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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滞留科隆城她对我发指令 狂欢夜会上我目击魔幻景

想必,那个折磨莱娜塔的恶魔使她蒙受的不单是痛苦,也还有绝望,正是这绝望取代了那些让她心醉神迷的希冀,也正是这些痛苦、希冀与绝望的轮番进攻,造成了她身心衰竭,仿佛大病一场,病得很久,很重,症状难以查清。第二天早晨,也就是在我们白白等待亨利希伯爵的那一夜过去之后,莱娜塔处于全身疲乏毫无力气的状态,连从床上坐起身都不行,她不能挥动右手,她说她的头脑里仿佛扎进了一根尖钉,这样,她不得不躺在床上度过了好几天。而去服侍一个生病的女士,就像医院的护士那样喂她吃喝,就像喂着体弱的婴孩那样哄她快快沉入那困倦欲眠的梦境,藉此护卫她那脆弱的神经,利用自己那贫乏的医药知识为她寻找一些可以减轻疼痛的药品——为她去作这样的操劳,对我来说可是一个莫大的幸福。尽管莱娜塔接受我的效劳时还带有她所惯有的那女皇般的轻慢,可是从她的眼神来看,从她一个词一个词吐出来的话语来看,我有权断定,她很看中我的忠诚与我的操心,而这也就是对我不久前所蒙受的所有磨难的一种犒赏,绰绰有余的犒赏。在与莱娜塔相处那最初的五天过去之后——那五天简直就像悬崖之间永不消停的瀑布——终于降临了于我而言的平和而宁静、忧郁但甜蜜的日子,这些日子彼此是那样的相仿,以致于可以把它们看成是一天,好像是在几个不同的镜面被映现的一天。

如今,当我的思绪飘回到那些时日,我就感觉到,一股怅惘之情像鸟爪一样抓扯着我的心,我真想向主倾诉怨言,承认这回忆的机能乃是他给我们的那些赐予中的最无情之物。然而,尽管如此,我现在还是不能抑制自己不去描写那些时日的奇遇,哪怕是三言两语。那几个房间,我们全部悲剧性命运就在其中孕生的空间,那作息日程,在风风雨雨中一直恪守不移,直到我们俩第一次分手那可怕的时刻降临——总是引发我去追忆去描述当年的奇遇。

莱娜塔并未与我谈起她那仿佛就住在科隆的亲戚,也未曾谈及她那要抛开我的愿望,所以我就很下一番功夫去张罗,为她安排了一个尽可能更为舒坦更富情趣的栖身之地。我从二楼的三个房间里挑出一间给她,那一间本是玛尔塔为她的那些老主顾中最高贵的房客特备的,因而她把这一间装饰得多少有几分华丽。在一进门靠右手的墙边,在不太高的台基上——不过走上这个台基也得跨越三级台阶——摆放着一张很漂亮的木床,床架也是木质的,床架上罩着半个天盖形的幔帐,那幔帐是用花布做成的,枕头上都套上了带有花边的枕套,被褥则是缎子面的。这间房里另一个重要的设备就是那壁炉,它是由彩色瓷砖砌成的,这可是一件不常见的东西,即便在米兰你也并不总能遇上的。外墙边立放着一个很大的衣橱,门上雕花,带镶嵌的;两扇窗子之间是一张桌子,也挺好看,桌腿弯成弧形,而床后的墙角里置放着端端正正的供台。给这间房平添光彩的还有椅子,读经桌与一面偌大的意大利穿衣镜,它挂在进门的左手。这环境,我现在追忆起来都历历在目,此时此刻,就在我写出这几行文字之际,我总觉得,只需一站起身,一推开门,我马上就又走进莱娜塔的房间,而立即见到她,见到她低垂着头,把脸埋在那张由旋制的木板做成的读经桌上,或者,她伫立在窗口,把脸颊紧紧地偎依到窗上那冷冰冰的玻璃环上。

把莱娜塔的房间与我的房间隔开的是一条狭窄的过道,这过道通向那装有顶篷的回廊。那回廊很长,围住了整栋房子的一半,从回廊上沿楼梯可以径直走到下面,而不用穿过一楼;我住的这一间,是玛尔塔为那些不太有钱的过路人而备的,房间内家具摆设相当简陋,但比起街上那些专做旅客生意的旅店来说,这房间毕竟还是要好些,明亮些。除了这两个房间,归我们支配的还有一个房间,那间很小,与我们各占用的那两间都不相通,从屋内的楼梯口可径直进入这个小房间,我们起初并没有想到要用上这间斗室,我之所以把这一间的房钱也支付了,乃是想在这二楼上躲避开任何邻居。的确,在这栋僻静的小楼房里,除了我们俩,就只有玛尔塔,这个女人倒是喜爱聊天,但要把房客强行拉扯到自己身边去闲聊一通——她还不那么情愿,于是,我们俩,即使置身于喧哗与闹腾的科隆城,也是与人们隔开而独然栖居,这份清寂,并不亚于那置身于巴比伦神魔的森林之中的马尔林当时的处境。

玛尔塔这老太婆确信,我这是偕同年轻的爱妻来故城美滋滋地欢度蜜月,自然,她根本就不曾生出疑心:我们是在怎样奇怪地打发时光。她从我手中得到慷慨的房租之后,挺乐意也真热心地向我们提供各种服务,完成我的各类委托,并且还尽力改善我们的膳食:清晨,在早餐时我们总能享用煎蛋、香肠、奶酪、煮鸡蛋、烤熟的板栗,刚出炉的椭圆形白面包;晚上呢,在正餐之前,作为晚茶,我们通常能得到羊肉、猪肉、鹅肉、鲤鱼、虾;我本人在晚餐时还总得到一瓶葡萄酒,莱茵牌的,或者是马利瓦西牌的。我不想与这座城里的任何故旧恢复交往,这一点曾使玛尔塔十分惊讶,她不止一次地劝说我去拜访一下现今已属老朽的奥特弗里德·格拉尔德,他是我当年的恩师,可我却恰恰相反,严厉禁止她向任何人披露我现在正在科隆逗留。顺便说一下,看来,玛尔塔并没有坚定地执行我的这一吩咐,因为有时在街上就有人试图对我表示问候,在那些人中间我也认出某些故旧,不仅有先前的酒友,甚至还有当年的同窗,他们后来留校成了硕士,不过,我总是让人家明白,正在对我行鞠躬礼致意的那一位是认错人了。

莱娜塔患病期间以及她病愈复原的最初阶段,我与她是在交谈中度日,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如今,她倒是挺愿听我讲讲新西班牙的故事,她对我在过去的生涯中竟有机会见识到那么多的东西深感惊讶。有时,她用她那纤柔的手指温存地触摸我的脸,一边还念叨着,仿佛是在哄着一个小男孩:“鲁卜列希特,你可真是我的聪明鬼,大学者!”不过,在相当长的期间我们俩都未曾用片言只语去暗示那件心疼事,既没有去暗示亨利希伯爵,也没有去暗示那充满敌意的、恐吓过莱娜塔的恶魔的势力,而在它们重又作祟之际——这情形后来发生了好几回——我们不得不在黄昏里,在黑暗中,再次听到那耳熟的敲墙声,我们就赶紧把壁炉中的火苗儿吹旺,开始去谈另外的事情,这样一来那敲击声自个儿也就消停了。顺便说说,有时候,那些不见形体的敌人以其明显的在场而营造了一种令人发怵的氛围,这氛围不仅使我发窘,也使莱娜塔尴尬。在那种情形中,她就不打发我回我自己的房间就寝,而允许我留下与她一起过夜,有时坐在她的床头,有时则再度与她同床,躺在同一床被褥底下,虽然,作为一个男人与一位女子,我们彼此间仍旧还保持那“格格不入”的状态。我甚至在这种着实折磨人的亲近中发现一种特别的甜蜜,一种特殊的美,就像有人尽兴地享受那锋利的刀刃深深地切割肉体时所产生的快感,已经失去知觉的肉体在被切割时反倒能产生那种快感。

