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庭春喝醉了。
孙词道:“木姑娘,今夜就劳烦你了,我和段兄也不便打扰,我们去住客栈。”说罢,正要离去。
“段敏之!你不能走。”方庭春的声音从屋内飘来,一身酒气地爬了起来,她从屋里拿出根绳子,踉踉跄跄地跑出来,手忙脚乱将段敏之的双手绑了起来。绑在了屋外的柱子上。
“庭春,夜里很冷,你把段公子绑在这儿,会着凉的。”木姑娘无奈地说道。
“那……那就……把我的被子给他!”方庭春说得结结巴巴,趾高气昂。说罢,又匆匆忙忙跑了进去,只见她抱着一床被子出来,往段敏之身上一扔。
“兄弟!我也不亏待你,我是真怕你是奸细,别冻着啊!”她轻拍道,段敏之无奈地叹气,即便她喝醉了,对自己也是戒备重重。
即便她喝醉了,也怕有人害箜音谷万一,孙词呆呆地站在那儿,只觉寒冬腊月都没有这么冷。或许自己也是喝了酒吧。
忽然,方庭春一转头,在孙词脸上亲了一下。
“阿词哥!我好喜欢你啊!”方庭春痴痴地笑。孙词痴痴地看,却要将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
方庭春说罢,匆忙跑回房去,倒头便睡着了。
方庭春梦见三娘,三娘瞪着眼看着她,并不说话。忽然,她转过身去,飘飘然。
“三娘!三娘!”方庭春不停地往前追去,可不知为何,自己总也跑不快。
忽然三娘回过头,阴森森地对着她笑,她脸上那几道口子开始渗血,血流得一地都是,三娘越走越近,方庭春却退不了,忽然,三娘飘到她眼前。
三娘伸出手,撕开自己脸上的那道口子,血肉模糊。
“三娘!”方庭春猛地大喊一声,坐了起来,一会儿又倒了下去。
孙词与段敏之在屋外,听得她一声喊叫,不禁心头一颤。
“你怎么了?”木姑娘醒了,她小声地问方庭春。方庭春却没有答她,嘤嘤地哭了起来。她是醒了抑或是睡着。应该是睡着吧,不然怎么哭?
木姑娘一摸她额头,呀,滚烫滚烫,许是病了,她将她的身子又往自己靠了靠,轻拍她的背,方庭春蜷缩在她怀中,木姑娘想起许久之前的那一日,她站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的样子,恍如隔世。
孙词在屋外,他听着木姑娘的轻声宽慰,问道:“她怎么了?没事儿吧?”。
“没事,有些烧。”
“我去请大夫。”孙词正要走。
“三更半夜的往哪儿去?”木姑娘急忙制止他:“大夫都睡了,先捂一捂,明日许就好了,你赶紧回客栈去吧,仔细也着凉了。”
这儿太小太静了。小得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听得见彼此睫毛的跳动划破空气的声音,可是又如何,看不见彼此的心。
除小玉呼呼安睡外,谁又能安心,即便在梦中,也是噩梦缠身。
难道小玉没有痛处?她无端遭此变故,举家被害,只不过她还小,一心不能二用,睡就是睡,吃就是吃,难过就哭,开心就笑。
何以像方庭春,只有敢在梦里哭。
纠结痛苦,强掩心事的烦恼,是成人加给自身的情绪,不好也不坏,总要经此一场。
孙词蹲在房门口,他埋着头,段敏之看得见。
风月哪知心底事,呼呼作响,寒上加寒。
良久,孙词走了过来,手指蘸了酒,在桌上写道:“就此罢手。”
他看着段敏之,双手瑟瑟发抖,那四个字,散着酒气。
他本是猎人,却没想到,爱上自己的猎物,他不忍心了。
他本以为她是个残暴不仁的山贼,可是却不是,他本以为她是个自私贪婪的恶人,结果也不是,他本以为她是嚣张跋扈的恶妇,可是,还是不是。他本以为……可是全不是。
她是什么?正是他心上人的模样,不多不少,从里到外,无不让他魂牵梦绕。
他曾经以为自己绝不会爱上她那样的女子,他曾经想象过自己的爱情,是个才情满腹的女子,她有最良好的家教,她是最善良温柔的女子,一举手一投足,皆是柔情。
可是,他却没有料到,只见到她第一眼,自己便已沦陷,与她的相遇再相遇,虽是阴谋,可又怎知不是自己一心迫切的想要再见到她?
