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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20

两个跪着的人影待王世民走近了,叫道:

“贤侄世民,请留步!”

“贤婿世民,不要走!”

王世民用手走上前去,发现月光中跪着的,一个是上王庄的族长公王仁宗,另一个是下王庄的族长公王仁义。

“两位族长公快快请起,原谅我虽有手,却不能扶两位长辈。”

月光中,两个族长说:

“贤侄世民,本族长跪于此,非大事要事,事关本族利益万万不可。今所跪之事,全系贤侄一人身上,故请贤侄能担当此重任,如若不允,则长跪不起。”

“仁宗兄所言极是,贤婿世民,天降大任于你,望你万万不可推辞,如若不允,我亦长跪不起。”

世民说:“我不是太阳,我走了哪里不会黑暗,我不是月亮,我走了哪里照常有清辉相照。我一介草民,哪里有水,就在哪里活;哪里有土,就在哪里栽。还请两位族长公放我一条活路,世民云游四海惯了。”

仁宗上前一步,抱住世民的身子,说:“你不能走,知县大人都来过村里了。”

世民说:“我与知县素不相识,难道,他也来挽留我?”

“是啊,贤婿,”仁义也跪到世民一旁,“不但来了,还责怪我们哪,责怪我们不好好地款待你。”

仁宗说:“还是我来说吧。事情是这样的,是台州府的府台得知贤侄正在烧制龙缸,大有快意。因为台州府地处偏僻,一直没有上贡朝廷的珍品。知府就督办知县,务必办成此事。知县就来村里。当得知龙窑已被平毁时,知县大怒。我们这些老朽真是愧对知县大人。”

仁义说:“贤婿啊贤婿,只有你有能力挽狂澜于既倒了,你不能走,王庄就你一个是救世主了。”

“两位族长公,晚辈只有下辈子来报答你们的知遇之恩了,眼下,我只有到外面寻找活路去了。”

“世民兄你不能走。”说这话的是世利。世民发现,两位族长公的身后,其实跪了村里的许多人,除了两个族里的族长、管家外,一应的甲长、保长都到了,这都是些朝廷在村里的组织,十户为一甲,百户为一保,保甲长都是村民推荐和选举,报县里同意的,村里沿袭千百年的是以族长为核心的组织。世利接着说:“知县命令村里尽快重建龙窑,尽快烧制出龙缸。各位保长、甲长,听说县衙门已经把第一批官银拨下来了,银元整数一百,是吗?”

“是的!”保长和甲长们齐声答道,“只是,要请王世民您务必留下来,以完成使命。”

“天哪!”王世民大叫起来,“我没了脚,也没了窑,我自己,连自己也救不了啊,我还能救别人?我能吗?”

王世民最后几句话是喊出来的,像一头绝望的狼在嗥叫,对着苍茫无边的夜色,对着空旷的田野山地。

有一只夜鸟,在他们的头顶凄厉地鸣叫了几声,盘旋了三圈,然后渐渐远去。

21

在皇帝的名义下,九龙山的龙窑再次建成。比上一座龙窑的规模更大。

龙窑的组织形式是社,全名为大清国山海县九龙山制陶社,王世民被官府任命为社长。社员若干,均有股份加入,或劳力股,或现银股。社有社章,社章的最高宗旨就是制造出贡品龙缸。社员不分贫富贵贱,有力出力,有资出资,均可加入。官府是最大股,是下拨的官银。两个村以山地租价入股,也是社员之一。社章还规定制陶工人每天的底薪银价为二分四厘,如制缸则可采取按件论薪,高者日薪银价高达四分五厘。社里设财房会计,负责一应财务收支。

王世民没了脚,却算是有钱人了,不愁没有人抬着他,背着他。但更多的时间里,世民以手代步,还有膝盖。

县衙的拜见,就是有人抬着他进去的。王世民是从小北门进的县城。在城门口,发现几个城垛已经塌了,城楼上的一个飞檐没了一个角,守门的兵勇胡子都白了,他就觉得这个江南海边的古县城,已经像大清一样开始衰弱了。弯弯曲曲的巷道像肠子通向大街。东西相向的街道十分狭窄,两边露出的屋檐像是村姑村仔偷情的嘴唇,就快要吻到对方了,因此把天割成一根线似的,让市民们难得一见青天。商铺里的商家看着王世民轿子的眼光木木的,像是快要熄灭的残烛。

衙门里曲径通幽,古木参天,鸟语花香,才让他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王世民没和知县打过交道,直到见面了,觉得潜意识里也没见过面。他托别人弄熟了主簿大人,在大清官律中,通常情况下,知县是异地为官,而主司笔墨的主簿,一般为本地人,或来自相近的县域。主簿大人姓严,本县人氏,却是上王庄人亲外甥。在严主簿的引见下,世民的轿子在衙门口不落轿,直往县衙后厢知县大人用以接待贵宾的书房中。

世民被两个轿夫抬进书房,落座在太师椅上,放下的长衫的下摆拖到地,待知县大人进得书房时,一个正襟危坐的制陶社社长就显现在面前。

方知县双手作揖叫着:“王社长王先生,久仰,久仰。”

王世民也双手作揖,说:“允草民在椅子上向尊贵的知县大人行大礼。本就是残躯废人,无腿之人,无根之木,蒙大人抬举,得以龙窑再修,恰如枯木逢春,久旱遇雨。”

方知县打断王世民的话说:“别说了,你懒得说,我也懒得听,王先生,阿谀奉承之话,我向来不喜,只是素闻先生是一个耿直之士,满脑子新思想的人,怎么见我却会说如此无趣的话?”