及至八月底,莱娜塔的身体已大有好转,我们俩已开始出门在城里散步了,我们散步时的大部分路线便是莱茵河岸,沿着河流往上游走,走到汉森斯卡娅码头后面的什么地方,在那儿就地而坐,坐在那儿观看这条伟大的河中黑沉沉、无所不能的流水,凯撒当时曾穿涉过这条河,从那以后这河水还是这么黑沉沉地往前流,但流动中的河水每一分钟都在更替。这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单调景观,反倒把愈来愈多的新思绪引入我们的脑海,把愈来愈多的新话语引出我们的嘴边,我们在河岸上的聊天是那样滔滔不绝,犹如这莱茵河本身,尽管我们似乎可以不间歇地聊下去这种情形只可能是我们当时的一种感觉。至少,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我从各种书本上汲取的,或者从生活本身千变万化中积累起来的各种知识与证据,本像一片混沌。如今,这一片混沌,一会儿与莱娜塔那明察秋毫的专注相逢,一会儿与她那严厉的评判相遇,一会儿与她那深切的校正相会,而渐渐地融合成一个巨大的、浑然一体无法切分的云团,或者说,就像那从四处流溢的铁水中铸造出一口标致端庄的大钟,这种钟是可以发出洪亮而弥远的声响的。

莱娜塔身上拥有一个女子所有的全部温和与柔顺的品性。然而,在她心底依旧躁动着那难以平息的怅惘,这怅惘用其刻毒的牙齿紧紧地锁闭着她的心田,不容她吐露心曲,而随着莱娜塔身上的元气康复,体力渐增,她心底那执着的欲望也渐渐苏醒而复活起来。这欲望目标坚定,犹如罗盘上的指针,总是指向一个确定的极向。我没有另外的事儿可做,除了追踪莱娜塔灵魂的穹窿上晴朗与多云的气象,不久我就注意到,那些凶狠的幽灵已经在预报一场新的风暴,因为我毕竟已经不是那没有经验的航海者,浩瀚海空复杂多变的气候我都曾亲身领教过。然而,尽管我被提醒,大雷雨还是那样急遽地降临了,它是那样的迅猛,以至于我都未来得及将我的生命之舟的小帆儿收起,这两桅小帆船再次在风暴中直打转,犹如儿童手中的陀螺。

就在那天晚上,我们还聊了很久很久,在整个交谈中,我们涉及了许多事物,从我们帝国的命运聊到西班牙诗人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88]的抒情诗篇,海阔天空无所不及。经过这番长时间的聊天的催眠,莱娜塔已经睡意朦胧。这时,她对我说:“亲爱的鲁卜列希特,我终于稍微休息了一会儿。我仿佛已经死过一次,现在是第二次活着,以超额的生命在活着。我身上已经没有血液了,我也不可能有什么为人的幸福了;但在这个世界上尚有你的关注与温存。”她这一番动听的话语犹如催眠曲,哄着我昏昏欲睡,不一会儿,我就伏在莱娜塔的床头柜的木板上睡着了,睡得很甜美,比那些躺在鸭绒被下的人们还要甜美,我在梦境中穿行,感受着缎子被面的亲抚,我高兴地对自己说:“她就在这儿呀!”

可是次日清晨,风云骤变。我仿佛是挨了别人猛然的一推,突然醒来,这时映入我眼帘的,乃是莱娜塔那双阴郁的、怅惘的眼睛,那张痛苦地扭歪了的嘴,她木然地坐在床上,于是我好像立时就明白了她身上已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以绝望的神情叹问道:

“莱娜塔,你这是怎么啦?”

我之所以这样称呼她,是因为她自己要求我对她直呼其名,并径直用“你”这个代词,就像朋友们彼此之间常有的那样亲昵,这会儿她这样回答了我的询问:

“我还能出什么事呢?别的事根本也没有,而那种情形,昨天那样的情形又出现了!”

我反驳道:

“可你怎么这样的一脸忧伤相?”

莱娜塔身上的那股粗鲁劲儿又上来了,每当她心中的忧郁突然发作时,她总要表露出这种粗鲁的。她毫不客气地朝我嚷嚷:

“那你是不是在想象,我一天到晚能永恒地微笑?我可不是那种时刻准备即使无缘无故也轻歌曼舞的人!况且,我这又有什么可高兴的呢?我的生活中哪有什么快乐吗?”

我走出了莱娜塔的房间,在通往回廊的大门那儿伫立了许久,观看着邻居屋顶上那些火红色的瓦片,在隔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壮起胆子回到莱娜塔身旁,这时我看见,她已坐在窗台上,可她的脸色像死人一样,并不表露任何心迹。起初我提议她去用早餐,但她默然不语,摇了摇头以示否定;而当我叫她上河岸边走走,散散心,她却硬邦邦地回击我:

“我对你有什么用?没有人阻挡你,如果你觉得沿着脏兮兮的街道闲逛,在那臭烘烘的人群中穿行,是挺有趣的事儿,你想去证实一下,莱茵河是否还在它原来位置上而没有移动,那你就抬起腿来走你的吧!”

打从这次谈话起,莱娜塔就跌入那黑沉沉的沮丧与苦闷之中,一蹶不振好多天,无论什么样的劝说,什么样的关心,都不能吹散笼罩着她心头的乌云。我曾力图让她相信,一头扎进这种绝望之中是不明智的,对健康有害的,她呢,或是保持缄默,不作回答;或是对我愤然陈词,把这个注定是罪孽与痛苦的世界上所有的不完美与形形色色的丑陋,一股脑全给我抖落出来,把它与那神赐的伊甸园里那天堂般的美加以对比,她指出,一个基督徒确是没有什么可高兴的,真正适合其身份的事只是哭泣。她拥有取之不尽的理由可以选择,用以反对生活中寻欢作乐的行径,大概任何一个博学的硕士也不会以她这样的机警与伶俐,来进行这一场辩论,而她这一回正是这样机智地向我证实,的确存在着千千万万种缘由让人感到无望,她那滔滔雄辩,反而弄得我到后来无言以对,既找不出反驳的词儿,也寻不得回应的话语。