第一次,他可以警告自己不要被容貌迷惑,第二次,他可以警告自己不要被神采迷惑,第三次,他警告自己不要被身世迷惑,第四次,他无法再警告自己。
她是山贼又如何?她目不识丁又如何?谁让他恰好爱上她的模样,她的灵魂。
与她分离一月,他不要再欺骗她,他写那首藏头诗,因为他知道,段敏之一定看得出来,可是他没想到,方庭春也看得出来,始料未及。
在桥头见到她的那一刻,五味俱全,也让自己的心更加决绝,让自己的灵魂更感到罪恶。
她给自己最纯美的爱,自己却给她一场阴谋。
“你疯啦!”段敏之迅速地在桌上写道。
精心布置的局,败给了爱情。段敏之盯着孙词。
“她怀疑所有人,却从没怀疑过我!”孙词继续写道。
她不是不聪明,她怀疑梁五爷,她怀疑段敏之,却从没怀疑过孙词。因为信任,怀疑便没有可趁之机,可是自己偏偏就是那个让她陷入迷局的人。
如果她想得到孙词也会骗她,或许,她会看穿这个局。她对段敏之的怀疑,她的设想,曾经那么接近。
因为孙词的缘故,她始终猜不尽。
如果痛苦有模样,一定是孙词的模样。
想当初来到南京,孙词听闻过江南箜音谷。残忍无道,暴戾恣雎是他对箜音谷以及方庭春的判断,段敏之是孙玉一位好友的小儿子,也是孙玉手下一名武将。
众位王孙公子游玩至这苏州小镇,见到那传闻中的箜音谷小霸王方庭春。
容貌神采算是上等,品性中等,出身却是下下等。这是柳公子那时对方庭春的评价。
孙词与段敏之少年心***捉贼剿匪,布下这个局。本安排段敏之在谷中,煽动梁五爷去劫孙玉的东西,燃起导火线,孙词再鼓动孙玉去铲除箜音谷。却没想到孙玉不出兵,反而引出了方庭春,既然引出了方庭春。孙词便想趁机接近她,见机行事。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爱上彼此。
相爱总是这么奇怪,出现在你最意料不到的时候。
“事到如今,骑虎难下。”段敏之不顾孙词的烦恼,他继续写道。
罢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塞到孙词手里。
幸好,方庭春不搜身。
孙词将那封信打开,从头看到尾,越看越冷。
他抬起头,直视段敏之,似乎在追问,这信中所说是否是真的。然而段敏之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果真,事到如今,骑虎难下。
他不愿再欺骗她,可是他也不想伤害她,在欺骗与伤害中做选择的话,他情愿要欺骗。
世间多少错过,在于你一厢情愿地替对方选择了命运。
一夜不成眠,方庭春纵然身处梦中,那也是个可怕的噩梦。
方庭春依旧在呢喃中,没有醒来。
“昨儿她是不是喝了酒?”大夫问道。
木姑娘默认。
“那就是了,她喝了酒,又吹了风,这样的天,不着凉才怪,年轻体壮的,我看她也是练武之人,死不了的,病几日就好了。”大夫不耐烦地说道。
哪有这样的郎中,孙词恨不得打他。
孙词守在方庭春床边,不停地为她更换毛巾,听着她的呢喃轻语。
那中间有没有自己?孙词凑过去,侧耳倾听。你为什么是这样美好的模样,叫我乱了步伐,迷了心窍。
从夜里到清晨,又从清晨到黄昏,方庭春终于醒了过来。
她一睁眼,便看到了孙词。
孙词看着她,不敢眨眼。
她噗嗤笑了一下,拉过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怎好意思,让他见到自己这样欢喜的模样。
“呦呦呦,你还害羞,你知不知道,你昨儿亲了别人。”段敏之打断她的柔情。
方庭春露出脸,对段敏之怒目而视。
“你以为你亲的是孙词?
你喝得烂醉如泥,你把我当孙词了,你知道吗?