世民说:“方知县,君不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早知道方知县是饱学之士,开明之官,只是,草民不敢斗胆。”

方知县说:“一个敢于不分贫贱之身吸纳社员的社长,一个敢于在重农抑商的村庄里创办制陶社的反叛,一口一声草民,先生是不是心口不一啊?”说罢方知县哈哈大笑起来。

“茶!”方知县吩咐了一声。

顿时有一个老翁颤颤巍巍地端上了一茶壶,分宾主斟了茶,退下。

王世民捧杯揭盖,只是一闻,旋即盖上,放置桌上。方知县说:“请。”王世民说:“退一步,方知海阔天空,刚才所言所语看似腐朽愚顽,实质是想多多领教方知县新论妙策,救愚民于混沌之中。”

“上茶!”方知县叫道。

有一着长衫之人,世民认得是上王庄人的外甥严主簿,严主簿托着一壶茶上来,撤了刚才的粗糙茶具,重新摆上一套比较精致的茶具,斟了茶,退下。

王世民揭了杯盖,不去闻,却说:“壶是好壶,杯是好杯,只可惜,没有茶之香,茶之魂。”方知县说:“王先生真是爽快之人,想我知县,人臣中之末,偏又摊上了一个贫瘠之地为官,官薪微薄,不能以上品之茶招待。”

王世民击掌叹道:“方知县真乃清正廉洁之楷模,草民之知音。”说毕在腰上解下一个布褡来,在桌上摊开,八封未开封的官银,一封十元,八封就是八十元。方知县问:“本县下拨的官银也就十封啊?”世民接着说:“皇恩浩荡,知县之恩更是高如山,我这里薄银少许,聊当茶资,以表一介草民对清廉之官的慰问。”

“上好茶!”方知县叩桌叫道。

不一会,只闻屏风内一阵铃声,裹挟着一阵脂粉香,一个体态丰腴的女人端着一套十分精致的茶具上前来,未及斟茶,早已闻见壶中的茶香。上前,撤了老茶具,摆放新茶具,斟茶,都是低了头,及至退下时,女人用玉指捧了茶盅,到王世民面前,说了声:“王先生,请用茶。”语音未落,女人抬头看了世民一眼。

只一眼。王世民觉得有一股柔情,通过那一瞥,传到了他的心底,把他静静的心池搅起一阵涟漪。

女人旋即转过身去,只是一刹那,让世民瞧见了女人的半边腮,已经是红红的,晕晕的,像是临了火的炭。

方知县说:“贱内,内人,用山海话说,就是内客,见笑。”王世民连忙说:“知县大人金屋藏娇啊。”方知县说:“不准你再说奉承的话。”王世民说:“皇恩浩荡,知县恩情。”方知县说:“生生不息,才是所愿。”

说罢,两人都会心地大笑起来。

临别,知县说:“与世民兄约法三章:凡私下相见,只以兄弟相称;两人相叙,不说官话,不打官腔,只说本地土话;来家相聚,不避内人。”

翠香在家里做手套和护膝。过了许多年,世民的下肢因火烧被截肢时,就不需做护膝了。只是手套用了几乎一辈子,用准确的概念来表述,应该是“手鞋”。世民用手走路,手就替代了脚,原来穿在脚上的鞋,改穿在手上了。

这可是世界上第一双“手鞋”。这是中国清末一个叫翠香的普通妇女发明创造的。在上王庄民国初年修订的王氏族谱人物篇里,就有关于“手鞋”的记载:王氏,下王庄人氏,为夫制手鞋一百三十九双,毕其一生,其情可嘉。

只是族谱关于翠香的记载,没有对丈夫行凶的半点描述,让上王庄读到族谱的后人难以理解。

翠香先是模仿鞋的做法,底是千层底,只不过是长度不如鞋,宽度却超过鞋。她让世民试用过。可是世民觉得束缚,有一次遇到烦心事,竟把“手鞋”脱了,光着手掌在地上走路,让翠香心疼不已。因为手不如脚,五个脚趾可以并在一起。脚比手谦虚多了。

而手则不同,手的三十个关节,像是章鱼的触手,弯曲伸缩,左右挪动,几乎无所不能。

同是四肢,脚是人的奴隶,手就是自由人。手是人身上除了眼珠外最可自由发挥的器官。

翠香苦苦思索了许多天,也试验了不知多少回。功夫终于不负有心人。“手鞋”的手掌部,用的是千层底,耐磨,经用。“手鞋”前部单独排列着十根手指,一只只都能伸屈自如。

酷如手套,却不是手套。比如千层底,做鞋用的千层底是一层布刷一道糨糊,糨糊的作用一是挺括,二是耐磨。做“手鞋”的千层底就不能用糨糊,用上了千层底就发硬,就阻止了手掌的卷曲功能。

有爱的女人最富有创造精神。翠香就选择最柔软的布,一层层叠起来,再一针一针缝起来。

只是,天下最柔韧的千层底也经不住翠香男人的磨砺。

可是,天下最大的磨砺和破损,也赢不过女人的爱。

“手鞋”破了,翠香细细地补上,实在不能补了,新做一双。实际上,在翠香与世民的漫长婚姻生活里,翠香把最多的时光都用在了制作“手鞋”上。

时间到了民国初年,上王庄的后代们还看见过翠香特制的“手鞋”。

先说式样,因为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无法作一一类比。

单就做工和选材用料说,它们是绝品。民国初年最好手艺的女人说,翠香太婆的针脚细密匀称,是下辈无法比拟的。一个女人如果就做一双鞋,毕其功力,可能会达到这样的水准,可是,一辈子里,一百三十九双,双双出色,只只拔萃,就是难上难。

再说,选材用料上穷其当时所有:棉的、丝的、麻的,还有牛皮、猪皮、羊皮,甚至还有鹿皮、麂皮。因为常在火边走,所以有些材料,带有防火的功能。也因为要出席一些高层的应酬,有些面料的选择就显得华贵。颜色也是这样,最多的是灰色,还有绛色、紫色、黄色、橙色,可适应各种场合穿着。

所以,民国初年的那些能工巧妇简单考察了遗留下来的“手鞋”珍品后得出结论,翠香太婆的“手鞋”是当今世上最奇特的艺术品,它的主题是:博爱,与孙中山先生倡导的文明精神相吻合。

世民到了家里,就基本上不需要用手走路。

从窑里到家里,基本上是他自己用手走来的。除了山上是泥土路外,一进村庄就是卵石路,世民在没有用手走路前,对卵石路还没有太多的感受。自从用上了手,人的位置降低了,忽然对手下的路有了认识。

“哟,这路哟!”有时,他甚至发出这样的惊呼。

这些用九龙溪上现成的鹅卵石砌成的路面,真是上王庄包括山海县,整个浙东地区人民的杰作。聚沙成塔,是一种力量的积聚,而积鹅卵石为路,则是一种力量的铺展。

世民在用手抚摸和感受这种伟大。世民有一次甚至这样想,是上天故意让他没了脚的,才让他和这路面更加亲近。

每一次用手走着回家,都要让翠香亲切地骂一句:“你犯贱啊,不会让人抬着回家啊。”世民就说:“是手犯贱,想摸一摸路上石子,那一个个像女人的小奶头。”

