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庭春为段敏之敷上了药,包好了伤口,一言不发,段敏之直勾勾地盯着她,好像要展现自己好色的本性。方庭春见状,冷笑一声,并不发怒。
“你骗得了我爹,却骗不了我。”方庭春最后系上了结,她一勒,系得紧了些,段敏之吃痛地叫了一声,方庭春意识到自己重了手,微有愧意。
“我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段敏之道。
“被砍了手指,你不恨?”方庭春见他此时神情自若,更是狐疑。
段敏之往床上倒去:“我这人还有个优点就是得过且过,我不记仇的,你放心好了。”
方庭春兀自去洗手,一盆水本是透明,顷刻间变成了红色。这个人太难琢磨,他是个什么人?有时候行为举止轻佻粗俗,倒真像个泼皮无赖,可是,他怎么会唇语?
“你怎会唇语?”
“那有什么稀奇,你知道我以前做什么的么?”那人忽然半卧着起来,手肘撑着床,一脸贱笑道:“我以前专门听墙根儿的,就是趴人窗边儿偷听人说话的。有时候听不见,从小就练了这门本事。”
“还有这勾当,你偷听人说话做什么?”方庭春起了好奇心。
“你还说你是老江湖,连这都不懂!”不料段敏之却忽然嘲笑她,方庭春一怒,将带血的纱布往他身上扔去。
“听墙根儿当然是为了听故事啊,若是听到什么重要的,能卖不少钱呢。还有人专门找我去偷听,在山东,没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儿。”段敏之似乎很是骄傲。
“那你被追杀,莫不是因为这个?”方庭春又问道。
段敏之不答,只是笑笑,又躺回去。
山东,孙词的故乡。
“嗳。”方庭春走了过来:“我不管你今天说的是真是假,我也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总之我不喜欢你,你不要也不能有非分之想!”方庭春以警告的语气说道。
“你这人可真霸道,我喜不喜欢你,关你什么事儿,你还能规定我不要也不能有非分之想啊,我还偏要,我偏要想你,白天想你,晚上也要想你,反正我又没碰你,碍着你什么事儿了。”说罢,段敏之还做了个鬼脸,十分之赖皮。
“混蛋!”方庭春怒骂道:“被你这种人意淫,凭白叫人恶心!”
幸而段敏之眼疾手快,躲了过去。
“哈哈。”段敏之一边嬉笑道:“你还看过《红楼梦》?”
方庭春忽地一愣,仿佛被人说中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意淫’二字,本就出自红楼梦,只是你才识几个字,怎会看得懂?”段敏之靠着墙躲她,以防不小心死于剑下。
“我……”方庭春涨红了脸:“我……我在苏州听人说过书。”
“哈哈。”段敏之跳了出来,仿佛抓住人把柄一般,嬉笑道:“听人说一回书,就记得如此清楚。想必也是日思夜想了。”
“你胡说!我这人也有个长处,就是记性极好!”方庭春不服气的道。
“你常常去听书?”段敏之继续追问道。这个方庭春是个什么样的人,真是越来越有意思。
“你管我那么多事做什么。”方庭春见他不停地打探自己的事,心中颇为不忿:“我今日告诉你了,我不准你喜欢我,因为我不喜欢你,而且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也省得浪费你感情。”
虽说段敏之说话油腔滑调,不知他几句真几句假,对自己一见倾心这种话,估计也是瞎编乱造,但话还是说清楚的好,省得自己心烦,也害人烦恼。
她已有心上人?不会是谷中之人,否则他在这儿半年之久,不会听不到任何风吹草动,这月她出去了一趟,又遇到了谁?
“你莫不是喜欢孙词?”段敏之正色道。
“你!”方庭春错愕地抬头,问道:“你怎么知道?”
“这谷中之人,有几个我不认识,你这一月出门,遇着了谁,不就是孙词吗?昨日听你只是顺带一提,没想到竟是你意中人。”
“你不要说出去。”方庭春慌了,她不是害怕被人知道她有心上人,她是害怕被她爹知道,那个人是两江总督孙玉的独孙。
“难道是真的?”段敏之面色凝重:“可一个是官府子弟,一个是山贼土匪,你们将来要如何?”
“你怎么知道孙词是官府子弟?”方庭春心中大惊,忽然目露凶光,她只是提过这个人,她从没说过这个人是谁。
“你忘了,山东的事,我没多少不知道的,孙玉就是山东人。孙词是他独孙,山东出了名的才子,我怎么会不知道。”
“你不要说出去!”方庭春再次重申道:“即便他是官,我是贼,但总会有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他为你当山贼还是你为他抛弃箜音谷?”段敏之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二人的症结所在。
方庭春慌乱地抠着掌心的老茧。
“我的事,不要你管。”
真是,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她去拿立在一旁的长枪,正要离开,却忽然想起什么。
回过头,直勾勾地盯着段敏之,段敏之并不回避,毫无惧色,良久,方庭春问道:“你是不是方林的人?”