那些时日里,莱娜塔最喜欢以上教堂来打发时光,而她上教堂时总是禁止我尾随,不过,我当然违抗她的意志而暗暗地跟踪:偷偷地躲在教堂的圆柱后面,不论她上圣·泽泽尼教堂,还是圣·彼得教堂,或者别的什么教堂,我都是那样在暗中尾随,在暗中观察着莱娜塔怎样在一连好几个小时的祈祷中浑身不停地抽搐;怎样目不斜视地紧盯着祭坛,听完一场神圣的弥撒而自始至终一动也不动。尽管我们这个年月里信仰已经被宗教改革与异端邪说严重地动摇,教堂在大多数情形下还是挤满了人群,他们中间有悲伤的灵魂,这些灵魂总要在主那儿寻觅避难的所在;也有衣着奢华、神情欢乐的造访者,他们来到这里或是出于习惯,或是为了看看饶舌妇,或是为了对邻座漂亮的女人挤挤眼调调情。这各色人等都有的乌合之众,很快就把我们俩给剔了出来,当作奇特的一对,我有好几回听到,他们怎样压低嗓门传播着关于我们俩的各种流言蜚语。莱娜塔呢,自然并未注意到外人的好奇,这好奇本是由她而缘生,至于我,那就对它更不介意,因为对我来说,只要端详着莱娜塔就可获得那种难以解析的享受,我只需把目光投射到她的脸上,在那些色彩斑斓的教堂装饰的映像中,在那些富丽堂皇的拱门的金壁上——这种斑斓与辉煌都是科隆城的教堂所特有的——去吸纳她那阴郁的面容,这就像醉鬼用嘴唇去吸啜葡萄汁一样。也就是在这儿,在我听着教堂唱诗班那节奏平和的歌唱之时,我浮想联翩,有时想入非非,想象着周围是墨西哥森林的喧嚣;也就在这时,我的脑海中第一次涌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携带莱娜塔出走,横渡到大洋的彼岸。至今我还在琢磨,要是我当年果真能成功地将这一心意化为现实,那么,我就既能拯救她的生命,又能拯救她的灵魂。

在我们于科隆滞留的那些时日,在我们俩形影不离地厮守在一起的那些夜晚,在莱娜塔沉入苦闷悲观之中而不能自拔之时,我们俩就交换角色,就像击剑比赛中对手交换位置——我成了听众,而莱娜塔却不知疲倦地给我讲述她自己的遭遇,她以回忆来安慰自己同时也折磨自己。让我现在还历历在目的是,当年我们俩怎样在她的房间里,在两支烛光下,拉上窗帘,彼此间相向而坐,饮着一杯又一杯马利瓦西亚牌葡萄酒——莱娜塔在禁食时很乐意喝葡萄酒——几乎通宵达旦地厮守着,送走一个又一个黑夜。那时,莱娜塔抱定主意要重温旧情,又与我大谈亨利希伯爵其人其事,她津津有味地给我披露有关他的新而又新的细节。描述他的眼睛、眉毛、头发与身体,复述她所记住的他的话语,叙述他们俩当时生活中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向我绘声绘色地讲述她与他曾经如何温存如何亲热,并且把这事的情形袒露得那么详尽,而把我胸中的妒嫉一下子撩拨成灼热的火焰。这莱娜塔常常是在一开始先把我与她的那位恋人相比较,把我的心灵的全部卑劣,我的面容的全部平庸,与她的马迪埃尔那天使般的容貌,他的思想的圣洁崇高,加以两相对照,当着我的面这样贬损我而褒扬他,这一举动让她获得了极大的享受。话语的汹涌奔突常常在莱娜塔那儿再次转化成不可扼制的眼泪,泪水从她的两颊滚滚而下,径直滴入她手中的高脚酒杯而与葡萄酒混为一体,于是,我们俩就那样饮着这马利瓦西亚与眼泪的混合液,一杯又一杯,直到最后我把气息奄奄的莱娜塔抱上床去,我呢,则跪伏在她的床头,一边哭泣着,一边吻她的脚、她的腿,直至她的裙摆。

我们这样的生活延续了一周左右,我现在认为,当时要再这样下去,我的心脏也承受不了这种没完没了的心疼所生的紧张。然而,莱娜塔身上的这种忧郁与悲伤情绪狂潮的发作,后来突然地中断了,就像它当初突然间生发起来一样,那是一个星期日,她几乎在圣·使徒教堂跪了一整天,晚上呢,她极其残酷地、劈头盖脑地对我指责了一通,星期一清晨,她的心境则由阴转晴,转而显示她的温存与亲热,尽管从所有迹象都可看出,这温存、这亲热乃是佯装出来的,这一天她一反常态,不再去做弥撒,而是邀我出门散心,就像前些时日那样,同去莱茵河岸。我陪她而去,但心情并未轻松,的的确确,我们俩在科隆相厮守的那些时光,仅仅是先前的那种友情的一种返照,不过是不久前那种亲情的一种赝制。莱娜塔这女子完全不擅撒谎,尽管她——这一点我时常得以确信——多次述说那些不能称之为真实的东西。每当她在心里编撰出一个谎言之后,她的那种装相本身竟是那么清楚地暴露自身,这种自我暴露的装相在人心中激起的就并不是愤怒,而只能是怜惜。不过,我没让她看出,我已注意到她这舞台上的戏耍,而是期待着,这场戏一开场究竟怎么演下去,我等着,等着,有一次,莱娜塔终于在说了一段内容驳杂但并无多大意义的话之后,就对我说道:

“鲁卜列希特,请你回答我,你果真深深爱我甚于拯救自己的灵魂?”

我以发誓让她相信,我深深地爱着她,我琢磨她作这种发问的意图是什么。但是,莱娜塔在好几次要求我对她的疑问作亲口证实之后,并不想更为详细地谈论这个问题,而只是继续对我展示她那显然是矫饰了的温柔。

早上,对啦,那是星期二早上(马上就可看出,我何以这么准确地记得这事发生的日子),莱娜塔突然开口要我给她一笔钱,我赶紧掏出一些金币给她。可是她仅仅拿走几块约阿希姆斯泰勤产的银币,披上风衣,就出门了,还特别严厉地下令禁止我尾随。尽管我再次没履行她的禁令,但她这一回却得以成功地把我给甩开了,她成功地逃出了我这随时随地严格监视着一切的、密探一般机警的视线,在商场附近的一个狭窄的十字路口突然消失了。我不得不怀着愈来愈增强的不安,形影孤单地等待着她。等待中,我的脑海里甚至冒出一些可怕的念头,疑心她这是把我给抛弃了,只是到了黄昏降临时,她才在我眼前露面,她非常疲倦,脸色特别苍白,随身带回一只不太大的口袋,里面装着什么东西。见到终于回来的莱娜塔,我的心头顿时充盈着一种完全是孩子般的高兴,但即便这种高兴也不能淹没我心底犹存的那狡猾的好奇之声。

一反平日的派头,莱娜塔一进门就问有什么可吃的,接着,她又欲喝葡萄酒。过后,她又寻思出另一些可用来延宕时间的花样,有意拖延她早已深思熟虑过的一场谈话的开场,及至暮霭开始降临——这黑暗总能壮人胆量,她才启开她那两片嘴唇——并非没有几分庄重神情——开始了这场谈话。她大约就是这样对我说的:

“亲爱的鲁卜列希特!你看得很明白,我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我的心整个儿在泪水里穿行。看来,要么把我放进棺材;要么,就是由于我已变得这么丑,连我自己都不会去想在我的恋人眼前露面。应当在这二者中择定一个目标:要么活着——那样,就得去操心怎样生存;要么死去——那样,就得诚实地委身于死神。不过,你是知道的,你是看得出来的,你也早就明白,只有亨利希与我在一起,那时我才能够活下去。欲使心灵复活,我得听见他的声音;要想成为一个幸福的女人,只要看到他的眼睛就足矣。与他在一起我什么都行,那时苍天本身也会为我洞开,但要是没有他我呼吸都困难,就像鱼儿落在干枯的河岸。我应当找到亨利希,他会对我说出,我这个人命中注定的是活下去还是去死。可是,我们究竟该上哪儿去,在全德国的大地上去寻找一个人,何况这个人又是那样地威力无比,能量过人,他可以不置身于人间?即便为寻他而跑遍城市与乡村,这又是不是像为了发现一根失去的丝绒而去翻遍整个干草垛那样,是一场徒劳?去进行这种尝试,这是不是明摆着的一种痴妄之举,无异于对上帝本人也实施诱惑?”