可是一回了家,在家门口,翠香就不让走。翠香每每听得阊门响,就急急地奔到门外,像一条狗一样乖乖伏下身去,让世民趴在背上,然后一声起,就把世民背屋里。

如果是夏日,则把世民置在道地一条专门预备的春凳上,关了阊门,三两把扒完了世民身上的衣裳,一盆水,哗地泼上去,连头连尾都湿了。

一条软软的毛巾,就贴了上来。索索索,搓,索索索,还是搓。从头到尾,没经多少工夫,就搓完了。哗,又一盆干净的水,从头到尾泼下来,泼下来。

一条毛巾又软软地从头到尾拭了下来。身上最后的水滴就全擦干了。紧贴春凳,是一张竹躺椅,翠香轻轻一翻,世民就被翻到躺椅上。很快,轻凉衣裳就遮避了裸体。翠香顺手递上刚泡好的茶,递上一把芭蕉扇。世民就仰看翠香的大屁股忽扇忽扇离开他到厨房忙去了。儿子传达扑上来,争着扇扇子。传达叫一声阿爸,世民身上什么委屈和疲劳都烟消云散了。

世民什么也不用忙就坐在餐桌边。连最后嘴巴也是翠香拭的。传达也学阿爸的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翠香有时就说:“我家里供了两个太公。”可这仅仅是玩笑话。

然后就是床上。冬天钻被窝,床前照样生了炭火。夏天则青纱床帐加芭蕉扇。一开始是翠香贴上去,那个白雪皑皑的除夕之夜上演过的镜头,再次重演,多次重演。由于男人身上那个东西的硬度和长度没有丝毫变化,翠香的叫床频率也没有因此降低。有时候,男人来了兴趣,忽地翻转身来,那是手的力量,那是手支撑身体做的运动,却足以让翠香欲死欲仙。

22

王世民从县衙门回来后,知县要与他称兄道弟的消息不胫而走。王世民自己从没有透露过,他绝不是拉大旗做虎皮的市井之徒。

王世利,这个当年为了债务的事,曾经派人砸了翠香的锅的人,这天却亲自来道地造访了。

王世利进村出村的时候,经常从翠香的道地门前过,以前从没有关注过这座普通的阊门。可是,自从这个神秘的外来男人入住后,他的眼光就紧盯着它好几年了。

王世利自称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可是他始终识不透王世民的身份。原先的寡妇翠香嘴里的远房表兄弟,像这样的鬼话,王世利就从没有相信过。

王世利回想起自己与他曾经的几次交锋,都以自己的失利而告终。可王世利不承认这些是真正的交锋,它只不过是两雄相斗前爪的轻轻相触,真正大赛之前的热身赛一般。直到白花花的官银为这个神秘的外来男人所拨,县衙里七品官大人在书房里沏了三道茶,世利才觉得他身上真正的分量。也许世利真的是一个好格斗士,不见相应的对手,就提不起格斗的兴趣。

王世利踏进翠香道地时,正值十月半,下元节,传说是水神三官大帝(又称下元大帝)的生日。世利一路走来,但见家家户户道地阊门外摆了菜肴供品。世利晓得这是当地的习俗,一般每户人家都会在今天烧好两桌菜肴,一桌摆在中堂前祀祖,一桌摆在门外祭孤魂。这时候,只听见吃晚饭的呼叫声此起彼伏,长长的墙弄里没有人影。我是野外游走的孤魂吗?世利看着别人插的香火,突然这样想。

呸!呸!呸!世利一边吐口水,一边说“拍脚笑,拍脚笑”,转身想拍翠香的阊门,却见门外摆了祭孤菜,门是大开着的。入了门,看见里边忙碌的身影时,刚才那一瞬间的恐怖又袭上身来,让他不由又打了一个寒战。

他大步走进道地去,他往往是这样昂首挺胸在村里走路的。他走路的时候,地皮会轻轻地发颤,一墙弄的都是问候他的人。今天,他都走进道地很深的地方了,他都看见世民和妻子儿子一家子都在里边忙碌着做草船了,却没有意识到他这位访客的到来。

“咳!咳!”他咳嗽,“世民贤兄!”他放口叫道。

世民一家才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似的,或者,是世利重入这个世界似的,都把头转向他。

“世利兄大驾光临寒舍,”世民拍了拍手中的草屑说,“蓬荜生辉啊。”

翠香连忙端了一把竹椅子,让世利坐了,又泡了一杯茶。世利等不得喝一口茶,就说:“你们,晚上也放水灯吗?”

翠香接过话头去:“管家叔,你一直在城里,我们本来想到你这里讨一个主意的,这不,先斩后奏了,我家,以前一直是看别人家放水灯,今年,我们也放三个水灯。”

世民说:“是啊,听翠香说,以往放水灯一直是大户人家,看我们一家三口,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

“你看看,”世利打断世民的话头,说,“你是大清国山海县九龙山制陶社的社长,官不在品,却在其列,你不是大户,这上王庄还有几户能算得上大户?”

翠香想了想,问:“是不是我家又欠了你什么?”

“哪里哪里?”世利说,“我真倒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让翠香嫂说对了,我今天是有求于社长世民兄的。”

“请直说无妨,”世民没有放下手中的活,因为草船马上就要扎好了,他问,“是世利兄又要借钱给窑上吧?”

“对,”世利叩杯盖赞道,“知我者,世民兄也!”

“对不起管家世利兄,我们窑上,不缺钱。那你一定是入股,还想控股?”

“对,对,对,”世利把杯盖叩得叮当乱响,“俗语云,知其一,只知其表皮;知其二,才知其内里;知其三,才终知其魂。”

“在这窑里,官家会不断加银添股,你也添银加股,水涨船高?”

世利不住点头,说:“世民兄,你一定在心里鄙视我,一个商人,做你的商家去吧,干什么钻进有官味的窑里来?你说我是投机者,进而怀疑起我的人品来,是否?”