“不是。”段敏之答得干脆,他听清楚自己问的什么问题了么,就答的不是。
“我说过,如果你敢做什么对不起箜音谷的事,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好好好。”段敏之表示十分不耐烦:“我发誓,如果我真做了对不起箜音谷的事,就让我不得好死。”
“不,如果你真的做了,要你长命百岁,无妻无子,孤独终老!”方庭春说道。死并不是对一个人最狠的惩罚。
段敏之心里打了个哆嗦,说道:“好,如果我背叛箜音谷,就让我无妻无子,孤独终老。”
方庭春好像很满意,她走了。段敏之坐在床沿,看着自己断指处包着的东西,出了神。
方庭春睡不着,她躺在床上,盯着帐子,因为开着窗,风把烛火吹得摇曳,那影子好像也就在帐顶跳跃舞动。
年少相爱,不问出身,不顾将来。
她想起孙词,想起初见他的模样,想起与他经历的每一刻,心中如繁华盛开。
几日不见,不知他正在做什么,不知方林的案子,弄得如何,睁眼闭眼都是孙词。
方庆一下令,任何人不得离开箜音谷。她走不了了,但是幸而有人送来一只鸽子,给方庭春。她知道那是什么,拎着笼子,飞快地跑回房间去了。
一连十来日,她练完功就匆匆忙忙地跑回房间。养个宠物这般上心,大家嘲笑她,她也不恼怒,自顾自地回去。
“你爹为什么不让我们出门,这样闷着太难受了。”段敏之道。
“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只管听便是。”方庭春一点也不觉得闷,她有她的鸽子陪伴。
“听说你枪法绝伦,还没领教过呢,不然咱两切磋切磋。”
“明天再说吧,今天我累了。”方庭春把长枪插回兵器架上,转身便走,十分不耐烦。
段敏之尾随她回了房间,只见她一回房就匆匆去逗那只鸽子,她把笼子拎到桌上,又是喂他水喝,又是给他吃的。待那鸽子吃喝完毕,她拎着那鸽子在房间里四处走,走了一圈又一圈。
“春香,这十来天,我带着你在我这屋子里吃吃喝喝,转来转去,我这屋里每一个角落,你可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可是能认得了吧,下回可要自己飞过来哦。”
她把这只鸽子叫春香?段敏之一声闷叹,看来方庭春对孙词真是一往情深。
方庭春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也不觉得累,走到哪儿都和春香,讲一遍,这是什么什么,那是什么什么。眉飞色舞,好像那鸽子真是个活生生的人一般。
这样的神采,即便再愚钝的人也能看出,她是如何钟情这鸽子的主人。
柳大妈敲了一锣鼓,这是要吃饭了,方庭春匆匆忙忙下了楼,吃完晚饭,又回到房间。
九月的天,白日已慢慢变短,夜幕悄悄来临。
箜音谷什么都不多,就是房子多,好几处的宅子,方庭春有自己的一座小阁楼,靠近后山,推开窗,不远处就是山,也算是依山傍水。
入夜之后,只见方庭春拎着笼子走了下去,走到阁楼后头,楼与山之间只有一道不大不小的的通道,一条小溪流,有流水叮咚的声音。
方庭春拎着笼子走来走去。
“春香啊,春香,屋里屋外,你都已走过千千万万遍啦,你可千万要记得回来的路啊!”她双手平举,在小溪边上的石头上走着,很是欢快惬意。
她在唱曲,唱的什么?“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她唱得很小声,段敏之在她屋里透过窗子往下看去,见她来来回回,也不厌烦。
九月寒天,谁家少女赤足石上游?不怕湿冷?只因心里浓情似火。一跳一跃,鸟儿嬉戏,掩不住心中快活似神仙,管它罗裙湿遍。
段敏之在楼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不忍心去叫她,怕打扰她的美梦。
“嘿!”段敏之终于开口问道:“你在唱什么?”
方庭春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忽然听一声响,吓一跳,抬头一看,竟是个人站在自己的阁楼上,好似被人发现了小秘密一般,惊慌失措,她吓一跳,脚下一滑,掉进了小溪里。
扑通一声,激荡起水花无限,幸而这只是条小溪,淹不死人。
段敏之在楼上看在眼里,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岔了气。
方庭春双手托举着春香,不让她受伤。她站了起来,怒上心头!一阵风吹来,冷到心里去了。
方庭春快速冲上楼,刚放下春香,一脚便朝段敏之踢去,没踢着他,倒是甩了他一身的水。方庭春哪里甘心罢手,端起旁边的水,一下就朝段敏之泼去。将他淋了个遍。
段敏之一皱眉:“你这是什么水?”