我被莱娜塔的这一席话语的清醒与逻辑性而深深震惊,能说出这些话的,要是在另外的年月里也只能是一个出色的经院哲学家,震惊之余,我回答她说,我认为她的这一番思索是正确的,而我现在等着的便是她从自己的这一连串的“缘由”中推导出什么样的“结论”。这时,莱娜塔的嗓门变得更为激动,表情也显得更有灵性,她是这样谈开了:

“你也看到了,鲁卜列希特,我过去常常祈祷。我把我所会说的祷告词全部呈送给造物主,我许下一个女人的力量所能完成的、也许甚至是更多的誓愿!可是,主对我的怨诉充耳不闻,只有一种力量能够帮我,我应当去投靠的也只有那一个。不过,任何时候我也不会同意去用那些死有余辜的罪孽玷辱自己的灵魂,因为我的灵魂已经交给亨利希,而他是——光明的,他是——纯洁的,任何阴暗之物都不得与他接触。因而,你,鲁卜列希特,你这位已经发誓爱我甚于拯救自己灵魂的人,就应当去承担这一罪孽,去承揽这一牺牲。”

起初,我并没有彻底明白她的这一番话,于是又向莱娜塔追问了一句,她心中所思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她一心所信赖的那一个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但是莱娜塔仅仅神秘兮兮地盯着我,仅仅把她那双大眼睛向我贴近,一个词儿也不吐出,直到突然间我终于参悟出来并叫喊出声:

“你这说的是魔鬼呀,莱娜塔!”

只听见莱娜塔回答我:

“是的!”

顿时,在我们俩之间爆发了一场争论,因为,不论对莱娜塔的爱情如何占据了我的身心,不论我怎样对她俯首听命,连她一个小小的暗示我都随时准备付诸实行,好投其所好让她随心,但是,这样一种闻所未闻的要求还是震撼了我的整个心灵,在心底深处激荡起浪潮。我首先抛出的一个论点是,上帝未必不会把真正的罪人辨识出来,倘若我甚至连自己的灵魂也毁灭掉,跑过去与人类的敌人结盟,助纣为虐,那么,她打发我去干这种勾当,也同样是毁灭了自己的灵魂,甚至是更为严重的毁灭,因为一个杀手的罪孽毕竟比他的收买者的罪孽要轻一些的;接着,我从另一个角度争辩,我说,地狱的主宰它本身未必能在这种勾当中帮上什么忙,因为它所潜心的乃是捕捉人的灵魂,而不是户口登记,谁住在什么地方,它并不感兴趣,何况亨利希伯爵远非它的魔力所能鞭及的。据莱娜塔自己的描述,亨利希并非出身凡胎,自然,他也就不受制于地狱力量,何况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自身的光芒闪耀起来,使地狱总管[89]别西卜[90]的走卒们的目光自动移到一旁。最后,我声言,我绝对不知道通往地狱的那些途径,世间流传一些与魔鬼订合同签协约的故事,但那些故事中的许多东西不过是村妇们胡编的童话,或许,魔法原本就是骗局、就是迷误,至少,要雇到一个向导,一个志愿指示出走向撒旦的捷径的向导,的确并非易事。

我是在一种心火扑扑的状态中说出这一通话的,有时我自己也并不相信我所说的,在这里我第一次放纵自己:在与莱娜塔说话时竟带出几分粗鲁与几分嘲讽,然而她对我的反驳并不怎么强烈,在反驳我的时候她建议我看看,她马上要干什么。只见她从带回的小口袋里取出几根小树枝:杜鹃花、马鞭草、白环蛇、滨藜,还有一种带着白花的药草,那药草的名称,我不知道。莱娜塔用左手把这些小树枝上的花朵一片一片地撕下,接着,又把这些花瓣儿往空中抛洒,于是,花瓣儿便经她的头顶落到地下;然后,她又从地上捡起这些花瓣,把它们放到桌面上拼贴花环;花环拼成后,她把刀子插入这花环的中心,再用细绳绑扎刀柄,刀柄绑好后她把绑刀柄的细绳递给我,专注地凝视着我,对我说:

“你发出三次指令,要它流出乳汁来,以他的名义。”

我,刚才在一旁默默地观看着所有这些巫术把戏,这时竟情不自禁地一连三次脱口而出:

“以魔鬼的名义,流出乳汁来!”

立时,那刀底下便流出几滴牛奶,莱娜塔呢,则兴高采烈击掌欢呼,搂着我的肩膀就赞叹起来:

“鲁卜列希特!可爱的鲁卜列希特!你可真行!你身上有那种力的!”

满腔愤怒的我要求她不要用这些魔术般的把戏来耍弄我,莱娜塔却将她那亢奋若狂的嗓音改换成温和、温存的口吻,她偎依到我的怀中,犹如投入恋人的怀抱那样,开始对我进行规劝:

“鲁卜列希特,如果你爱我,那么拯救灵魂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说爱不应当是至高无上的吗,难道不应当向爱情奉献出一切以作为牺牲,甚至是牺牲天堂里的极乐?你就去做我想要你去做的事吧,为我去干吧,在亨利希之后你将是我在整个世界上的首选。谁知道,也许,正义的法庭并不去指控你,就因为你曾经爱得那么多,即便判决你,那也不是要你去那永不得脱身的地狱,而只是去经受炼狱里短暂的磨难。而我与我的马迪埃尔——在这件事上我可以对着圣母向你起誓——不会忘记为你去向主奉呈祈祷,即便是在天堂的玉帐里也不会忘记的!”

我倒是可以说,我的心当时的确是被这女子的这番奉承给俘虏了,犹如萨姆逊之于达里勒,或是赫耳枯勒斯之于翁法勒[91],但我这个人不愿撒谎,我现在坦白,那时就有两种考虑当即涌现在我的头脑中。其一,为别人而犯下的罪孽在正义的天平上,的确会减轻其一半分量;其二,在我的同意这一举动本身,也许,并不会有任何现实的罪孽,因为莱娜塔事实上未必能找到把我置于魔鬼面前的办法。基于这两种考虑,我不仅仅与她那温柔的执拗妥协了,而且,还像那冷血的赌徒一样,打出了一个很大的筹码,最终向莱娜塔作出回答说,我没有底气去拒绝她的请求,我时刻准备牺牲我的生命:尘世的、此岸的与彼岸的、永恒的,为了她的幸福,我都一并奉献,在所不惜。莱娜塔呢,在我宣布我这个庄重的允诺时,她的表情变得那么深沉而严肃,突然,她在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弯下腰去吻起了我的膝盖,这一来,我顿时被弄得又窘又羞,甚是尴尬,一时竟手足无措,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心底果真涌动起一个真诚的意愿:但为她就想把生命与灵魂都交出去!