世民在缚最后一根绳子,待缚好这根绳子,就大功告成了。

世利将杯盖揭开,想喝一口,杯到嘴唇,又放下了。世利说:“世民兄,我想,如果你这样想,我就会说,就龙窑这个事上说,你是最大的投机者。”

世民忙着缚那根绳子,世利等着回话,却没有等着,像是往一个深潭里扔石子,半天没有看到半点涟漪。世利又大着声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世民把最后一道绳也缚住的时候,才抬起头来,说:“世利兄,继续吧。”

“先说一,就说你的龙缸,是天方夜谭,我活世上这么多年了,也不孤陋寡闻,可是从没听说,龙在缸壁上会五彩加身,会闪闪发光,看着会游动就如活的一样,缸就是缸,泥做的。”世利说完把头摇得如拨浪鼓。

世民说:“你别把脖子摇断了。”传达一直忙着关心阿爸扎的草船,这时候听见阿爸的话,看了一眼世利,也咯咯笑起来。

“世上的事,很多都是人想出来的,人要吃饭,所以人就去种出稻米来,人要过河,人就造了一座桥。”世民笑着打了传达一板屁股,说,“没大没小的,小小的年纪就敢笑话长辈?去,向阿叔赔个礼去,再把泥鳅泥狗拿来瞧瞧。”

“可你这是个梦想,”世利说,“你就拿这个梦想,骗取官府的信任,你扯大旗为虎皮,你想在皇帝的大旗下做你的发财梦。哧,至于那些官员,也不过想借这个项目,中饱私囊,如此而已。苍天在上,你敢说,你不是这样想的?”

“我想过,可是,”世民说,“我想得更多的是自由。”

“自由?这是洋人说的,我也听说过,教堂里的牧师就是这样说的。你看你在造龙缸,龙是朝廷,龙是官府,龙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敢说,这也不是?”

“不是,坚决不是,龙不是朝廷,龙是中华。管家世利兄,你没看龙的形,它是张扬在那里,它不怕白天,它不怕黑夜,它不怕高山,它不怕大海;你没看它的行,它变化多端,敢上九天,敢入大洋,它呼风唤雨,它无所不能。本质上的龙最富有自由精神,自由的龙不是用来标榜的。”

世利叮叮地敲响手中的杯盖,冷冷地欢呼道:“啊,杜甫再世,李白再世。”

这时候传达走到跟前,指着世利的鼻子说:“你是一个糊涂虫,不许你骂我阿爸。”

世利哧的一声笑起来,用手在传达的下巴上摸了一下,说:“小小年纪,怎会晓得我是在骂你阿爸?虎父无犬子啊。”

“你看,你看,”传达回头看了一眼阿爸,说,“我叫一声你阿叔,看吧。”

世利拿在手里,两个泥东西铮铮作响,一个是泥鳅样子,一个是小狗模样,形状稚拙,却透着可爱。

“你看看,你看看。”传达说。世利看不出什么异样,递过手去,想把它还给孩子。可是,当他伸手的时候,挂在九龙山的夕阳恰好照在上面,刹那间,一道七彩的光芒闪耀了一下,那东西还如活物似的在眼前游动起来。世利不明白这是来自何处的光,待他终于弄清楚是眼前两个貌似不起眼的小物件时,他问:“这就是传说中的窑变吧?”

“是的,是的,”传达说,“阿叔,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阿爸就常常这样说我的。”

“嘻嘻,乖孩子。”世利又摸了一把传达的下巴,转身对世民说,“这只是一根小泥鳅。”说罢就抬腿走人。翠香忙喊道:“管家阿叔,在这里吃饭吧。”

一家人吃了晚饭,月亮已经升上了东山头。世杰阿侬他们早到了,他们抬起三只大草船和竹竿出了门去。世民不要轿夫抬他,坚持着用手走去,传达看见别人家的孩子都骑在阿爸头颈上,也一边拿眼色看姆妈,一边爬阿爸的头颈,当看见姆妈不干涉的眼色时,才稳稳地在阿爸头颈上坐稳了。叫了一声:“嘚儿驾!放水灯去喽!”

九龙桥边已拥挤了很多人。远远地看去,有两支高大的竹竿,竿顶各悬挂着一只大灯笼,巨烛中燃,发出吱吱的响声。

“阿爸快看,我家的灯笼。”世民果然看到那只画了金龙的灯笼,金龙还是翠香一刀一刀剪出来的。

待来到桥头时,才晓得另一只是世利家的,世利趁晚赶回村来,就是为了晚上放水灯。那一支高大的竹竿就插在桥的另一边,与世民家那一支遥遥相对。

两家都请了道士。不一会吉时已到,两边的道士都开始念念有词。这时候,平静的月夜里,忽然来了一阵风,那风阴飕飕地在人们的脖子上盘旋一周后,嗖地蹿向高空。灯笼最怕肚下风,那两盏灯笼同时熄灭。

“点灯笼!点灯笼!”道士高叫道。可竹竿牢牢地插在桥边石墩上,如果拔下竹竿点灯笼恐怕吉时早已过。

就在这时候,世民伸出手去,抓住了竹竿。世杰阿侬忙说:“师傅让我们上吧。”世民摇了摇头,忽地攀住竹竿往上爬。

世利也是同时抓住竹竿的,他手脚并用往上爬,想赶在世民前面把灯笼点亮。

一个是断了脚筋光用手,一个是手脚并用。两个人却是差不多同时到达顶点,点亮了烛火。

喝彩声四起,传达在竹竿底下把小手都拍红了。

道士高叫:“三官在位,祛晦解厄!”

道士焚烧手中的祭祀文书。一股风吹来,那些乌黑的纸灰飞扬起来,像是一只只蝙蝠飞翔。

草船起航,带着掌声和喝彩声。

一家三艘一共六艘草船顺风顺水漂行。每只草船上都有桅杆和船帆,草扎的舵手、水手活灵活现,插遍船舷的烛火把九龙溪都照亮了。

传达的声音:“我家的船,加力!”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是世利家的三女儿:“加力,我的船,你到了前头,就给你银子花!”

“加力!快开!赶上前去!快上去!”这都是些孩子的声音。

没有大人的喝彩,他们都屏住了呼吸,他们在耐心等待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

当草船远去,远去,直到看不见那船上的灯光了。

翠香叫的第一声:“祛晦了!解厄了!”

两岸的人也一齐叫起来:“去晦了!解厄了!”这里边也夹杂着世利的喊声。

世民没有喊,只是瞥了一眼对手。没想到,世利也正盯着他看。

世利眼中有隐隐的绿光闪现。

23

王世杰问:“阿侬你这狗生猫养的,师傅从县衙回来了,你就巴不得舔他屁股?”

