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敏之的事情,像箜音谷中的一道插曲。虽已退场,但余音仍在。
方庭春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双眼蒙上一道白绫,与三娘正在前头的花海里嬉戏。一人出现在自己身后,他一把扯下那道白绫,方庭春正要恼火,却原来是段敏之,她回头看去,没有三娘,也没有漫山遍野的花海。
“方庭春!你也有眼睛,请你睁开眼睛看看,这箜音谷究竟是什么样的箜音谷!”段敏之声嘶力竭地喊道。余音绕梁。
方庭春惊醒,额头渗出细汗,环顾四周,没什么不一样,却又觉得哪里都不一样。
段敏之被关在另一处酒窖,方庭春沿着小道一路往下,江南的春季格外的潮湿,地窖中的路很滑,方庭春一个不慎,滑了一跤,自嘲地一笑,想不到箜音谷的小霸王,却在家里摔了一跤。
段敏之躺在那儿,面容有些憔悴,头发凌乱,胡渣也长了出来,不似往常那样潇洒俊秀。
段敏之见她走了过来,坐了起来,他没说话。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他,沉默寡言。
方庭春给他递了一壶酒。
“这些日子,要你装成这样,真是苦了你了。”方庭春冷笑道。
段敏之接过酒,喝了一口,还是热的,在这阴冷的地窖中,感觉浑身都热络了起来。
段敏之还是没有说话。
“你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们立志做一个义贼。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这么做!”方庭春双手拉着铁门,他要段敏之给她一个答复。
段敏之抬了头,他只是看着方庭春。良久说道:“土匪就是土匪,有什么好坏之分。”
方庭春冷笑着退后两步,道:“当日五叔带你入谷,你记不记得你在关二爷面前立的誓言!不出卖朋友,不背叛箜音谷。你当日长篇大论,你可曾记得?”
“我这人说过的誓言无数,如果真的都要守,早死过千次万次。”
对一个间谍来说,最没效力的约束就是誓言。
“你告诉我!段敏之,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方庭春不罢休。
段敏之抬头,还是一阵沉默。
方庭春冷哼一声,撒手而去。
说到方林这边,自上次被方庭春与孙词偷去账簿,虽他料定孙玉不敢因为一本账簿,便对他下手,但有个把柄在人手上,总是不能安眠,哪知什么时候变为柴火,烧自己一把。
这方庭春为何忽然来偷这账簿?他自然不知道小玉的存在。
莫非是方庆一的指使?方林心中大惊,寝食难安。
那日,梁五爷到苏州城,他便想探听一二。却没想到,梁五爷哑巴吃了亏,成了众矢之的。
本来段敏之与孙词以为,鼓动梁五爷去劫孙玉的东西,以孙玉的脾气,必定大怒,一举铲平箜音谷。却没想到孙玉没有,还引出了方庭春。
自此,事情一发不可控,少年欲行侠仗义,却不知江湖水深火热,一石惊起千层浪。
那日,方庆一在苏州城外被袭击之前,见的人正是方林。
在那之前,茶馆之内。
自方庆一走进这雅间开始,方林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方庆一,他端着杯子喝茶,不敢有半分掉以轻心。
方林长得斯文瘦弱,锦衣华服,一股达官显贵的派头,方庆一一看就是江湖草莽,凶神恶煞。
没想到这两人也有相见的一日。
“方庭春如今是越来越胆大妄为了。”方林先开口说道。
“她如今是个大人,她做什么,我也管不住。”方庆一道。
“哦?”方林侧目:“管不住,你便不管了?”