“还能是什么水,当然是洗脚水啦~哈哈哈哈”方庭春得意地笑。窗子没关,风又吹了进来,二人同时打一哆嗦,争先恐后地往外跑去。
柳大妈还在厨房,只见他二人一身湿漉漉地跑过来,都在不停地哆嗦。
“哎哎哎,你们这是怎么了?”柳大妈见他们一冲进来,就拿着口锅,方庭春往里不停地加水,段敏之则开始烧火了。
“不小心掉河里了……”方庭春说道。
“大晚上的,你两怎么一起掉河里了。”柳大妈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表情。
方庭春见状,匆忙将柳大妈推了出去,道:“柳大妈,您先去睡,我自己烧水,可冻死我了。”
水正在烧,二人又匆匆跑回去拿干衣服,匆匆忙忙准备好沐浴的水。
箜音谷沐浴,男女分开在不同的屋子,男子的浴室十分之简陋。女子的则不同,浴室打扮得十分之干净温馨。
方庭春躺在桶里,温暖又满足,可一想到自己是被段敏之吓得掉进河里,又十分恼火。
方庭春最讨厌这种吊儿郎当的人。
待方庭春回到屋子,只见段敏之早已坐在桌旁,正在逗她的春香。奇怪,春香好像和他特别熟络。
方庭春恼火,一把拎过笼子,搁置在床上。
“你把鸽子放床上,不怕它拉屎啊?”段敏之嘲笑道。
方庭春白了他一眼。
“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别人一喊,就吓得魂飞魄散,才会掉进去的,怪不得我。”
“我和你说过,不要和别人提起这件事。”怎么让他知道了自己的秘密,方庭春心中不安。
“我没和别人说啊,我在和你聊。”
“咱两有什么可聊的,你赶快滚吧!”方庭春十分不满,她坐在床边,双脚晃荡着。
段敏之笑着摇了摇头,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边唱还时不时去看方庭春,一手端着茶杯,一手端着茶壶,故意将那茶壶提得老高,茶水淅沥淅沥地倒进杯子里。
方庭春恼怒地看着他。
“看你字识得不多,淫词艳曲倒会唱不少~”段敏之嬉笑道。
方庭春恼羞成怒,一下抢过他手中的茶杯,道:“从我嘴里唱出来的叫情深意切,从你嘴里唱出来的才叫淫词艳曲。”
“哎。”段敏之抬头瞥他一眼,轻浮地笑,又拿回那茶杯,道:“你这是恼羞成怒啊,我找你是真的有事。”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方庭春坐下。
“哎,你这么粗鲁,孙词怎么会喜欢你。”
“女孩子对你不温柔,是她根本就不想理你。”
“你养这只鸽子做什么?”段敏之问道。
“没什么,闲着无聊,养个宠物。”
“你还想瞒我?你对它说的那些话,我早听见了。”段敏之笑得令方庭春想打人。他总是这样没心没肺地笑,总是这样毫不在乎地揭开方庭春守护的秘密,怎能让人不恼火。
“你还叫它春香!好一个杜丽娘啊~”
“你来只是来嘲笑我的么?”方庭春冷着脸问道。
“一半儿吧,看你平日里的样子,还以为你有多稳重呢,少女情怀总是春啊~~~”
“怪不得你给自己取名叫敏之,你比那位贺兰敏之也正经不到哪里去。”
“嗳。”段敏之忽然一摆手:“我之所以取名敏之,就是因为我以贺兰敏之为楷模!你想想,美人环绕,金银铺地的感觉有多好啊~~真是同名不同命啊~~~。”
“你们这种人,连情深可贵都不知道,又怎能叫命好。我这一辈子,只要一夫一妻一双人,白头到老。”方庭春道。
“对了,你识的字又不多,你怎么和孙词飞鸽传书呢?”段敏之问道。
“我有在读书认字。”说罢,指着桌子底下的一个竹篮子:“里面都是书。”
段敏之心中木然,孙词真是命好,得这样的痴情女子。
“反正你的秘密我都知道,这样,如果以后你看不懂的字,不如来问我啊。”段敏之道。
“用不着你,我有李师傅教我。”方庭春不耐烦地说道。
“李师傅年纪大了!小心被你们的淫词艳曲吓着。”段敏之笑道。
“滚蛋!”方庭春恼羞成怒,将段敏之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