阿侬说:“师弟,师傅让我叫你师弟,我看,是你叫师傅的次数多起来了。本来,你一天也没有叫上几句,现在,师傅像是在你嘴角上生了根,用手扳都扳不下来了。”

世杰说:“阿侬,哦,师兄,这该死的师兄,虽然我嘴里叫你师兄,可你心里该明白你的位置,你从师傅那里学到了什么?你就学会了跟我顶嘴,比大小。”

“我,我不会了,”阿侬小心翼翼地说,“可师傅……”

“你不要师傅长、师傅短的,小心我扒了你的臭嘴。那一个下雪的除夕之夜,那床上,我就把师傅当成英雄的。”世杰本来想说,在床上,师傅那不屈的卵泡,师傅那不屈的肉体,却没有说出口来。

“那晚上,我也在场的。”阿侬又轻轻补充了一句。

世杰重重瞪了阿侬一眼,正想再呵斥他一句,他听见一种走路声了。不是脚步声,却能把人的心灵震撼。是师傅,他闭了嘴。

世杰没回头,就热热地叫了一声师傅,说:“您来了,您怎么不讲一声,我可以派人抬您,我也可以背您。”回头时,师傅已经走到他的跟前,跟着的是阿环。

阿环不等世杰开口,就摆着手说:“师兄,你不要对我瞪眼睛,是师傅,不让我背他,师傅,是不?”

世杰说:“师傅不让背,你就不背!你是猪脑子?”

阿侬在一旁说:“师傅也有脑子的啊,该背,不背,师傅会吩咐的。”

世杰更加生气,像是要把阿侬生吞了:“你!你像师傅的徒弟吗?”

阿侬急了,说不出话来:“我,我?”

世民高高地举起了“手鞋”,微笑着,打了一个响响的呼哨。世杰看清了,“手鞋”是白色底子,绛红面料,金黄丝线精心绣了一对鸳鸯在上面。“手鞋”一举起,盖过了太阳的光芒。世杰觉得刺目,不敢看。在心底深处,却是一阵阵的酸意,像酿了千百年的陈醋一样,在他的脏腑里荡漾,任何一个角落,都是酸酸的,麻麻的,难受。

赖巴远远地,一跛一跛地,却是坚定不移地走来。世杰忽然有了这样一个感觉,自己连赖巴都不如,这些往日族里的下等公民,虽然不能称他们为奴隶,但却是实际上的公共奴仆。世民来了,有了龙窑了,这一切都变了。

世民拿眼睛盯着说:“世杰,你的神情有些恍惚,是不是昨晚?在女人身上……”

世杰忙说:“不是,不是,哪有女人喜欢我啊,师傅。”世杰说着打了一个寒战,他觉得世民的目光像是心灵的解剖刀,在师傅面前,自己就变得赤裸裸的了,他的心灵无法躲藏。

世杰说:“师傅,你的缸泥,我已经踏好了。你的制缸台,我已经擦拭了好几遍,上面都看不见一粒灰尘了。你的座椅,我加了一块狗皮。你看上面的毛色金黄金黄的,多好。前几天我刚打的狗,热烫烫的,你坐上去肯定舒服。”

师傅说:“世杰你想得真周到。”师傅的话音刚落,世杰就一边扶师傅上制缸台,一边心里想,师傅在骂我马屁精呢,哪里是夸奖呢,如果是夸奖为什么脸上没有欣喜的笑容呢?

师傅的做缸间简直是一座皇帝的皇宫。墙是金黄色的泥墙,顶是金黄色的稻草人字形斜披而成。师傅的制缸台和椅子就在这样的气氛衬托下。师傅是这座龙窑的皇帝。

徒弟们把师傅的座椅做成能转动升高的,像是剃头店里的转椅。这是剃头匠赖巴的点子,赖巴这辈子没有见过会转动升高的剃头椅,但他在这一行业,就有关于剃头椅是转动的传闻。

制缸台也是能转动的,因此形状一改以前的长条形台板。这是师傅的主意,师傅说,这是以往他记忆中轮制陶器的制缸台。轮制陶器形体一般比较小,像是茶壶水壶陶碗之类的,用轮制的办法,又快又好。可是眼下龙窑要制作的是龙缸,是大水缸,就不适宜轮制,而采用的做缸法只能是盘绳法。

这就解决了师傅没有两条腿的问题。

师傅看一眼台上的缸泥,世杰就心里发麻。就如牛市上的贩牛人,用目测便可晓得牛的优劣。窑里常听到的一句话,泥熟了没有?几成熟?就如女人煮饭,问饭熟了没有。

师傅说:“世杰没有偷懒,啊,熟了九成九,只差最后一把火了。”

世杰低着头说:“师傅您真是好人哪。”

“看看,世杰脸红了,”师傅说,“小囡一样会怕羞了。”师傅一边说着,一边早把那一团泥抓在手中揉搓,翻云卷雾似的,转眼间,那缸泥已经烂熟于手,跟女人手里的面团一般。

师傅抬起头,瞧了一旁围着的徒弟们,说:“记住,我们做缸人,泥踩得不熟,只差一点,手下可以补上,最怕的是心里缺一点,就难补喽!”

“是!嗯!”徒弟们齐声应道,就开始散开,各自到自己的制缸台上做缸。这是每天的例行授艺。

徒弟们的制缸台与师傅的排成一列长队,阿侬的在右,世杰的在左,右手为大,是师傅最大的徒弟。世杰走到自己的制缸台前,心里还在揣摩师傅最后一句话的含义。

都快半个上午过去了。世杰在等待,世杰在等待师傅撒尿的时间。里边胀胀的,不是用一句痛苦就能形容得了的。他甚至想把那鸟儿扭断了,也在所不惜。他快憋不住了。

终于,他看到师傅把一只龙缸坯做完,从那椅子上下来了。这一刻,世杰的什么地方动了一下,差一些把一泡热尿撒在裤子上。

“师傅,”世杰扔了手中的泥,快步赶到师傅面前,“我背你撒尿去。”世杰听到空气里咝咝的声音,那是师兄师弟们嫉妒的目光,他们的目光如剑。

“知吾者,世杰也。”师傅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文绉绉的话,师傅一般不在这种场合讲很文气的话。师傅这样讲话的时候,心情十分好。

师傅被世杰顺利地背到屋外,对着的是一条高坎。这时候,如果师傅同意,世杰会代替师傅解了裤腰带,甚至帮助师傅将那做功的东西架端正了。但师傅是万万不同意的,据说在家里,也不许翠香帮他的忙。