过了一会儿,我问起莱娜塔,我应当怎样去寻找与那黑暗公爵的协作,这时,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说:“要知道明天就是星期三,在那寻常例行的狂欢夜会上,你便很容易地找到他”,——我听完这句话,浑身不禁哆嗦起来,因为这让我回忆起所有那些与狂欢夜会有关的故事,在这类通常受到禁止的巫婆与恶魔联手的聚会上,常有一些令人耻辱、不堪耳目、龌龊下流的狂欢仪式,尽管如此,我当时并没有说出一个反对的词语,也没有将自己内心的不安用任何姿势给表露出来。至于莱娜塔,在这个夜晚却是那么异乎寻常地温柔亲热,这一夜我又是在她的床上,又是躺在她那依旧与我格格不入,但毕竟是很温柔的身体旁边度过的。

对于次日发生的一切,我想特别详尽地加以描述,因为我不得不讲述的事情乃是颇有争议的,许多东西在我们这个年月是要遭到怀疑的,即便我本人对它也不是已经完全弄明白了。在与那个日子已相距久远的今天,我还不会以完全的自信去说,我所经历的一切——究竟确是一件可怖的真事,抑或只是一场其可怖程度并不逊色的梦魇,但这已是想象力的产物,我这个人到底是真的以实在的言行对基督犯下了罪孽,抑或仅仅是在意念中心存不轨。虽然我自己倒是愿意列入第二种情形,但也未推诿到那样一种程度,即不去向大慈大悲的上帝寻找避难所,既然上帝的慈悲是源源不断无边无垠的,那整一就能为我辩护——只要我所犯下的亵渎还不曾是幽灵性的。因而,我也就不必非去作出任何一种判定,而尽管去将那保存在我记忆之中的一切都转述出来——姑且把它当成是明白无误的真实而加以讲述。

还是清晨,莱娜塔就开始张罗起来,让我进入去做那件我所承揽的事情的准备状态。她循序渐进,但仿佛又是不经意地促催着,一会儿提醒这一点,一会儿暗示那一点,让我去熟悉我应当去完成的那一切的隐秘的本质,对那一切我还只有非常模糊的认识。我打听出那些细节时,并非没有几分窘迫:什么样的咒骂神灵的话语应当从我的口中说出,什么样的反对上帝的行动应当由我去实施,在那个狂欢夜会上等待着我的那些幻象一般来说会是什么东西?但与此同时,我本人也深受那种好奇心——托马斯·阿奎纳[92]称之为凡人通有的第五种罪孽——的诱惑,这种好奇心在我心中燃烧得如此火爆,以致于我竟主动地向莱娜塔询问一些琐碎的细节:在那种聚会上究竟有何物可能等待着我,在这种询问中,我的心脏是那样甜美那样乐融融地搏击着,犹如那情窦初开第一次奔向色欲怀抱的小男孩。我这里还要补充一句,我当时竟是那样深深陷入对莱娜塔的情欲之中而浑浑噩噩,那样被她对巫术的那一套竟如此熟悉所震惊而折服得五体投地,我突然问起,她是不是根据亲身体验而得到这一切知识,她回答我说,不是,她这是从一个不幸的女人的自白中得知的。当时,我对她的这一否定几乎一点也不怀疑,那时我随时同意相信她本人乃是纯洁无瑕的女子。

及至傍晚,我们把一切都准备就绪,此时我倒情愿断然加速时间的推移,而不是使时间延宕,可是,莱娜塔却恰恰相反,整个人儿神态忧郁,犹如尼俄柏[93],她的眼睛中不时地噙含着泪水,她比平日更频繁地在我的名字前面添加上“亲爱的”这个词语。黑暗时分终于降临,因而我便可以着手实施我所秘密肩负的行动了,这时,莱娜塔把我送到我们租的第三个房间即僻静的斗室的门口,在门槛上她伫立良久,下不定与我分离的决心,终于她说道:

“鲁卜列希特,如果你身心并不乐意,哪怕有一丁点儿犹豫,那就把这一行动放弃:我现在还可以收回我的那些要求,而把你的那些誓言归还与你。”

但是,诚如西班牙人所说,无论是国王还是傻子,这时都已经无法将我阻止,我回答道:

“我将完成我已向你允诺的一切,如果我为你而毁灭,我将是幸福的。请相信,我将勇往直前,既不会背叛自己,也不会背叛你。我的莱娜塔,我爱你!”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俩第一次让彼此的嘴唇贴近,贴近,终于完成一次亲吻,就像一对恋人,可是莱娜塔却对我说:

“再见吧,我去为你祈祷。”

我立即表达了我的疑虑:祈祷是否会妨害这种行动,但莱娜塔忧伤地摇了摇头,说道:

“别担心,因为你将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只是你可要留神,别说出那些圣者的名字……”

她把话说到一半就突然打住,很冲动地走开了。我用目光对正在离去的她进行了跟踪,可是,一旦她消失在她的房间里,我就在自己身上感觉出那种理智的清晰与意志的果断。这清晰、这果断,乃是我每逢危险时刻尤其是决战之前总要体验到的。回想起莱娜塔的训导,我便掩上房门,插上门栓,用亚麻布把门框周围所有的缝隙仔仔细细地堵塞住,至于窗帘,早已严严实实地给拉上了。接着,凭借着燃烧着脂油的小灯盏的烛照,我将一个装着油膏的小盒子打开了。这盒油膏是莱娜塔给我的,我试图搞清楚这油膏是由哪些成分组成的,可是那淡绿色、油腻腻的一大团玩艺儿并没有暴露它的秘密:它只是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这味儿是某些药草特有的。我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脱下来,一丝不挂地坐到地板上,坐在我那件已摊开的风衣上,就开始用劲往身上涂擦这种油膏,把它往胸口上涂,往太阳穴上揉,往腋下与胯间抹。当然,在涂油膏之前,我口中先念叨几遍这一咒语:“emen—hetan, emen—hetan”,它的意思就是:“这儿与那儿”。

那油膏轻微地灼伤着肉体,由于它的气味,脑袋很快开始晕转起来,进而,不到一会儿我就已经不能清楚地意识到,我这是在干什么,我的双手疲软无力地悬垂着,眼皮则耷拉到眼睛上。接着,心脏开始那么剧烈地搏击着,仿佛它是悬穿在一根绳子上,就要从我的胸口蹦到那足足有一寸高的地方去,这样的搏击便创生阵阵心疼。不过这时我还能意识到,我是躺在我们房间的地板上,可是当我试图起身时,我已经不能动弹了,然而我还寻思:瞧,所有这些有关狂欢夜会的传说与流言原来都是胡编乱造,这种据说能产生奇迹的油膏不过是让人昏昏睡去的迷魂药——但也就在这一刹那,世间万物竟在我心目中立时僵死凝滞,我竟突然看见了我自己,或者说,想象我自己——高悬在空中,完全赤身裸体,骑在一只黑色的、毛厚而蓬松的公山羊身上,犹如坐天马而行空。

