场戏,血滴答滴答从手臂流出,滴到地上,被土地吸噬了。
“你怪我狠?我要是再晚一步,死的人便是我!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和我谈仁义?”方林怒道。
方庆一身中数剑,浑身是血,不停地抽动。
“老五……老五!你为什么要害我?!”方庆一对着梁五爷怒道。
“哼!”梁五爷横眉怒道:“方庆一!我跟随你出生入死,可我得到什么?你竟然因一点疑心将我囚禁。你当日又可曾想过兄弟之情?”
“当日我到苏州确实见过方林,但我却从没想过要背叛你,可你呢?你又是如何对我?难道你觉得我不应该杀你吗?”梁五爷怒道。
他转过身,见方庭春睁着双眼,面色惨白的样子,甚是满意。
他笑道:“小霸王?少当家?方庭春?”忽然梁五爷仿佛变了一个人,一声怒吼:“你问我是不是与方林勾结,如今我便告诉你,与方林合谋的人是谁!
是你,是我,是方庆一,是整个箜音谷!!!”梁五爷癫狂地笑了起来,被囚禁这几个月,他极度消瘦,一双眼睛凸着,比鬼更可怕。
方庭春冷哼几声,想哭想笑。江湖,几副侠骨,几副贼肠?
“老五!”方林道:“不要这么粗鲁,吓坏了小姑娘。”
方林走了过来,道:“方姑娘,上次见你的时候,你年轻漂亮,意气风发的样子真是令人嫉妒啊,怎如今混成这个模样了。”方林说罢,用手去擦方庭春嘴角的血,方庭春一转头,对着他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啊!”方林吃痛地喊了一声,只见方庭春满嘴都是血。方林却没有发怒。
“方庭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说你聪明呢,你确实聪明,你处心积虑,差点把我搞死了。”方林言辞之间颇为赞善。
“孙玉确实好大喜功,但你以为他敢动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庆郡王的老丈人!你以为孙玉是傻子么?他敢动我?”
“所以你和孙玉联手?”方庭春义愤填膺。
“说你笨呢,你也真笨,有些事看来我得告诉你了,我和你爹是亲兄弟,你可能还不知道,你们箜音谷所劫财物大部分归我,你爹和你二叔五叔还有你那个老师-李文凤!剩下的才是你们箜音谷。
你真是太幼稚啊,你以为没有我的庇佑,你们箜音谷能在我的地盘上风生水起么?你害得建宇没了手臂,你以为我会轻而易举放过你么?”方林脸色渐变,言辞之间掷地有声。
方庭春的脸色像白纸一般。
“你以为你是个义贼?”方林走了过来,他拍着方庭春的脸,忽然提高嗓子:“你是个屁!你就是贼,你就是真正为虎作伥的贼!”
方庭春不知怎么,硕大的泪珠流下,与血一起,滴到地上,遍地生花。方林十分满意。他回过头,对地上的方庆一道:“二弟,做人不能太贪心,如果你不让方庭春查我,如今我们也不会是这幅局面。”
“我从没让她查过你!”方庆一道:“反而是你,暗中拉拢老五,还派人杀我,你好狠,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放过!”
“哦?”方林道:“原来都是一场误会?”方林眯着眼睛笑道:“可如今这样也挺好。”
方庭春站不住了,她靠在柱子上,冷笑起来,原来,事情竟是这般。
段敏之鼓动梁五爷去劫孙玉,梁五爷又私会方林,方庆一便怀疑梁五爷与方林私谋,借孙玉之手除掉自己。而方庭春去查方林,方林亦以为方庆一翻脸,要吞下他的那一份,便雇杀手捉捕方庆一。这二人互相怀疑,互相试探,最终反目。
难怪,自那次方庆一遭埋伏之后,方庆一屡次劝自己刺杀方林,难怪,他做的点点滴滴。
而自己又是如何,当了十几年真正的贼匪,这春雨春雷,怎这般恐怖!
方庭春看着手上的血一直在流,越来越冷,身上如万虫咬噬。就这样死去吧,就这样死去吧!
忽然方林却抬起她的手,在伤口上方,为她绑上了止血带。
“小姑娘。”方林冷笑道:“怎么样?江湖好玩儿吗?”
