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正处于年节期，但凡是家底较为殷实的人家，都会彻夜燃灯。故而，就算已经到了后夜，房间内依旧是灯火通明。
屋内的烛光打在并不平整的冰面上，折射出粼粼的光。厚厚的冰层之下，女婴精致可爱的面容一点一点呈现，让叶宸的目光当即柔软了下来。
“听你这般说，那犀泱姑娘同这女娃娃定然都是不同凡响的人物，我叶家无意中卷进这场风波，日后怕是难得安生了。”
叶宸伸出手掌，本想直接抱过女婴，却在半道上改换了念头，五个手指轻轻地搭在冰面，重重的叹气，头轻轻摇动了一下。
叶晟低头不语，他心中也知晓这个决定伴随着未知的风险而生，他和他周遭的人都可能因此蒙难，可是……。
叶宸眼光在叶晟和女婴身上流转，伸手捋了捋胡须又轻声说道。
“天意难违啊，想必也是叶家注定的命数，蒙人大恩必须要报答的。”
叶晟一直闷不吭声，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两人静默片刻，叶宸突然咧嘴一笑，语气一改之前的沉闷，变得雀跃欢快地说道。
“想必也是老天爷可怜我老头子一大把年纪还没有三代后人，这才送个女娃娃来，说不定这女娃娃正是我叶家的福星啊！”
阵阵爽朗的笑声在房中扩散，空气也比之前回温了不少。
叶晟还是不说话，叶宸眼眸深邃，打量着他，思索片刻又说道。
“那你呢，晟儿，你何时为这女娃娃寻个母亲回来？”
一直没有动静的叶晟身形一顿，好似刚刚才回过神来一般。他手指微微一动，后来又抬起来整理了一下包裹女婴的衣物，这才沉闷着说道。
“父亲，儿子并没有娶亲的打算，这女娃娃也未必需要母亲。”
没有情绪的声音冰冷的传开，叶宸瞬间紧皱着眉头，对着面无表情的叶晟怒目横视，严声厉喝道。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还想让叶家绝后不成？”
叶宸的语气明显沉重了好几分，任谁都能看出他的确动怒了，只是他很了解叶晟的脾性，所以言辞中并没有直接责备叶晟，而是等着叶晟继续解释。
叶晟作为他的儿子，心中更是明镜一样明白。他顺着叶宸的意思抬起头，可双眼之中的决然却让叶宸的心头一凉。
叶晟缓缓开口说道。
“还望父亲恕孩儿不孝，过往十年我屡屡推迟不娶，是因为心有所属不愿将就。今日孩儿所言却是定下盟誓，饶是父亲责备皇上降旨，孩儿也不会更改心意。”
叶晟字字沉重，压得自己喘不过气，也让叶宸无奈摇头。
知子莫若父，这些年儿子一直无心此事，他就明白这孩子必然有其他未言之隐。从他方才在院中见叶晟的第一面，叶晟眼中的怅然若失、失落感伤便没能逃过他的双眼。
在印象中，叶晟从未这般柔情多感，从小到大的性子都是钢铁般强硬，就算是对自己的父亲，虽然亲近胜过旁人，却也并不是无话不谈毫无缝隙。
叶晟仿佛周身自带有结界，将他与旁的人明显的分隔开，而他就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从未有人真正走进过他的内心。
可是，现在叶宸能从他的眼睛中看到别的情绪，缤纷的色彩与以往的灰色形成对比，在叶晟脸上还有被人突然冲破结界，手足无措、惊慌不已的模样。
叶宸虽然年纪大了，可是心里却明亮着，鲜少提起女眷的叶晟，一而再再而三提到的恩人，那名女子定然是与众不同，否则又怎么会引得叶晟这般魂不守舍，宁愿将一生的时间双手奉上。
只是，儿子心中之人遥远如天空中的星辰，他这般执着下去，结果如何可以想象。
“哎！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老啦，也不去操这份心。”
叶宸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随后起身来到叶晟身边，弓下身子，一把将女婴从叶晟的怀中抢了过来。也不理会叶晟的表情如何，到手之后转身就走，一边踱步嘴中还念念有词。
“我就说这小孙女儿是老天可怜我老头子后半生孤苦，特意赐下的宝贝疙瘩，哎哟！老头子要好好想想，究竟给宝贝孙女儿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小可怜儿生的真好，一定要取个意境绝伦的……”
叶宸的身影渐行渐远，声音也慢慢听不清楚。叶晟还微张着手，左手半围着托物模样，他缓缓捏紧了左手手掌。虽然抱着女婴很长时间，但他一点没有感觉到从寒冰传来的冷意。
估摸着犀泱所言不假，这寒冰应当是有特殊功用。