师傅就跪在那里,晨光中的师傅跪在大地上,像一座伟岸的塑像。世杰凑到一边去,不敢正视师傅,却用眼睛的余光,发现自己站立的高度,远远地在师傅之上,不由得稍有些欣然。不过,这一个感觉只是停留了瞬间,马上是寒气罩人一般的沮丧。

师傅顺利地解开了裤腰带,顺利地拿出做功的东西,骄傲地像是檀树大炮一般昂扬着。世杰稍稍迟了一些,也把那东西架好了。

师傅的水柱直冲而上,在空中有一个弯弯的弧度后,在高坎的泥壁上,溅落如瀑布,无数颗水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着。

世杰吸了一口气,屏住,然后开始射击。对比着师傅的弧线,他勇敢地冲了上去,接近师傅了,超过师傅了,如果需要,他还可更高地超过师傅。但是世杰不敢在师傅面前太造次。

世杰的水柱也在泥壁上溅落了。可是,怎么看,那些溅落也不如师傅的那么辉煌和壮观。那些在空中奋勇向前的水柱,师傅的要比自己的粗犷和激烈。循着师傅那道漂亮的弧线往回看,世杰再次发现,师傅做功的那东西比自己的粗大了许多,在那个除夕晚上他就见识了的。世杰终于打了一个寒战,那空中的弧线就忽地降低了,直到那淡黄色的东西淅淅沥沥洒了自己的鞋头。

王世民这时才回了一次头,像是两匹齐头并进的骏马,旁边的那一匹突然马失前蹄,以致拉开距离,不能不让前行的人惊回首。

这天晚上,世杰在村东头王世泽家的菜园寮棚里,抱着世泽家的内客,那东西在世泽家内客的身体里纵横驰骋时,世泽内客娇喘着说:“宝贝肉心肝肉,你,真是王世民的亲徒弟吗?”

世杰打了一个寒战,那东西硬硬的,却突然软了。世泽内客再问一次同样的话,那东西早滑溜到了外边。正在兴头上的世泽内客,却如沸腾的锅被抽去柴火一般懊恼不已,扯着那仅剩的东西说:“这就是王世民的徒弟?”话音未落,一脚踹过去,世杰应声掉到了寮棚床下。

窑里弄了一个饭堂,就买了一些师傅爱吃的东西。譬如大葱、辣椒。师傅拿着一根大葱蘸了豆豉酱就咬,世杰也这样咬,只是辣得直咳嗽。世民喜欢吃辣的。辣椒炒了,吃得津津有味。阿侬说:“师傅,我最怕辣椒,这菜就你一个人吃啊。”赖巴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后,远远地避开了。阿环勇敢,弄了一个在嘴里,马上吐了,不住地喝水。世杰说:“你们这些人哪像男人,裤裆里没那柄吧?”说完,就像师傅那样,塞了一满口辣椒,在辣椒的缝隙里,还漏出这样的话,“看我,看我吃一个样子你们看看。”结果,嚼不了几下,他就辣得眼球外突,像是要喷出火来。对着大家,又不想吐出来,只好往肚子里咽。那天半夜,他的鼻子出血,第二天早上上屙缸拉屎,屁眼里拉出血来。

师傅最喜欢在吃饭后,拿着一根竹丝剔牙缝,漱口。漱口时,那口水在喉咙里吞吐旋转,发出呼噜噜的声音,然后,呼地一下,那口水被喷射到屋外很远的地方。世杰也学剔牙,只是不晓得剔牙的功用,把竹丝往嘴里乱弄几下,就把牙血弄出来了。学漱口,被水呛了一下,眼泪也被呛出来。

有一次世杰这样和师傅说:“师傅,我真恨不得变成一匹马,你走到哪里,就让你骑到哪里,不,嘻嘻,干脆变成你的脚,直接成为你的一部分。”

师傅盯了他一眼,说:“你最想变成我的卵泡吧?”说完师傅哈哈笑起来,接着说,“你很想听我床上的故事?那你就把耳朵割下来,当我的尿壶,哈哈。”

世杰的脸红到了脖子上,仍然说:“我这就割,省得师傅屋里屋外地忙,嘻嘻。”

24

这些天,村里一直在传说一件事。一到了半夜三更,就有黑影从上王庄的墙弄里一飞而过,撒一泡尿也到不了头的村道,竟然一忽儿就不见了,且来无声,去无音,上墙落地,眨眼之间的事。

没见过的人说:“嗨,哄三岁小孩的吧,谁要信谁信去,肯定看见一股风了,刮了地面的灰呀树叶的过去了,就一团黑影嘛。”

想象力丰富的人想象道:“这是一片云,从天上降下,云在白天是白的,黑夜里当然是黑的。”

仁真公被旁边的后辈问急了,口齿不清地说:“是山魈神吧?屁股坐在屋栋上,双脚可以伸到地。”边说着,边扮起鬼脸吓人,旁边的人都装出怕极了的样子,哄得仁真公哈哈笑起来。

“轻功了得!”村里人最后总结说,“肯定是大盗。”

有人就绿了眼珠问:“大盗,偷了什么东西?是猪,还是鸡?哟哟,莫不是你家内客?”

那人的脸就由白转青,最后有黑气升上来。旁边的人就劝说,不要伤了和气,不要。

这些夜晚,与这团黑影一起飘荡在村里的还有王世利,族里的总管。与村上那些道听途说的方式不一般,他直接参与了发现。

根据几个晚上实地细细观察,他得出的结论是,这些天晚上,上王庄浸淫在一种淫荡的气氛中。这首先是上王庄男人的不幸,也是上王庄的不幸,进而,是整个王氏家族的不幸。

那些让他夜不能寐的原因是村里的那些女人。以往,那些女人,不管是结了婚的大嫂大妈,甚至奶奶外婆,还是待字闺中的姑娘,见了他,一律都是仰慕的神情,就如村里常见的小狗看大狗的神色,不,是狗看狗主人的神色,除了那眼色,还有摇动不已的尾巴。

不仅是这样,在山海街头上,他这位在街上拥有几爿商铺的大东家,老板,许多认识的女人,也都是这样的神色。因为对于女人,他永远都是潇洒大方的。他喜欢的女人,少则几十文一条的丝巾,多则几两银子、十几两银子一枚的翡翠玉件,他眼睛眨都不眨就送了。当然,他不是每个女人都送,可是,一个女人的嘴,可以亮十多个女人的耳朵。

他就拥有了豪爽待红颜的势头。这个势头就如水在瀑布里喷泻,摄人心魄。许多女人就常常在晚间走进他几爿店为她们预留的门中。

在村里,他去玩女人,稍有姿色的都玩遍了。他的心态就是主人对狗的临幸。

而这些往事,像风一般飘散了。这是从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开始的。那一个除夕,是上天惩罚上王庄村男人的开始。那些淫荡的声音,首先从寡妇翠香床上开始。然后,那声音,像是人患了杨梅疮,一点一点地,向四周蔓延。现在,在村庄的角角落落里都能够听到,以至于县城的女人都有了变化。

这声音是魔鬼的声音,能把人的一切销蚀掉,王世利却喜爱。可是,这声音与他没有关系,他就又恼又恨。这可不仅仅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浅薄层次。世利还发现,现在这些女人看见他的眼色,还不如看剃头匠赖巴的眼色。

啧啧,这还得了?这还了得?就如狗不认主人了,就如妃子不认宠爱她的皇上,这还不是翻了天?