你这人喝醉了谁都亲你知道吗?”段敏之故意打趣道。
方庭春慌了,莫不是自己真的这般?忽而她一眼看到了段敏之依旧被绑住的双手,转而哈哈大笑道:“你骗我!我把你绑了,证明我并没有喝得烂醉。更何况,不管阿词哥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不会认错。”
不论孙词变成什么模样,方庭春都能认得出,一样或不一样,是他或不是他。
“你们真是肉麻。”段敏之打了个冷颤,对方庭春道:“你快把我松开。”
“你怎么不让他们给你松开?”方庭春问道。
“那怎么行,要是让你知道,他们把我放了,你不是又要怀疑我。为了早日成为自己人,我可不能为自己找嫌疑。”
方庭春一声叹息。正要起来,孙词却将她按了回去。
“你刚刚退了烧,不要起来。”孙词过来,为段敏之松了绑。他抬头看了一眼他,低下头去,一个结,解了半天,也是解不开。
方庭春还是起来了,她说她是练武之人,哪有卧病在床的道理。
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终止了屋内的欢欣闹腾。
“你是?”木姑娘看着眼前之人,只见他年纪约摸五十来岁左右,一脸胡渣,长得凶神恶煞的。
“爹!”方庭春惊道。
原来这便是箜音谷大当家—方庆一。
方庆一却没想到,方庭春也在这儿。他走了进来,看着屋内属于年轻人的狂欢,一言不发。
方庭春不敢多说话。
方庆一就站在那儿,如同一尊雕塑。
“爹!您怎么会来?”方庭春忍不住问道。
“这位就是你提过的木姑娘?”方庆一指着方庭春问道。
方庭春点了点头,见方庆一又不再问话,道:“爹,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不知道你在这儿。”方庆一道。
“那您怎么会来这儿,您怎么知道木姑娘住这儿呢?”
“你买的宅子,我一探便知,我只是想来看看这木姑娘,究竟何许人也。”
木姑娘见如此,对他道了个万福:“方伯伯!”
方庆一似乎不太想深究,她是什么什么人。
他看了一眼众人,见小玉躲在木姑娘身后,一双眼睛圆溜溜地盯着他。
“你就是那个被方林害了全家的人?”
“方林害我全家,我一定要杀了他!”小玉忽然站出来,恨恨地说道,她的爱恨,分外鲜明。
“哼。”方庆一冷笑一声:“杀他?你在这儿吃喝玩乐,怎么报仇?我看你这仇啊,不报也罢!”
“爹!”方庭春道:“小玉她还小。”
小玉被他这么一激,却说道:“我每日都有在练剑!我一定要报仇!”
“爹!”方庭春制止他父亲说出更严厉的话,那些话,她曾经听过。
“他是何人?”方庆一一手指着孙词。
“在下孙词。”
“哦?你就是孙词?”方庆一斜眼瞧着孙词,目似朗星,貌如美玉,气若清泉,想必就是如此了。
方庭春说过孙词在苏州曾经帮过她,如今又偷跑出来与他相会,这其中的意思,他自然明了。
他又朝方庭春望去,见她紧张地一会儿看着孙词,一会儿又看着自己。
“孙公子,不知两江总督孙玉是你什么人呢?”方庆一问道,他早将孙词的底细探得一清二楚。
“他是我爷爷。”孙词不隐瞒。
“哦,原来是孙大人的爱孙,真是失礼失礼。还请上座。”他匆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孙词迎了上去。
孙词尴尬地僵在那儿,左右不是。
“爹!”方庭春有一丝恼怒。
方庆一又呵斥道:“你们怎这般无礼,孙公子在这儿,你们还敢这样散漫。”
转而又对孙词道:“孙公子,小女一向不知礼数,大人莫要见怪。”
“这,这……”孙词不知如何是好。
“爹!你这是做什么?”方庭春去拉住他。
“做什么?”方庆一回过头,对方庭春说:“爹在教你民与官的相处之道!”
她怎会不知道,他做这些,无非在告诉自己,与孙词之间的距离。
二人对视,方庭春恼怒,方庆一又怎么不是。
“方伯伯!”孙词说道:“任何人的相处之道都是一样,不管你是面对谁!”
“明日一早,就跟我回箜音谷!”方庆一甩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饭,不吃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