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无声。”——题记
他们排了很久很长的队,才看得清站台里面的轮廓。又黑又冷。自远而近走过来,可以慢慢听见吉他手扫弦的声音。坐在那里弹吉他的人,生来一双雾蒙蒙的、有点忧郁气质的蓝眼睛。最蓝的眼睛,淡金色的缭绕的光线下有一点刺绣质地般浮凸的亮色,在虹膜上,有一种奇妙的惊异感。
卡洛在弹《爱的罗曼史》,指法一点也不难,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新手的水平,但是她心不在焉,差点把最后的和弦按成Em。而在喧闹的车站里,并没有人在看她是否会弹错。外面的人在等着进来,里面的人在候车。偶尔有一两个人停下来,好奇地看看她,然后又走了。
不管怎样,等待这种事情总是单薄而中空的,对于她自己而言,更加像这样。就如同一场大病之后的自己,身体内部是空的,血管里的血液都需要生命物质的填充,哪怕是暴风雨般的灌注也没关系。这显得她是以音乐为生的人了。
木吉他给她的感觉是清朗的音色,和她自己清朗的声线很相称。
“现在我们定一个时间,如果在今天的十二点你到了那里,就去‘零’。”
伊泽尔从来不说笑,卡洛知道的。
她多么愚蠢啊,不相信过去,同样也不信任未来,却依旧无法给当下的自己一个准确的答案。卡洛从口袋里找到一包已经快抽完的烟,烟的名字叫“香”。伊泽尔常抽这种烟,衬衣与大衣上终日飘绕着无法散去的苦涩香气。烟的气味安抚着她的神经,像海洛因安抚中了毒瘾的人。
窗外灯火璀璨,灰色的建筑物拉长成模糊不清的线条,飞快地退却,从她的眼前消失不见。
“你在干什么呢?”
“等你。”伊泽尔回了短信。现在是十点半。天黑得很透了。
他来得这么早干什么呢?明明十一点半她才可以到站,十二点左右才能出站。卡洛不知道伊泽尔在迫不及待些什么。她不清楚。她修长锋利的眉毛蹙起,昏暗的车厢里,好像有伊泽尔冷笑的脸,明灭的幻影。
她一直觉得梅特克(Metric)的《空》(Empty)很奇怪,明明在一分钟前还是空荡荡的寂寥,很像黑白的影片,一帧一帧闪烁着苍白的色泽,而后却热烈而疯癫,几乎要破坏鼓点的节奏,失控一样。
卡洛摘下耳机,开始收拾行李,外面冷得要命。在黑压压的人流中,她蜷了蜷身子,跟着他们走了。大厅里,人数寥寥,伊泽尔在等她。与之前比,他好像瘦了些,狭长的墨绿色眼睛依旧没什么笑容,冷冷地无表情地望着前方。修长有力的身材披着皮外套,让他看起来像只蓄势待发的黑豹。看到她后,他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真准时。”
卡洛没有说话。她把熄了的烟从嘴角解下,等着他的下文。可是伊泽尔只是笑着盯着她,好像能看透她在想什么一样。于是卡洛叹了一口气,说:“那么走吧,去零。”
零是最有名的娱乐场所。
“走?一会儿再说。”伊泽尔说到这里,笑着靠过头,在卡洛窘迫的目光里深吻过来。那双大雾弥漫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晨雾中的露珠。像快被淹死的鸟一样,她感到自己在一点一点地失去意识。在一片热切里,卡洛望着伊泽尔慵懒从容的冷静眼神,那里面涌动的情欲几乎要溢出。
她自己也许是个胆怯的人吧。明明是接近于侵略的掠夺,而烈酒一样芬芳滚烫的战栗感,又是从何而来。“喏,卡洛你的确是爱他的吧?你是离不开伊泽尔的吧?”她诘问自己,如愿以偿地得到了答案。
他们在零狂欢到了凌晨,在五颜六色的酒水里和九寸钉的死亡摇滚里。到伊泽尔的公寓时,已经是凌晨四点了。昏昏沉沉地睡去前,卡洛看到窗帘外的天空,远处已经有些水蜜色了。
她睡得不安稳,一觉醒来已经是正午,身边空无一人。
伊泽尔不慌不忙地从宾利车上下来,跟在了来接应的人后面。埃里瓦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改之前装模作样的德行,阴沉着脸等着他。
“他这模样像头水牛一样蠢,”伊泽尔轻蔑地想,“埃里瓦这么性急,看起来不像是需要子弹和枪支的模样。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又想做掉谁了。当然,凭我自己,干掉个什么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于是他慢吞吞地开口了:“什么事?”