“我管不管,那得看大人您的意思~”方庆一眯着眼睛,一手撑在桌上,小声地对方林说道。
“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方林道。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的意思我怎么会明白?”方庆一道。
“你!”方林微微有一丝怒意。
“别动怒嘛”方庆一道。方庆一手一摆,笑了一下,将随身所带那把宝刀放到桌上,他用手去抚摸刀鞘上的纹路,他的手,皮糙肉厚,骨节分明。
你有权,我有刀。
“梁五爷近日到苏州城中,不知方大人可曾见过他。”方庆一问道。
怀疑的种子已经中下,便一定会发芽,不论方林如何回答,梁五爷注定都是放不得了。
“哦~”方林笑道:“见过,找他叙叙旧。”
“方大人,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如何找我的人叙旧?”方庆一道。
二人相持片刻,方林说道:“这么多年,我对你箜音谷不闻不问,从今往后,也不要出什么幺蛾子的好,各自管好各自的人。”
话是这么说,事却不一定这么做,两个人看着彼此,谁也猜不透对方心里的事,谁也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心里的小九九。
南京城内,元宵佳节,孙玉宴请两江三省的诸位大人。戏台高筑,五颜六色的灯笼,灯火通明。
孙词看着台下众人寒暄阿谀,台上的缠绵悱恻。冷笑一声,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这台上台下,不知谁才是戏。
方庭春,不知你此时在做什么,孙词看着台上那女子,一颦一笑间,仿佛看到了方庭春透过万千灯火,对着他笑,明艳不可方物。
好像回到去年中秋,她双眼噙泪,看着台上的如花美眷;她满眼浓情,看着身侧的多情公子,如烙印一般,在孙词心头。
他拿出那只簪子,何日心头玉,又见钗上桃。如入无人之地,自顾自地傻笑。
“公子,公子。”小厮小声地唤了他数声,都没有听见,如着魔一般。
“公子!”那小厮有些着急了,孙词瞬间惊醒。
“有位小姐,约您在梅园一聚。”那小厮说道。
孙词大喜,莫不是方庭春?迅速起身,退了出去,连那披风都落在原地。
飞奔至梅园,只见一女子,身着淡蓝色披风,体态婀娜,置身于梅花林中。
胭脂桃颊梨花粉,共作寒梅一面妆。
在孙词心中,江南女子的万千妩媚,都不及方庭春的一个回眸。
“庭春!”孙词走了过去,喊道。
那人一错愕,摘下斗篷上的帽子,转过身来。
孙词尴尬地退了几步,致歉道:“认错人了,实在抱歉。”
“不要紧的,看来公子对这位庭春姑娘真是痴情。”
孙词笑了一笑,问道:“不知姑娘,为何会约我在这儿见面呢?”这梅园,在孙词家里。
那女子莞尔一笑,道:“实不相瞒,我爹是江苏巡抚,这次孙大人宴请同僚,我爹便也带着我一起过来见见世面。
刚刚我就坐在后头看戏,和您家里的女眷一起,想是公子并没有注意到。我也是刚刚看到公子,才知原来公子便是孙大人的嫡孙。”
“原来如此,姑娘既是到我家做客,我还未来得及尽地主之谊,是我的过失了。”
“公子客气了,女眷亲属是上不得前的,府里的小姐夫人们,都待我很好。”方沁文道。
“嗯,我妹妹沛儿最是恬静娴雅,想必与方姑娘合得来的,改日我让沛儿带你到这南京城好好逛逛。看看这六朝金粉的颜色。”孙词道。
方沁文面上笑了一下,心中又有些失落,为什么让你妹妹带我去,而不是你。
二人相顾无言,有些尴尬。
“哦,对了,不知孙公子口中的庭春,是不是便是那日所见的那位女子?”方沁文道。
一听到方庭春的名字,孙词瞬间变得眉飞色舞。
“嗯嗯,她叫方庭春。”孙词看着满园的梅花,何时才能让方庭春也到这梅园中赏一赏。
“哦?她也姓方?不知这方姑娘是哪一家的千金?”。
“箜音谷。”孙词道。
“啊?”方沁文一声惊呼,她可能没听过小霸王方庭春,但她也知道箜音谷便是江南一带赫赫有名的贼窝。
没想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公子,竟然仰慕一个土匪。方沁文心中微有怒气。
“你别看她出身箜音谷,可是她有情有义,是个不可多得的女子。”
方沁文心中凉了半截,原来他中意的女子不仅是个目不识丁的粗鄙之人,还是个女土匪。
想来是那夜月色撩人,台上杜柳成双,台下眷眷浓情,自己一时看走了眼,错把莽夫作三郎。
可如果他真是只贪恋美色的小人,又怎会有如此气质,又怎会有这样清朗的眼神。
“是么,看来公子的眼光真是独到。”方沁文木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孙词见她如此说道,想来是方沁文看不起方庭春土匪的身份。
“回去吧,不然一会儿方大人找不到小姐,该着急了。”孙词说道。
孙玉瞥了一眼孙词的位子,不见了人影,不禁有些恼火,此刻高朋满座,他竟离席,不知轻重,不知礼数。心中不满。
众人虽是看着戏,可心里的戏可比台上精彩多了。比如这方林为何要将女儿一同带着?众人看着明白。
孙玉身为两江总督,加尚书衔,早些年赫赫战功,封一等忠肃侯。在异姓汉臣中,可谓是显赫。而孙词是他唯一的孙子,过此年方十九,也是一表人才,貌如冠玉,才名远播。
连皇帝都说,孙家有子,不输仲谋。谁不想攀上这一门亲?