起初,我脑海中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如腾云驾雾,后来,我在暗中猛地一使劲而完全掌握了自己的意识,因为对于我来说唯有我的意识,它可能成为我在这马上就要完成的奇妙的旅行途中的向导与卫士。我把这个负载我在大气层中穿行的动物打量了一番,我发现,这本是一只平平常常的山羊,有骨头有肉,一身毛发相当厚,有些地方的毛儿已经掉落了,可是,一旦它把头向我转过来,朝我瞪着眼看着时,我便在它的眼中发现某种魔鬼的品性。当时,我并未去琢磨,我是怎么从自己的房间出来的,那房间里虽有一个临时取暖用的小炉子,但它的出烟口非常狭窄;不过事后我打听到,单单这一情形还不足以构成那说明我的旅行具有幽灵品性的证据,因为魔鬼本是令人震惊的艺术家[94],它可以肉眼捕捉不及的飞快速度,去移开墙砖而后再把挪开的墙砖堆砌如初。同样,当时在那种飞行过程中我并没有去思索这样的问题: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把这么沉的重荷——一只山羊,外带我这个人身的重量——从地面升腾到空中,不过如今我断想,在这个情形中正可看出地狱的那种魔力,那魔力可以让术师西门[95]升腾到空中,圣书对此事就有所记载。

不管真相如何,我的地狱之驹悬浮在大气层的气流中非常牢固,它那么急遽地向前飞行,为了不至于坠下,我不得不用双手揪住它那又密又厚的毛发,由于那可怕的运行速度,风在我的耳旁嗖嗖地呼啸着,我的胸口与眼睛都感到阵阵发疼。在渐渐地调整进而把握了正在飞行的人的各种感官适应机能之后,我开始从两侧朝身下去瞅一瞅,这时我发现,我们升得并不高,离云层还很远,所在的高度与那些小山差不多,因而我能分辨出某些地点与村庄,它们在我身下不断地移动着、替换着,仿佛在一张地质图上那样。自然,我此时完全不能参与对道路的选择,而只好温顺地听凭我的山羊把我载往它匆匆要去的地方,不过,在我们的飞行途中没能遇见城市,据此我可判断,我们并不是沿着莱茵河顺流而飞,最有可能的是,飞往东南方,朝巴伐利亚飞去。

我认为,那场空中旅行前后延续不会少于半个小时,要么就是更长一些,因为我都来得及完全适应了我的那种状态。最后从黑暗中涌现到我们眼前的是光秃秃的山巅之间僻静的山谷,那山谷被一种奇异的紫光照亮,随着我们与这山谷愈来愈近,我们就愈发清晰地听到各种生物的声音,看到它们的形体,原来在这山谷中,在那稍泛着银光的湖岸上栖息着许多生物,它们自由自在地穿梭于其间,十分陶然,我的山羊降低了高度,几乎贴着地面飞行,它很快把我径直运到一堆人群的头顶上,突然着陆,虽然不是从高空中坠下,我还是感觉到像摔了一跤时那样的疼痛,而就在着陆的一刹那,那山羊便立时消逝。我刚来得及勉勉强强地站起来,就被一群人包围住了,原来这是几个狂热激昂的女子,她们一丝不挂,袒露出胴体,犹如我这样,她们抓住我的手臂就叫喊起来:“新来的!新来的!”

我被拖拽着穿越整个会场,这时,我的双眼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光照射着,一开始什么也分辨不出来,除了某些歪歪扭扭的嘴脸,直到我置身于一旁,我才看清在一片林中空地上,在一棵古老的山毛榉树枝下,那原先让我觉得是黑团团的一堆,乃是一群人,刚才把我带进的那些女子,到了那儿便都停下来,于是我看到,那儿有一个“人”,此“人”端坐在那高高在上的、木制的宝座上,被自己的随从左右簇拥着,但这时在我心中并未产生任何恐惧,我来得及很快但也很清晰地把他的形象打量了一番。端坐着的这一位身材高大无比,自腰部往上形状如人,往下的形体则犹如一长毛的山羊,脚底下是蹄子,但其手却与人一模一样,脸部形状也像人,脸色是黝黑中透出红光,仿佛是阿帕奇[96]人那样,眼睛又大又圆,但胡须不长。看上去他不过四十来岁,在他的神情中有着某种忧郁且引起同情的东西,但只要你的目光再往上移,移过他那凸出的额头,你的这种感觉顿时自会消逝,在那额头上,在那乌黑的卷发中活生生地立着三只角儿:后面的两只稍小一些,前面那只最大,这三只角的四周则套着一顶皇冠,看上去,它是银冠,流溢出一种无声的清辉,犹如月光那样静谧。

那群赤身裸体的女妖把我推到那宝座前,叫嚷道:

“列昂纳尔德大师[97]!这——是新来的!”

于是传来一个嘶哑的、失去了任何色彩的声音,就好像是这说话者还不习惯从口中吐出词语,但这声音又分明是威严有力的,它是冲着我而来的:

“欢迎光临,我的儿子。可你来到我们这里是否心怀善意?”

我回答说,心怀善意,就像我被要求的那样规规矩矩地应答上去。

这时,又是那个声音开始向我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对它们,我事先已得到提醒,但我在这里不想复述。也就在这样的问答中,我一步步地履服了一个加入夜会的新手所必须承受的那渎亵神灵的典礼。这种典礼的具体操作程序是:一开始我宣布与上帝、与圣母、与玛利亚决裂。过后,我给列昂纳尔德大师呈献两个表示合作协议鉴定的亲吻。在第一吻中,他垂青般地把手伸过来,让我用嘴唇去触及他的手,这时我来得及观察到一个特征:那只手上所有的指头,包括大拇指在内,其长度均是一样的,并且都是歪歪扭扭、带有利爪的,犹如那白兀鹫;在第二吻中,他站起来,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并把他那像驴一样长的尾巴翘到我的头上,而我呢,为了把自己承揽的角色扮到底,俯下身去舔这山羊的屁股。那部位肮兮兮并冒出令人恶心的气味,但与此同时竟奇怪地与人的脸相似。

当我把这一仪式履服完毕,大师列昂纳尔德便以其依然一成不变的嗓音,叫喊起来:

“快活起来吧,我所宠爱的儿子,在自己的身上接受我的标记并世世代代地携带着这符码,阿门!”

只见他那自己的头向我俯垂过来,用那只大角的尖刃碰了碰我的胸口,在我的左奶头的上方划出一道口子,我体验到一种被注射器针头扎了一下的疼感,而从我的皮肤底下便渗出斑斑血滴。

那几个把我带进来的女妖顿时鼓起掌来,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而大师列昂纳尔德在重又回到他的宝座上入座之后,终于说出了那句至关重要的话语,我正是为了这句话而拜倒在他的脚下的:

“现在你就向我提出你想提的一切请求吧,你开口说出的第一个愿望将由我们去实现。”

我还能完全自控,我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想打听出,故而请求你对我说出,你所知道的伯爵亨利希·冯·奥泰勒海姆现今在何地,我如何去找到他。”

我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瞅了瞅坐着的那位的脸色,只见它阴沉下来,变得令人可怕,一转眼,已经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伫立在宝座旁边的,个子矮矮、相貌丑陋的家伙,他向我回答道:

“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虚伪?你可得当心,不用班门弄斧。现在呢,你快走开吧,或许,过后你就会得到对你这一大胆问题的答复。”

