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十九年,明月夜。
方庭春一眼就见到了轩窗里的那位少年。
他穿着月白色衣衫,站在桌边,低着头不知是在写字还是画画。万般风流也比不上这气若清泉。
画堂初见伊,明月当窗满。
那少年似乎也有些感应,抬起头来。
他丰神俊秀,眉眼之间有些淡淡的书卷气,脸上有些错愕,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就这样不带丝毫烟火气地望了过来。
方庭春心里莫名悸动,滋生几分欢喜。
少年只见落花人独立。四目相对,她并不躲避,却对自己莞尔一笑。
她衣着朴素,却如神女之姿。不知这月色有几分,只知,佳人绝色,犹胜三分。
那少年恨自己才疏学浅,画皮画骨难言其风采一二,隔着那么远,却觉着心被她碰了一下。
“方姑娘。”丫鬟见她痴站在那儿,叫了一声。
方庭春本出了神,被她这么一喊吓一跳。脚下石子一滑,一个趔趄,栽进了路边的花丛中。
丫鬟轻捂着嘴,忍住笑意。方庭春鼓了鼓腮帮子。心里想道,好讨人厌的丫鬟,打扰人的美梦。
孙词仿佛被抓了魂,待回过神来,哪里有那女子的身影?
孙词怔了一会儿,走回桌边,正好刚刚画的画不知提什么字,他口里念到,笔下写道:
“小室轩窗明月夜,玉面含春,怜叹群芳谢。灯引霞姝朝天阙,人间梦里苏合烈。”
这戛然而止的梦,连下阙都没有。兽炉里焚着香,愈演愈烈,如这心潮荡漾。
绕过竹林,就是书房,两江总督孙玉就坐在里头。
孙玉手里正拿着方庭春托人写给他的信,他看起来年纪似乎已经很大了,方庭春觉着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
孙玉见一个小姑娘走了进来,冷着面,沉着音。
“你是什么人?谁让你进来的,赶紧出去。”
孙玉正要把她往外赶,方庭春急忙说道:“孙大人,小女就是方庭春。”
“哦?”
孙玉有些诧异,他走回位子上。
“我虽到此地只有半年,却也知江南箜音谷的名头。我却不知原来这当家的这么年轻。”
孙玉万万想不到,传闻中的箜音谷小霸王,是个灵气的小女孩。方庭春也没想到威风凛凛的两江总督,是个老爷爷。
“大人有所不知,我只是箜音谷少当家,这真正当家的,是我爹。”
“哼。”孙玉鼻子里轻哼一声。
“那你爹怎么不自己来?”
方庭春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这事儿哪儿敢让我爹知道。大人盛名,我爹十分敬仰。他若知道了,非得打死我不可。
此前不知那些是孙大人的东西,小寨多有得罪。小女愿将这批货物,全部奉还,外加白银万两,望大人恕罪。”
方庭春说了谎,这事儿正是她爹方庆一交给她办的。
方庆一曾说过,当土匪招子要亮。天理教攻入紫禁城之后,皇帝虽下诏罪己,但朝廷也如惊弓之鸟,对百姓的镇压只会更严,此时万万不可再去招惹朝廷。
可梁老五不知哪根筋搭错,还敢去劫孙玉的东西。
“你在信里说得很有道理,皇上诏罢贡献。但这东西是给太后的。恭贺太后寿辰,皇上至孝,只要太后高兴了,皇上便高兴了。
况且这些东西,并非我孙玉个人,两江三省各地的东西都在这里头,这回可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大人,您是两江总督,只要您高抬贵手,谁敢说个不字?
我们拿这些东西确实是为了百姓,江苏连年水患,百姓颠沛流离。
早听闻大人爱民如子,如今大人大可以拿这些钱财去做些对百姓有利的事儿。您要真让那些人从身上掏出点什么去救济百姓,那比登天还难。如今,误打误撞,用大家的钱造福百姓,不也是好事一桩?
大人对外还说这批贡品是箜音谷给劫了。只要大人不动,没人再敢对箜音谷动手。 ”
孙玉沉思一阵。他揣摩着方庭春说的每一句话。他坐在椅子上,十指交叉,大拇指缓缓相绕。
方庭春知道此刻孙府重兵埋伏,抓与不抓,都在孙玉一念之间。
她瞧着孙玉,心里有些紧张,但面上仍装作镇定自若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 孙玉悠悠地道:“这次的事,我权当你年纪小不懂事,若有下次,我一定铲平你们箜音谷。”
这一回他决定放过方庭春。
孙玉眯着眼睛笑了笑,方庭春觉得有点奇怪,又说不上来哪儿有问题。
“哼!”
待方庭春走后,孙玉鼻子里轻哼一声,冷笑道:“这世道,真是官不官,贼不贼了。”
谈好了事情,方庭春大步走出书房。
月色明朗,她想着还有一月便是中秋佳节,不如去买些东西回去送给谷中的婶子姐妹,想到此心情甚好,女人爱逛街,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丫鬟领着方庭春往外走,走过刚才那间屋子。窗子关上了,方庭春有点儿失望,顿了一会儿。
砰!
窗户忽然被推开,猝不及防地打在方庭春脸上,方庭春吃痛地哼了一声。
竟是刚刚那位少年,方庭春心里微微有些紧张。
“啊!”
方庭春没喊,倒是孙词吓一跳,叫了一声。
孙词方知打着了人,却没料到是刚刚那位姑娘。只见她用手捂着鼻子,血流了一手,可她似乎还在笑。
丫鬟有点不知所措,方庭春摆摆手,示意无妨。
方庭春偷偷环顾四周,这似乎是一处书房,布置巧妙雅致。书香墨香,方庭春觉得有点儿飘飘然的愉悦。
孙词慌手慌脚地拧了块毛巾,想帮她擦拭脸上的血渍。忽然触碰到她光滑的脸,二人均吓一大跳,孙词吓得将毛巾扔了出去,幸而方庭春接住了。
孙词心里又紧张又想笑,进退不是。
忽然二人噗嗤一声同时笑了出来。
方庭春用布擦去脸上的血渍,用毛巾捂了一会儿,好像血稍微止住了些。
二人对视,孙词站在那儿,洋溢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微妙情绪。
“实在对不起!”孙词憋出来一句。
“没事,我好了!”
方庭春对着孙词一笑,将沾了血的毛巾还给他,走了出去。
孙词抬手却没有说话,他想挽留,但不知道如何留。
方庭春不想走,也不知道要如何留,嘟着嘴,皱着眉,心中懊恼为什么没有晕过去。
孙词看向方庭春的背影。原来,梦还能做续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