叶晟将左手握拳放在大腿之上，正襟危坐，视线锁定在案桌摆放的茶盏上。眼中茶壶茶杯的轮廓却满满变得模糊不清了，原本的一个茶杯好似变成了好几个重叠在一起。
他静坐一夜，晚霜落在院子里，也落了他满身。
彼此心照不宣的，叶宸、叶晟二人将这婴孩好生安置起来，这一年之中出乎意料的平稳，没有横生事端，也没有被第三个人知晓此事。
时间驾着马不经意疾驰而过，一年的日子很快便过去。除夕这一日两个人都紧张不已，下人整日不见二位身影，他们守着女婴整整一日，从头到尾额头上都浮着汗。
可是子时过后，年节已至，女婴还是半点变化都没有。二人疑惑不解，有没有办法解决，只好再等下去。
其实与犀泱所说的时间相差无几，在一月十四日这天，婴孩当真破冰而出，发出了第一阵啼哭。
这一声啼哭声响彻云霄，惊动了整个国都中的人。好在叶晟和叶宸事前已经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合算清楚，将准备好的说辞广而告之，虽然众人心中有疑问，也无从查起。
并且叶晟随后便发声说，因其爱妻难产而亡，自己心中悲痛万分。为了不让丧母的小女儿心有憾悔，整个将军府禁止任何人提起此事。
为了抚慰叶晟，皇帝也颁布旨意，大意与叶晟的意思一致。旨意一出，国都中沸沸扬扬的议论声也平复了下去。
这是叶家父子二人伙同编纂出来的谎言，这个谎言说真也真，说假也假。众人也只知晓这位将军夫人他们的确没有眼见，可叶家小姐又真真切切的存在。
众人无迹可寻，照着自己的想法胡说瞎猜，风头过去之后，这件事也就在所有人的心中沉溺了。
只是女婴降生之后还没过去几天，身体便显现出虚弱异常，就连啼哭的声音也再不如其他婴孩那般响亮，初为人父的叶晟和心疼孙女儿的叶宸慌了手脚，赶紧请来名医诊治。
诊治无果之后，两人又遍寻神通广大的医者，只不过得到的结论都相差无几，众人也只能为她开些方子稍加补养。这个消息传到外界，又是一阵唏嘘声，护国将军的独女是废物的消息也传得人尽皆知。
只是二人却并没有因此放弃，对女娃娃也是尽心尽力，十几年如一日对照看，关怀备至。
叶宸更是几乎将后半生的所有精力都倾注在她的身上，之前为她取的华丽温婉的名字也被他作废，改为“九歌”。
天恩九野雨露重，歌鉴明泽踏雪缓。
叶宸希望她能够安稳康健，后途辉煌。取名【九歌】也有祈求上天能够护佑她之意。
叶晟的的确确做到了对犀泱的承诺，对待叶九歌亲胜骨血，对她的关爱保护更是过分到几次掀起外界的风评浪潮。
唯独有一条他没有做到，犀泱临走前对他说的那句话，他终究是没有听进心中。他当真如他对叶宸说的那般，这一辈子都不会迎娶旁的人。
在外界看来，将军对先夫人的感情厚比万金，一直不愿意续弦。更是爹娘同身，对叶九歌的关爱简直无微不至。
唯有他自己知晓，心中的那块荒落空白，这辈子想要填满应该是没有希望了。
今日他做完了犀泱交代的最后一件事，也算是功成身退，可以给她一个完好的交代了。
叶九歌的双眼依旧无神，整整一段故事讲述完毕，叶晟觉得自己好像回忆了一段前尘往事那般，感觉陌生遥远，偏偏旧人的面容又好似昨日刚见。
这弹指之间流逝的，就是十五年的匆匆岁月。
叶晟心中又浮出浓厚的惆怅，为他人愁？还是为己愁？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随着叶晟的话音落下，叶九歌脑袋中的画面也在那一瞬骤然消失，落幕谢礼，留下一场漫无边际的黑暗。
在她后脑上的红线转眼红了好几分，悄无声息的钻入了叶九歌的皮肤中。
叶九歌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身体不受自己的支控，她的思想好似被锁在了自己的身体中，挣脱不开也无从求助。
这种感觉她再熟悉不过，就在昨日，她也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锁住了身体。
叶晟注意到叶九歌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唇更是发白发青，干燥似木材，整个人都透露着异常。
他皱眉，心中隐约担忧起来。
叶晟见她眼神空洞，便开口唤着她的名字，却不见她有半点反应。
而叶九歌分明清楚地将叶晟脸上的焦急神色看在眼中，却没有办法伸出手去触碰他，更无法支配自己进行任何其他微小的动作。
她在一瞬间仿若陷入了无人之境，她转身向后看，却发现身后是触不到底的黑暗，从那黑暗中时不时传出来一些对话呓语，可她却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