埃里瓦牢牢地盯着伊泽尔老谋深算的绿眼睛,表情极其不自然地动了动嘴唇说:“你知道——弗兰克这个家伙创建的A组的势力已经扩大到一种……”
“让你很不好办?”伊泽尔反问。
被这直截了当的抢白激起了火气,埃里瓦粗声恶气地吼起来:“对,没错。伊泽尔你很聪明,但是你,别忘了自己是什么人。还是说,你想让A组在你眼皮子底下干点什么事的?弗兰克他有的是重武器。”
“是吗?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伊泽尔摊开手,大笑起来,“杀鸡焉用牛刀——我从来不考虑对他用重武器。”
“你放着A组的动机是什么?”埃里瓦阴沉着脸问。
“我并不明白你的意思。”伊泽尔笑着摇头。
“和他的乐师去谈情说爱!”
“哦。”伊泽尔惊讶地挑了挑眉毛,轻声细语地说下去,“如果卡洛是您的乐师,谁也控不住我。一样的。”
伊泽尔什么都没有对卡洛说,并不是他不爱她,相反,他自己十分清楚,自己和她只差共生的感受。他们两个的爱情的起点在那么久之前,在他遇见她之前也说不定吧。他沉默着,开车的司机也同样一句话不说。天似乎要下雨了,淡蓝色的穹顶氤氲开来。伊泽尔想到卡洛的眼睛,茫然湿润的蓝眼睛,他甚至怀疑她在看他的眼睛的时候有没有焦距。
伊泽尔想,卡洛真是个迷人的女人。
皮相。
卡洛撩人的迷蒙眼神和《西班牙斗牛士》激烈铿锵的琴声开始在血液里奔涌。若他可以把她与音乐割离,那么就是冰和火。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现在极度不舒服,一只手温热,一只手冰冷。伊泽尔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握着手枪的手快冻僵了。在阴暗的街道上,他一步一步地前行。莫名其妙地,他感觉子弹要不受控制地飞出来。他吃惊,明明自己并不对血液有这么深刻的执念的。
“你在弹什么?”伊泽尔熄灭了香烟,笑眯眯地问脸色苍白的卡洛。
“Flower[1]。”卡洛说。她有些痛苦地皱紧眉头,鼻翼间的血腥味经久不散,混合着奇异的香气。
弗兰克算计了一辈子,都以成功收尾。只不过鲜为人知的是,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屠夫对音乐的痴迷令人恐惧。卡洛不情愿地想到被人用枪指着去给他演奏的滋味,太耻辱了。而当这个家伙头盖骨碎裂,血淋淋地死在自己眼前时,她心中并不是畅快,而是恐怖和恶心。
卡洛捡起弗兰克手中的乐谱,默然不语。
“真是一首不错的歌。”伊泽尔低声地笑起来,他俯下身,在卡洛的耳边说。卡洛回过头,那双上挑的墨绿色眼睛里没有一丝笑容。
“你杀的人?”卡洛的手指甲不知不觉嵌进了环绕在自己腰间的有力的手臂。
“他该死。”伊泽尔好笑地回答她,修长的手指抚摸着她鲜艳的红色指甲,语气温柔而高傲,像是领主在捍卫自己的土地所有权一样。
你看他,多无法无天。伊泽尔沉默冰冷的杀手姿态总让卡洛觉得恐慌。对她而言,犹如海水浸染沙滩。卡洛呆呆地望着他,不明所以。她总是这样,对伊泽尔毫无抵抗力。有好几次伊泽尔曾经提议过在房顶上装一面大镜子,他的目的很简单,不过是为了让卡洛能看见自己一脸茫然的样子有多迷人。镀了薄薄一层银的镜面里,透过反射的微光,令人纳闷的蓝色眼瞳,鼻梁下的阴影,还有单薄的嘴唇。伊泽尔慵懒地用手指撩拨着情人的金发,听见她模糊不清的呜咽声,他就是喜欢她这副湿淋淋的狼狈模样。
“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卑鄙小人。”卡洛如是对伊泽尔说。
那好像是在五年以前,在阴暗的酒吧包厢里,眼眶在痛,鼻梁里也有酸痛,是麻木着刺痛,这不是一般的糟糕。就像是弹到吉他最后的勾弦,因为用力过猛将它绷断,断裂处的音总是会放大好几倍,然后归于沉寂。
天花板是俗气的暗铅红色,有桃花的花纹。沙发上有浓烈的汗味,晃来晃去。自己就是一条船,在暴风骤雨中不知所措,然而海浪汹涌,差点让它葬身在海底。喝醉的感觉太过清晰。
“没有人比我这个卑鄙小人更爱你。”
“从来没有吗?”
“从来都没有。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伊泽尔轻柔地笑着,在卡洛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
他与她之间的距离那样近,只隔着衣料。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皮肤的温度,胸口肌肉的弧度和炽热的心跳。
一片“香”苦涩的香味。
“你什么意思?”