众人瞧在眼里,这方林,巴巴地将女儿都带过来了,江南一带才女遍地,孙词落入谁手,这可是没准的事儿。
一场戏,看出各自的味道。
转眼已到三月,烟雨江南。
方庭春在箜音谷中苦苦等待孙词的回信,春香啊春香,怎么到了春天,你反而飞得慢了呢。
自从段敏之一事之后,方庭春心里总是惴惴不安。
“柳大妈,你在熬什么,这么大的味儿。”方庭春闻得一股难闻的药味儿。
“嘘!”柳大妈匆忙拉过她,说道:“你小声些。”
“怎么了?”方庭春不解。
“这药啊,是给你五叔熬的。”柳大妈道。听到梁五爷的名字,方庭春心中苦闷,她无奈地笑道:“柳大妈心真是细,还记得五叔一到春天身子就不好。可他在那阴冷潮湿的酒窖中,只怕更是严重了。”
“可不是,我听去送饭的弟兄说,五爷都瘦得不成样子了,天天都在呻吟,我这才准备给他熬点药送去。”柳大妈道。
“啊?”方庭春一声惊叹。
“庭春啊,我说你好歹也是少当家,五爷如今这模样,你可得帮帮他。”柳大妈道。
“哎。”方庭春一声长叹:“正因为我是少当家,我才不能放了他。”
方庭春只盼速速除掉方林,到时候大家散去,也好过如今这般折磨人。
“这么久了,你去见过他没有?”柳大妈道。
方庭春摇摇头:“爹不准任何人去见梁五爷,我问过他几次,后来只要我一提到,他便动怒。”
“哎。”柳大妈摇头道:“估计大当家的心里也是难受。”
无奈,人总有你把控不了的事。
“哎呦!”那药壶又重又烫,柳大妈一时没拿稳,被烫了一下。
“你小心些,我来吧。”说罢,方庭春走了过去。
她用抹布去端那药壶,忽然许多交错的画面在她脑中一晃而过,手中的药锅应声落地,溅得到处都是。
方沁文头上那根宝蓝簪子!梁五爷,方庭春驰骋在箜音谷中,她飞奔至李文凤处。
美人飞奔,桃花树下,桃花飞散。春风拂面,将她的头发吹得凌乱,将她的心吹得迷茫。请春风吹得更猛烈些吧,吹散心中的谜团。
“老师!”方庭春飞奔跨过门槛,李文凤正披着毯子,在桃花树下休息,忽被方庭春惊扰了美梦。
“百华录在哪儿?”箜音谷每劫一笔东西,都会录入这百华录,何时何地,劫何人,得何物,去何处。
不等李文凤反应,方庭春早已步入内庭,翻找着架上的书。
幸好,这几月的寒窗苦读不是无用,至少看得懂这百华录。
果然,那根宝蓝玛瑙簪,是四年前得的,按记载,应该是被运到了广州变卖。
李文凤只见方庭春冷笑一声,脸上面容甚是痛苦,她一手扶着桌子,一手覆着双眼,看不清她是哭了还是没有。
李文凤正要上前询问,方庭春却忽然跑了出去。
这本来没什么稀奇,梁五爷与方林私下勾结,挪了一部分财物给方林,这她是知道的,本不该如此。
可是四年前,梁五爷受了伤,在家中养了将近一年,哪儿都去不了,后来也落下了风湿这个毛病。如果不是梁五爷,那会是谁?
“大当家的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那人将方庭春拦在门外。
“五叔他病了,难道你听不到他的呻吟吗?”方庭春步步紧逼。
那人很是为难。
“让她进去。”方庆一忽然出现,看来,不让她问个究竟,是不会死心。
这条楼梯上,阴暗潮湿,方庭春摔了无数跤,只因心中太过焦灼。
方庭春走到那儿,只见梁五爷躺在那里,他变得消瘦阴鸷,当初那个莽撞跋扈,强壮粗犷的梁五爷躺在那儿,没有一点儿生机,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五叔!”方庭春道。
梁五爷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别叫我五叔,我可受不起。”
“五叔!您告诉我,这究竟怎么回事?”方庭春快步走了过去,拉住那铁门。
“你被孙词那小子蒙蔽了心智,残害自己人。你不得好死!”梁五爷狠狠地说道。
“五叔,您告诉我,您和方林,究竟是什么关系?”方庭春追问道。
“什么关系?”梁五爷站了起来,笑道:“合作关系。”
梁五爷承认了,方庭春就更是茫然了。
“我在方府看到一根簪子,那簪子是四年前得的,那一年你病了一年,根本就没有离开过箜音谷,你是怎么将那东西送到方林府上?”方庭春追问道。
“我病了一年?”梁五爷笑道:“只有你这个蠢货才会真的以为我病了一年。”
梁五爷直指着她,恶狠狠地说:“我错就错在,当初不应该心慈手软,一刀把你也给杀了!”
“啊!”方庭春惊愕地倒退几步,这不是她印象中的梁五爷,或许,人只有被揭露真相之后,才会拿下面具,露出本来的贪婪险恶。
可不知道为什么,梁五爷越是一口承认,方庭春心中却越是不安。
她坐在阁楼的窗边,看着山间冒出的新绿,听着渐渐又变得湍急的流水,想到很多事,想来这几个月的事,真是翻天覆地。
春香扑通扑通地飞了回来,方庭春欣喜地将它拿在手里,如今,唯一能让她安心的,也便只有孙词了,听不见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脸,哪怕只有这只言片语,也令方庭春如荒漠中得到一点清泉。
他说,烟花三月,扬州新柳。二十四桥,馥馥杯酒。
也好,心乱如麻,不如去赏一赏这春色。汤二爷也已回到箜音谷,众人皆在,料是稳妥。正好也可去看看,方林的事,孙玉究竟查得如何。
一阵风透过窗子吹了进来,打了个哆嗦,方庭春便将窗子给关了,不知何时起,自己有了关窗的习惯。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