这就值得为此一战了,为了捍卫自己对女人的身体权,世利决定豁出去了。

可夜行活儿不是世利的强项。小的时候为了强身健体,拜过一个师傅,可学不了几天,他就不学了,原因很简单,苦。后来,他的成功实践,证实了他幼小时期选择活法的正确。那就是,能够改变自己命运的,不是唯一的“苦”字。上九龙山的路不止一条,能过上人上人生活的,也不只是一条路。发展到后来,他的脑袋就比肢体好使。

他第一天出门之前,就把庙祝阿侬叫到跟前。阿侬是族里负责打更的,报时是任务之一,防火防盗也是任务之一。而世利是族里的总管,族里的大小事务都是经由他的手才办的,阿侬等族里的贱民都在他的指挥下干事。世利叫坐,阿侬不敢坐在椅子上,选择靠近的一条门槛坐了,头低着,不敢仰视,说:“总管老爷,您吩咐吧。”

世利笑起来,说:“不是听说你们这些人在窑上平等了吗?怎么,到我这里就不坐椅子了?”说话间,他喉咙咕咕就响,然后,一口浓痰从嘴里射出,准确地从阿侬脸的一侧飞过,阿侬都觉得一股寒气从项上穿过,不由打了一个寒战。世利接着吩咐:“这些天村里有贼,你要当心。记着,随时随地报告我。”

“总管老爷,”阿侬小声咕哝了一句,轻得连自己也似乎没有听到,“没贼吧?村里各家没有说有东西失窃啊。”

“呸!闭上你的臭嘴!”世利呵斥道,“在窑上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顶嘴?滚!”

那天晚上,阿侬没有前来报告,一更,二更,世利都听到阿侬响亮的更声和脚步声,从他家道地前经过的声音,可是阿侬没有进门来。三更的时候,世利终于在床上躺不住了。

他没有走阊门,他走的是后水门。他出了门时,邻近的狗都叫了。“呸!瘟狗!”他低低地呵斥道。骂过了狗,他的心情好了一些,但接下去,该往何处走,他心中依然没有底,他开始嫉恨起阿侬来,这狗,找到新主人了吗?骂过阿侬,他的心还是没有底。

这时候,他的耳边依稀飘过一丝声音来。他开始兴奋起来,像是训练有素的猎犬,在山野之中闻到野兽气味时一样的心情。他屏住气息,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却异常地开放起来。

啊哟啊哟心肝哟啊哟啊哟宝贝哟……现在,他听清楚了,对,是这种声音。

侧耳听时,这种声音又消失了,比飘过的屁臭还要消失得快一些。他又开始骂人,骂谁呢?该骂的都骂了。正在寻思找人骂的时候,这声音再一次出现了。

啊哟哟啊哟啊啊心肝宝贝啊……他用耳朵咬住它们,生怕它们再次消失。他快步跑过去,他不敢把脚步声踏得响响的,他不愿意让人听见一个大总管在墙弄里深夜的脚步声。

这个声音狡猾得很。当他想抓住它时,它忽儿溜走了。当他暗自放松时,它又出现了。这声音又会转弯,因为他在墙弄里行走,墙弄转弯,它也跟着转弯。或者,声音没有转弯,是墙弄在转弯。

世利小跑着,转过一个墙角时,只抓到了声音的尾巴,啊哟哟!就再也没有了下文,他立在那里,四面是房子,就再也断定不了确切的位置。

第二天,世利改变了策略,他一早就打听哪家男人出门了。终于,村西的一家男人由于奔丧出门了,村北的一家由于贩牛也出了远门,且两家的女人都颇有姿色。一更时分,世利就按捺不住了,悄悄地走到村西的一家,看见屋里的灯还亮着,响响的有邻居在坐的声音。他就掉头朝村北走去,这一家的房里没了灯光,屙缸间的灯却亮了,不时传来一阵女人的撒尿声。世利就有些亢奋,他以往多次与这家女人私通,都是在这个时候从这个后门进里边去。此时,他把自己弄成一个猎犬的样子,悄悄潜伏在暗处,等待着想象中的猎物出现。

女人的尿撒完了,那最后一滴声音也清晰地捕捉到了,可是就没有出现后门被推开的声音。脚步声,灯光远去,世利掉转身去。在村北一家,他清晰地听到那声音出现了,一声比一声响亮,一声更比一声刺他的心。

他的手伸向了阊门。那上面有门环,铜制的虎头门环,可用来敲门。他不想敲门,说不定他前门敲响,后门就溜了。他绕到后门。同样,他不敲门,只把眼光盯准了围墙。围墙不高,如果稍稍一个跃起,手就能抓住墙头。可是,他身上这种爆发力随着年龄的增长消失了。

他的面前有三个选择,他选择了徘徊。成功和希望就在徘徊之中悄悄溜走了。当他再一次从后门走向前门时,就听见阊门哗啷啷一声响。前边的墙弄里,就出现了一团黑影。

那黑影在前边飘,他在后边走。他走得快一些,那黑影就飘得快一些;他慢下来,黑影也慢下来。他恨那黑影,也恨自己刚才的徘徊。

在下一个转角,他停住脚步,决定不再去追赶。慢慢地,他走回自家阊门前,打更的阿侬正好走过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次错误。他再次紧赶慢走到村西的那一家时,后门“吱”的一声开了。后门开时,又一团黑影飘了出来。