这威严的音调丝毫也没有将我恐吓住,因为所发生的这一切显得如此朴实无华且与人的行为又极为相似,这朴实无华,这“类人性”根本就没有在我身上引发出任何恐惧,我倒真想出言反驳,但我的那些女导师们纷纷对着我耳朵嘟哝道:“就此打住!过后再说!过后再说!”——并几乎用暴力把我从宝座前拖拽到一旁去了。

不久,我便置身于五光十色的人群,这群人狂热亢奋,兴高采烈,仿佛是在过“伊凡诺夫节”,或是威尼斯的狂欢游行。举行狂欢夜会的那块田野相当宽阔,想必,这块地方常常被用作这种聚会的场所,地面上的一切都遭到了践踏,以致于这里寸草不生。某些地方,一块一块地,从地下冒出火星,并没有任何篝火而燃烧着的火星,这些火星以浅绿色的光,就像节日烟花所放出的那种光,照亮着这整块地方。就在这些火焰中这群人穿梭着、蹦跳着、扑腾着、扮着各种鬼脸,这里有三百或四百个生灵,男的女的都有,他们或者一丝不挂,或者勉强用衬衫掩身,一些人手中举着蜡烛;这里也有一些令人恶心的动物,其形体与人有相像之处,一些身穿绿色紧身上衣的巨型癞蛤蟆,立起后腿走路的狼与灵[98]<犭是>,猴子与长腿鸟,在脚底下这儿那儿满地浮游着的则是令人感到龌龊不堪的蛇、蜥蜴、蝾螈、北螈。在与此地隔开的湖岸上,我发现了一群小孩,他们没有参加这边大家的欢腾,而是用细长的、白色的竹竿儿在放牧一群小个儿的癞蛤蟆。

那些引导着我的裸体女妖中有一位对我表示了特别的关切,在其余的女妖把我推到人群中便四处跑开自寻其乐之时,这一位并不想离我而去,她的面容以开朗欢乐与勃勃激情而让人动心,而她那年轻的身体虽然已见乳房悬垂但依然让人感觉到那么新鲜,洋溢着情欲。她坚实地抓住我的手,一下子就溜滑进我的怀中,她告诉我说,在这些夜间聚会上人家都称呼她萨拉斯卡,她劝我:“跳舞去吧”,我呢,这时倒也看不出拒绝她的理由。

也就在这时,人群中响起叫喊声:“跳轮舞!跳轮舞!”——于是,大家纷纷迅速地聚拢起来,犹如去做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开始聚合成三个大圈环,这三圈一环套一环。中间一圈的人都像乡村轮舞中通常那样站着,而小圈与大圈上的则相反,面对外背朝里,接着,便听见音乐声响起——长笛声、小提琴声与鼓声齐鸣——随即一场魔鬼之舞便开场了,这舞一分钟一分钟地加快,起初颇像西班牙人的带剑舞,或者,萨拉班达[99],可到后来则是什么也不像了。因为我与我的女友一起落入这轮舞那最外的一圈,故而我只能对内圈的情形一掠而过:看上去,那最小的一圈老是那么狂热地从左至右旋转,而第二圈上的人则是那么凶猛地蹦跳着,至于我们这一圈的主要特色就在于,大家都半侧身地站着,手挽着手,背对着背,两个相邻的人彼此用屁股撞屁股。

当音乐终于停息,狂舞终于收场时,我已累得一点儿气力也没有了,但就在跳舞的人们刚把舞环撒散,就传来一阵歌声,这歌声来自宝座所在的那个方位。在宝座上端坐的那一位用竖琴声给自己的歌喉伴奏,用他那嘶哑的、沉重的嗓子吟唱着某种赞美诗,我们大家都在毕恭毕敬的沉默中倾听着这种赞美诗。当他停止歌唱时,大家立即开始齐声合唱那魔鬼的启应祷文,那祷文的编写竟与教会的十分相似,况且在其中请求宽恕的段落——我未能分辨出其中所有的词语——也听到那熟悉的吁叹:“宽恕我们吧,老天爷!”与“为我们祈祷吧。”与此同时,有一些小而敏捷的生灵在我们中间来回穿梭着,这些小生灵身穿红色天鹅绒的长身上衣,衣服上镶嵌着一些小铃铛,他们非常麻利地摆设餐桌,铺上洁白的桌布,虽然分明可以看出,这些小差役干活儿并不用手。

萨拉斯卡在歌唱时已经从跳舞的疲乏中喘过气来,这时又开始来烦我,来催我:

“比昂,比昂[100],我们快去,快去坐下,要不就没有位子了,我极想吃东西啦。”

我当即决定遵从此地的一切习俗,我这个人不管命运之神把我带到哪儿,都是随乡入俗、随遇而安的,于是我跟着年轻的女妖走过去,我们俩成了第一批在餐桌入座的一对,那餐桌旁摆放着最普通的乡村板凳。启应祷告很快就结束了,立时出现一片喧哗,传来一阵尖叫吆喝声,那一大群全都仿效我们,占住了板凳上所有的位子,并且就因为座位而推推搡搡,争执吵闹起来。身穿天鹅绒长衣的差役们开始往每一张桌子上菜上饭,菜饭非常简朴:一碗白菜汤,或者是一碗燕麦粥,黄油,奶酪,一碟黑黍面包,一瓦罐牛奶,一夸脱葡萄酒,这酒我尝了尝,立时尝出它已发酸,品质低劣。

在所有的餐桌上都弥漫着难以平息的说话声、嬉笑声、唿哨声与咯咯咯的狂笑声。不过我们所在的位置并不是喧闹的中心,于是我便竭力向萨拉斯卡询问这种盛会上各种各样我不太明白的细节;她呢,一边以那种贪食者永远吃不够的劲儿不停地把桌上的菜饭往肚皮里填塞,一边倒也挺乐意地满足我的好奇心。

我问她,给我们上菜的这些差役是什么人,她说,这乃是一些恶魔,况且是没有手而用牙齿与翅膀干活儿的,其翅膀隐藏在那风帽下面。当时她就把这些差役中的一个唤到面前,好让我更近些看看,于是我便奇怪地看见,这裸体女人竟使这个头不高、表情滞钝,没有长手但却生着一对像蝙蝠一样的翅膀的怪人在我面前旋转起来。

接着,我问道,大家怎么在火柱中跳舞而不害怕。萨拉斯卡听后却哈哈大笑起来,她对我说,那火柱并不灼烧谁的,这仅仅是吓唬神甫们的,仿佛地狱之火会招致莫大的痛苦,可事实上它是像肥皂泡一类的玩艺儿——她甚至想马上就拽我去那边,让我确信这一点,不过我还是留了一点心眼,当心招惹整个这一群对我的瞩目。

后来,我还问道,就在我们脚底下爬来爬去的蛇与北螈是否会带来什么伤害,萨拉斯卡则再一次发出哈哈哈的笑声,要让我相信,这些动物是可爱的、无害的,她当即就从桌子底下拽出一条蛇来,她把这条蛇缠绕在自己的胸口,这条蛇倒也挺温存,它吐出那裂成两半的蛇蕊去舔她的脖颈,它与她戏耍着,还咬咬她那红艳艳的乳头。

最后,我问及,这狂欢夜会,有没有比今天这样还要更热闹一些的,就在我提出这个问题时,萨拉斯卡的眼睛熠熠发亮,她对我说道:

“那还用说!今儿不过是最平常的聚会,每逢星期三、星期五,夜会都是这么平平常常的,可是,要是到了圣母升天节,或者,再等等,到了万圣节,这里又是什么风光,什么场面!那时节,将有好几千人聚会于此地,在这儿给那些偷盗来的婴孩举行洗礼,给年青的恋人举行婚礼,或者,为死者追荐亡魂!那时节,这儿是一片开心欢乐的气氛,跳舞呀,唱歌呀,亲热温存接吻呀,随心所欲!那时节,这儿常会出现那样一些色欲旺盛的狼,一个男子都不能与它们比肩!而在犒劳自己时,我们有时自己动手在牛奶中煮孩子肉!”