“你当过家家呢!你这无知蠢货!你以为我是坏人,你爹是好人,那如今你告诉我滋味如何!”方林忽然怒骂道,方庭春害方建宇断了一臂,又差点害死自己,他怎么不恨她,她越是痛苦,他便越是兴奋。
方林说了那么多,直至这一句,方庭春忽然回过神来,心中梗塞,一口气悬在嗓子眼,泪如雨下。
她看着奄奄一息的方庆一,道:“曾经我将你视为盖世豪侠……可你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泣不成声。
方林拿着枪对着方庭春的脑袋:“既如此,我也不怕让你更明白些。
你知不知道你爹为什么收养你兄妹二人?”说到此处,方林忽然兴奋起来,他睁大双眼盯着方庭春。
收养?抬头看他,她害怕了,她害怕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方林笑了,他开始讲一个,令方庭春终身难忘的故事。
“我本名王林,他叫王庆,我们是亲兄弟,老二老五,还有李文凤,我们在狱中认识,当年乾隆爷禅位,嘉庆帝登基,大赦天下,我们便被放了出来。
李文凤说江南好山好水,遍地是金银,我们便一同到江南来。
我们到箜音谷的时候,正好是你和你那个病秧子哥哥的满月。你们家可真是有钱,请我们吃了三天三夜,吃不完的肉,喝不完的酒。
我们寻思着这箜音谷可真是个好地方啊,你爹看我们几个可怜,便多收留我们几日。
哼!谁要他可怜,天下事就是这么不公平,穷人穷得要死,富人富得流油。说到底,我至今也不知道你们家是什么来路,怎么会这么有钱?
一天夜里,好像也和今天差不多,下着雨啊~打着雷啊~。我们几个拿着刀,把你们家的人全砍了,一共十七个,不多不少。
你知道杀你爹的人是谁吗?就是你口口声声喊了十八年的爹!你不顾性命救他的爹!”
“啊!”方庭春痛苦地仰天一声嘶吼,痛哭失声,她瘫坐在地上,指甲将她的皮肤刺破,痛有多深,如这无边苍穹!
“你知不知道箜音谷那十七颗桃树怎么来的?你从小到大玩耍的那桃花林下,就是你父母的尸骨!他们看着你,认贼作父!看着你,做一个土匪,做一个贼人!
我用你爹的钱捐了个官儿做,二弟留在箜音谷,我们联手,那还不是财源滚滚?
你知不知道我们当初为什么不杀你,本来我们想着等年纪到了,也攒的差不多了,二弟便把箜音谷交给你哥,然后我带兵一举铲除箜音谷,来个名利双收。可你那不成器的哥哥,烂泥扶不上墙。不过幸好有你啊。你不负众望啊,箜音谷小霸王!
可是你,你这个混蛋,却和孙词一起搅了我们这么完美的计划,你这个坏人。”方林举着枪,手在颤抖。
方庭春将头埋在双掌之中,脸上一片潮湿,不知是血是泪。
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去面对一切,却不料,如今,真正揭开江湖的幕布,便让她如剐心之痛。如果自己死在昨天,那该有多好!
方庭春要逃,却不知逃到哪里去。无边的痛苦恐惧将她笼罩,闪电划亮半边天,春雷叫人心惊肉跳。
方庆一被梁五爷绑了起来,方庭春爬了起来,拖着身子,走了过去,方庆一只见她背着月光走过来,衣服上都是血,她已停止哭泣,只是身子仍在不停抽动,她的眼里什么都没有,一种可怕的虚无,那么飘飘荡荡地看着自己,像鬼一般。
她慢慢地走近,俯身下来,轻声道:“我不相信他,你告诉我不是这样的。”她说不完这句话,便又开始抽泣。
“庭春……不管……不管过去如何……这十几年,我……我是否像亲女儿一样待你!”方庆一道。
方庭春蹲在地上,她不停用手掌抹去脸上的泪,汗渍泪渍和血渍混合在一起,流到她嘴里,是最难尝的味道。
“我怀疑过任何人,却从没怀疑过你!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人是鬼……”方庭春又哭又笑。
“方庭春!”方林说道:“你不惜千里寻父,自投罗网,不就为了这一个答案么,如今这答案,你是否还满意呢?”
此恨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怎么逃,也逃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