他靠在那扇重新闭上的后门上,眼前只剩下他的想象了。啊哟哟啊哟啊哟你这杀千刀的强盗坯!他把牙咬得嘎嘎作响。良久,有咸腥味从牙龈渗出来。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他从村口的老樟树走过,恰好看见一伙男人在那里。其中就有那晚上不在家让人顶了岗的两个男人,正在晒日头,互相捉虱。

从不在樟树脚歇脚的总管世利,也不顾树桩上的泥,和可能被传染虱子的风险,毅然决然地坐在裸出地面的树根上。

他给每个人敬烟。烟是新近出现的纸卷香烟。掏出洋火,他依次给每人点上。

别人嘴上吐出白烟,他的嘴里吐出话:“哦,那天晚上……”

“哦什么啦?”终于有人掉转头听他说话,“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世利盯了那人一眼,不说话,良久,看见所有的人都把目光盯准他时,他才说:“我在村北和村西的两家听到了稀奇的声音,村北的一家在哄孩子,啊哟啊哟心肝哟啊哟啊哟宝贝哟,村西的一家进强盗了,啊哟哟啊哟啊哟你这杀千刀的强盗坯。那一天啊,村西的那家男人奔丧去了,村北的那家贩牛去了。”

世利的话刚落地,就有两个男人的脸红了,红得像是关老爷。一旁的人不晓得他在说什么,却被吊足了胃口。

像是非要显示磊落似的,两个红脸男人说了话。

一个说:“世利叔,你说说我们家什么时候有孩子了?”

“嗯哪?”另一个说,“世利哥,你说我家有了强盗?那你说我家被抢了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嘛!”

有个人大声说:“好管不管,太婆管卵!”

“轰!”樟树脚的笑声突然像烧开的粥锅一样沸腾了。笑的人,互相看着对方的脸,就是笑。笑得弯下了腰,笑得叫爹叫娘,就是没把那一层窗户纸那么薄的东西捅破。

“呔!”世利看轻了这一帮没有半点血气所谓的男人了,本来他还想把这些男人都笼络了,一致对付他要对付的人,想不到,呸!他只得悻悻地离开。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有一张竹片的出现,让他改变了对这个古老村庄男人的看法。竹片上写着:“村东杏树脚,今晚鸳鸯会。”字写得歪歪扭扭,看不出是谁的笔迹。但明显,这是一封告密信。他心里不由一阵狂喜。

吃完晚饭,他便倒床休息。到了一更天气,他披衣而起,内客唐氏惊问:“你又要去捉奸?”世利连声呵斥,说:“呸呸呸,谁捉奸了?”

二更时候,他穿上衣裳。唐氏又问:“你真的去捉奸?”世利骂:“乌鸦嘴!我一堂堂正人君子,怎会做如此龌龊之事?小心我一纸休了你!”

世利走出家门时,发觉天下毛毛细雨,天色暗得如同掉入了墨缸中。

村东杏树脚,熟门熟路,很快到了。

杏树栽在道地围墙内,黑暗中它的树冠看上去大了很多,黑压压的一大片。细雨经过树叶,凝成水珠,水珠在叶上挂不住,一滴一滴地掉在他的身上。

一种从没有的刺激让他十分亢奋。他抹抹脸上脖子上的雨水,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寒意的侵袭。

他把呼吸也屏住了。血管里血液的流动声,细雨沾在叶子上的声音,细雨凝成水珠的声音,水珠在空中溅落的声音,一个个被放大了,传入他的耳朵里。他相信,此时如果有一只蚂蚁从这里爬过,他也能听得到。

半炷香的工夫过去了,那个他等待的声音却没有出现。

下意识中,他摸了摸墙壁。墙壁滑腻腻的。夜色中,它高不可攀。

前边有脚步声传来。他急急地退到另一个墙角。脚步声消失了,他飞步赶回那地方,却发现黑暗中多了一架竹扶梯。

天助我也!世利心中一阵窃喜。不容他多想,竹梯把他带到了墙头。过了墙头,他摸索着骑在杏树的树杈上。

那声音,果然来临了。软软的,甜甜的,糯糯的,好听。是淫荡之声,更是生命之声,也是王世利百听不厌的声音,是天下最美的音乐。

它让人热血沸腾,它让人热情奔放,它让人的欲望如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如果没有那个目的(世利真是有些厌恶这个目的了),世利愿意一辈子就这样听下去。

下去,抓住奸夫淫妇!世利在命令自己。世利心里十分矛盾,可是,他还是咬咬牙做出这样的决定:为上王庄的男人主持正义,整肃妇纲,整肃风气。

世利抓住树的枝干,想从杏树的主干滑溜下去。可是,双脚一伸下去,裤管里立即被尖锐的东西戳穿了,并且刺进了皮肉。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主人为了防范盗贼,在树干上缚了蛤蟆刺之类,以防盗贼借着墙边的杏树溜下墙去。

他慌忙抽脚上来,好不容易把裤脚管还有皮肉上的刺拔了。有一股液体在腿上流,他意识到流血了。

淫荡的声音正在高潮中。这时候,他脑子里的道德观念占了上风。他就开始懊恼。

他想他不能代表正义当场执法,就如渔夫看着满塘活蹦乱跳的鱼而手不能擒;就如贪财之人看着满堆金元宝而不能得。

罢罢,呸!呸!世利转身爬回墙头,想从原来的位置踏梯下墙去。

这一次,他的脚却落了空,原因是竹扶梯没了。

墙头打滑,连手也没攀住,整个人便如冬瓜一般咕咚一下就摔到了墙根。

右脚剧烈地疼,疼得他不顾一切地叫:“救命啊,救命!”

打更的阿侬走过来,扶他起来,他杀猪似的喊疼。阿侬叫了别的人,卸了一扇门板,让他躺在上面。不晓得往何处抬,阿侬说:“抬我师傅家吧,他会接骨,肯定是骨头断了。”

世民家的阊门是翠香开的。

世民在家里睡觉。

烛火映照下,世利下意识地盯住世民看。世利想,再狡猾的狐狸,在好猎手眼里,也会露出蛛丝马迹来。

可是世民的脸,始终平和着,还有微笑。

世民摸了摸世利的腿,说:“世利兄,很不幸,你的腿骨摔断了。但是不要紧,我会接骨的,你不要急着感恩,谁让我们是兄弟呢。”

世杰不晓得什么时候来的,帮着师傅打下手,眼珠子在眼眶里骨碌碌转着不安生,却始终没说一句话。

世民说:“你们拉直了,拉紧了。”一边说着,一边在世利的断骨处拿捏着。

世利痛得鬼哭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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