萨拉斯卡在说这番话时,不知怎么很特别地呲露着嘴中又白又尖的牙齿。我不是没有几分恶心但还是追问了一句:难道人肉的味道就那么好,而狼的亲热就那么愉快?这时,她仅仅狡诈地以笑声作答。于是,我又问道,她是否亲身体验过恶魔们的亲热,那些亲热是否让她得到享受。她毫无羞色地对我声言,得到享受,并且是很大的快感,只不过恶魔般的精液是冷的,冷如冰。说着说着,她就向我倚靠过来,她靠得非常近,简直偎依在我怀中,毫不羞耻地用手在我身上的那些部位摸摸捏捏,开始对我絮叨起来:

“可是在那儿又是怎么追荐过去的呢,我的新人?今儿我爱你,你是我最想得到的,甚于任何一种英库布[101]。你瞅见没有,那火星儿已经熄灭,而雄鸡很快就要报晓——跟我来吧。”

当我否定地摇摇头并竭力从她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时,萨拉斯卡问我,我为何这么忧伤。我对她说,大师列昂纳尔德曾答应我要解答一个问题,那问题对于我十分重要,可直到现在他什么也没有解答。

这时,萨拉斯卡对我说道:

“你可别犯愁,新人!上个星期五我曾是他的未婚妻,他对我特别垂青。我现在就去问问他,他不会拒绝我。”

说完这句话,萨拉斯卡就从板凳上溜下来而跑开。我呢,一人留下来之后,便开始打量着四周。的确,火星已经熄灭,只在不多的几处尚有星星点点,它们紧贴着地面阴燃着,当着我的面,那原先挤满着人的板凳也很快变成空荡荡的了。原来,对于这夜会所有的参加者来说,那种特别的瞬间已经降临——这是整个狂欢的收场部分,也是让他们心醉神迷的、最为耻辱的时段。竖琴那轻柔的乐声在绿草地的上空飘逸起来,在愈来愈凝重的黑暗中,一双双手开始伸出来,伸向别人的手,一对对扭在一块儿的身子,带着轻微的呻吟倒向地面,就在所倒下的地上,在桌子之间,在湖岸上,或是在隔着一段距离的僻静处,在树枝丛中,他们紧紧地滚在一起,如胶似漆。在这片绿草地上,我在眼前看见了一些丑陋不堪的场面:小伙子与老太婆竟成了一对,老头子竟对小女婴作下流的挑逗,少女们竟毫不羞耻地委身于公狼,色欲勃勃的男子汉竟与母狼交媾;在这里,我亲眼看见了那奇形怪状的肉团——许多条身子扭结在一起,同时沉入对一个异性的亲热之中——我亲耳听见那野性的叫喊,这叫喊中夹带着时断时续的喘息,这喘息从四面八方飘荡过来,将各种乐器的声响时而激发起来,又时而淹没下去。很快,整片绿草地便转变成一座复苏了的所多玛[102],转变成科德勤[103]笔下的新式节日,或者说是,转化成一座令人可怖的疯人院。在那里,所有的人都被那汹涌如潮的色欲之浪所席卷,一个个急不可耐地扑向对方,几乎也不去分辨对方是谁:男人,女人,婴孩,抑或恶魔——于是,那不可抵挡的肉欲的气味便从这些黑沉沉像蜂巢一样的肉堆中升腾起来,弥散开来,这气味也使我心醉头晕了,我也在自己身上感觉出那样一种男性的疯狂,那样一种总不满足的对拥抱异性的渴望。

也就在这个关头,萨拉斯卡出现在我面前,她兴高采烈地对我说:

“一切就绪!一切就绪!他对我说:‘难道我的忠实的女仆不曾早已给他作了解答?你们奔往你们现在正要去的地方吧!’而既然他对此作了肯定,那就意味着——没错!”

这女妖在说完这几句话之后,自认为我的忧伤已经烟消云散,就一把搂住我,把我拖向那片林中空地,她像蜥蜴那样紧紧地贴在我身上,尽情地在我的耳旁嘟哝起那不连贯的亲热的话语。色欲的诱惑径直穿入我的全身,它渗入鼻孔,钻入耳朵,溜入眼睛。那萨拉斯卡呢,似乎是用那暖融融的身子蒸热了我的身体,使我感到火烧火燎的,不一会儿我便没有任何反抗地容允自己动作起来。在那浓密的榛子树下,我们俩跌到地面,跌倒在一片青苔上,我在那个瞬间既记不起我的誓言,也忘却了我的爱情,全身心沉入这色欲狂潮之中,这狂潮使理性之光暗淡泯灭,使意志荡然失落。情欲的勃发耗尽了我的气力,就在我仍是疲软困乏之际,突然间,我在眼前,在树枝的绿荫中,看见了莱娜塔的面容——于是,犹如闪电划破晴空,意识在我身心涌动起来,继而那种悔悟与妒嫉交加,痛苦地烧灼我的心灵。莱娜塔这时完全赤身裸体,与这夜会的大多数参加者并无二致,在她的脸上也是那种由肉欲所生的表情,与其他人无异——看上去,她没有注意到我,而是寻觅着另一个异性,正要从这林中空地穿行过去。我立时跳将起来,犹如那从捕兽器中挣脱出来的野猪,猛地推开那还试图抱住我的萨拉斯卡,拼命地去追逐那个刚从这儿走过的女人,一边愤怒但也悲哀地叫喊:

“莱娜塔!你为何上这儿来了?”

莱娜塔认出我时似乎诚惶诚恐,赶紧从一旁寻小道儿溜开了,消逝在黑暗中。可我紧紧盯住她的方位,穿越黑压压的灌木丛跑过去,我伸开双手,我的心肠变硬了,我准备立即把她掐死,要是我马上追上她的话。但她只是在一刹那露了露脸,就重又隐而不见了。树干儿挡住了我的路,树枝儿抽打着我的脸,而在我身后则传来尖叫声、唿哨声与“捉上”、“捉住”之类的起哄声,就像有一群人在追赶我,于是一切都在我的脑海中旋转起来。最后,我已经对周围什么也分辨不出了,我坠入地面,头冲下坠入的,犹如坠入一口深井里。

待我恢复知觉后,我猛然一使劲,睁开眼睛,环顾四周,我看见我躺着,单身一人,躺在我们的小房间里,就在这个房间里我把那神魔般的油膏涂了一身。空气中依然可以闻出那油膏令人窒息的气味,我的全身酸痛酸痛的,仿佛我真的是从高空中坠下狠狠地摔了一跤,我头疼得那么厉害,以至于我几乎不能思索。然而,我还是集聚全身气力,硬撑着坐起来,立即努力让自己搞清楚,这充塞在我的记忆里的种种景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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