“任何时候我都是最爱你的。”伊泽尔慢吞吞地说下去。卡洛开始笑起来,很不好意思地笑。那模样很好看,但伊泽尔还是喜欢看吉他手苍白的脸上漾开嫣红,溺水一般急促吐息的模样。
“哦,不,你这个流氓,你的脑子里是不是只有这些混账事情了?”卡洛板着脸,冷冷地一字一句地说。
“是吗?”伊泽尔吃惊地一顿,不解地说了下去,“你自己不是挺享受的吗,宝贝?”
我爱着一匹野马,只不过我无法用缰绳和马鞭来约束它。
“你很爱伊泽尔,我是说,黑绵羊。”阿玛吉塔直截了当地对卡洛说,“对吧?”
“没有错。我爱他,对音乐一样的爱。”卡洛回答。
阿玛吉塔微微一笑。她该想到爱情是与吉他的六根弦一般迷人的东西。这个金发蓝眼的姑娘手指修长而灵活,悟性极高,一个星期就会Flower,从入门到演奏。
“与你的蓝不一样。”伊泽尔一边吃着加了牛肉的三明治,一边说。卡洛想一想,确实是这样子的。与自己似乎时刻缭绕着大雾的迷蒙的蓝眼不一样,那双清澈明亮的湛蓝色眼睛里总是含着淡淡的笑意,像一对金鱼缸,里面盛着幽蓝幽蓝的水,浮起迷人的波纹。阿玛吉塔的确美得像个瓷人——白瓷一样细白的皮肤。
“看你的模样好像毛头小子,情窦初开。”卡洛有些讥诮地看着伊泽尔奇怪带笑的表情,似乎很入神的样子,竟也感到几分厌恶般的不自在。
“她是个淑女。”伊泽尔说,口气十分不屑。这明明是个褒义词。
阿玛吉塔确实学得很快。但卡洛一再提醒她,按琴弦要把手指立起来而不能让它们横着耷拉在弦上,那样子会按不实音,发出的声音软弱无力,不会洪亮铿锵。但阿玛吉塔告诉卡洛,并不是她不想按着,只是手指会被硌得发痛。卡洛什么也没有说,把自己的左手伸给她,阿玛吉塔看见这个鬼才的手指上全是被金属弦磨出的一个个最亮的老茧。
“我知道了,老师。”阿玛吉塔点了点头,恭敬地回答。
阿玛吉塔走了,走前把这季度的学费呈给卡洛。收好琴,已经是深夜了。墙壁上指针正迟缓地移向十二点。她睡不着,在白纸上写六线谱,钢笔的笔尖在纸上顿了很久,墨水洇开了一小部分,依旧没写下一个音符、一个和弦。
这真叫人恼火,卡洛想。她觉得自己的大脑乱得一塌糊涂。在冷冰冰的寂寥空气里,她好像又闻到了一股恶心得要命的血腥味,然后头盖骨还完整的弗兰克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在很久以前,还没有这么冷的时候,在那家伙的房里,卡洛看他画了一串奇怪的东西,开放和弦与乱七八糟的泛音勾弦和扫弦技巧扔在一块儿,杂乱无章。他让卡洛打节拍,卡洛尽最大努力将这些狰狞杂乱的玩意儿理清,用了2/4的拍子。然后她问弗兰克为什么这么写。
“我的意思就是你他妈是个能把死尸弹成天使的杂种。”弗兰克面目扭曲地大笑起来。
他也想将死尸弹活,这个令人作呕的魔鬼。
真可笑。
门被人推开了,淡淡的冷意从门外吹进来,卡洛放下笔,伊泽尔带上门,走过来,懒洋洋道:“晚上好,神之手。”
“黑绵羊。”卡洛拉长了语调。她那双缭绕着淡淡雾气的蓝眼睛对他瞟了一下,有些不满,又欲言又止。
伊泽尔拉开窗户,点起了一根烟。暗蓝色的烟雾快速轻捷地在冷风里扩散开来。他吸了口烟,看着烟头上火星闪过的微弱红光,轻笑道:“这么说,你也知道了我的代号,亲爱的,你难道不祝贺一下我吗?”
“祝贺你离臭名昭著不远了。”卡洛笑了,颇有几分恶作剧得逞的感觉。
“恶名远扬的屠夫给了整个城市最受欢迎的音乐家一个吻,然后冠以我臭名的蠢材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和茶碟一样大了。”伊泽尔笑着在情人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不论他是黑绵羊还是伊泽尔,在她的感知范围里,自己终究是他的爱人。
他们早该知道。他们早该知道。
而其余,其余的一切都好像和没有休止的时间一起把卡洛自己的心脏蚀空,在血肉之隙里听见伊泽尔的声音,望过去他已融化在那片墨绿里。这个世界只需要有他们存在就可以。
2015年11月7日
注释:
[1]《花》,一首经典指弹吉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