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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骨肉见天真相依为命 稻粱谋晚计刻苦经年

刘校长和周家父子这一番谈话,和其余三家村里先生说的言语,当然是两样。在这两个月之后,小牛子用了周计春的名字,就插进小学六年级的班次来读书。

因为这个刘校长和全村子里的庄稼人,都来往得很好,所以刘校长说的话,总可以引起多数人的注意。这时,刘校长特意收了周计春做免费生,而且一来就把他放在第六年级,读一年书,小学就可以毕业了。乡下人见校长如此器重周计春,又是一年抵人家读六年书,大家莫名其所以,就互相传言着说:周世良的儿子了不得,是一个神童!将来一定要做大官。

周世良虽是经刘校长说过,读书人是不必一定要做官的,然而同村子里的人是这样说过了,他就格外地高兴。每日在田坂上工作,也就格外有劲。他心里就是这样想着:现在大家都看得起我了。假使儿子把书真读成功了,将来乡下人又要怎样来恭维我呢。因之他每在田里工作的时候,总要比别人回去得早一些,为的是烧好了午饭,等儿子回来吃。儿子回来了就吃饭,吃完了饭就走,免得耽误了读书的时候。至于晚上这一餐饭呢,学校里散学的时间,那总比田坂上人回家的时候早。周计春回得家来,照例是烧开了半锅水,抓一把茶叶末子,跟父亲冲上一大瓦壶茶,然后煮菜做饭。一切都做好了,将菜碗放在饭锅里,用盖子盖上,静等父亲回来吃饭。

他们永远是这样,父亲做午饭,儿子做晚饭,至于早上一餐饭,那情形又不同:父亲起来要去做庄稼,儿子起来要去读书,就没有人做饭。有时不等天亮起来,烧一把柴草,热一些剩饭吃,有时来不及烧火,只好吃些冷的罢了。

时光容易,不觉到了深秋,慢慢日短夜长起来,窗子外面,淅淅沥沥飘着几点风里头的雨,打着在树枝上,或者在屋瓦上,那种响声,似乎增加了屋子里无限的凄凉。

矮桌子上,点了一盏瓦檠瓦碟的清油灯,两根灯草,漂在油碟子里,浮了起来,碟子沿上,一点豆大的火焰,只管飘动着。计春在灯光下摊着算术本子在那里列算式,周世良捧了一件破旧的白褂子,在那里用针线缝托肩,三个指头捏了一根针,横挑直刺,总做得不顺手。计春两手一伸,打了个呵欠道:“爹!睡罢。冰冰凉的。”

周世良道:“我不能睡,我要把这件衣服补起来才行呢。”计春道:“你哪里缝得来?有道是拿锄头的手,不能捏针;捏针的手不能拿锄头。明天送给王大妈去替你缝一缝罢。”周世良道:“她的事情也很忙,怎好常常找她呢?你先睡罢,你还打着赤脚呢。坐在这里不动,那是很凉的。”计春走到厨房里去,打开盛饭的瓦钵子,看了一看,见里面剩了不多的饭,就走回房来对父亲道:“明天早上的饭也不够,又该起早了。”周世良道:“为了省事起见,明天加一瓢水,把剩饭煮了汤饭吃就是了。”计春道:“一点菜汤没有,一点油盐没有,怎么煮汤饭吃呢?”周世良缝着衣服笑道:“我们用手抓了白饭吃,一边抓了吃,一边向田坂上去,又省事,又痛快。”

计春铺着被褥,放好枕头,又找了一把蒲扇来,跪在床褥上,向帐子犄角里,四处打扫蚊子。打扫干净了,放下帐子来,对父亲道:“你睡罢。我来和你缝起这块补丁来。”周世良身子一偏,将手上的衣服,藏到一边去,笑道:“你不要动手,我自己快缝起来了。”

计春又坐下来了,望了他父亲的脸,只管笑着。周世良瞅了他一眼道:“你笑些什么?”计春道:“爹!我看你也太苦了……”说到这里,用手搔了几搔头发,又微微地笑道:“人家许多人要和我找个继妈,你为什么不答应呢?有了继妈,煮饭,做衣服,看家,都有了人了,那就好了。”他说着话,又只管不住地搔着头发,望了周世良的脸,只管笑着。

周世良放下了衣服,用手摸着下巴,露了牙向他嘻嘻地笑着。许久才道:“你这孩子,倒有心……”说到这里,立刻叹了一口气道:“孩子!我还不是为着你吗?人生在世,要女人做什么。不就是为了做衣,煮饭,传宗接后吗?我现在有了儿子,饭自己会煮,衣服自己也会补;再说,我又是这样一大把年纪,要女人做什么?还有一个大原因,我要和你找个继母,不知道她喜欢你不喜欢你,也不知你肯不肯听她的话?若是两个人中有一个人说得不对头,家里就会闹得不安宁。我们父子两个,现在虽然是冷清一点,总也过得平平安安的,又何必去再费那些事?有那讨亲的钱,我还拿来给你念书哩。话越说就越远了,睡觉罢。”说着,拉着计春的手,让他上床去。计春道:“你为什么不睡?”周世良道:“你不要闹,让我把这件衣服的托肩,缝了起来罢。”

说话时,一阵雨点,打着瓦上,清脆之极。窗子外的北瓜藤,被风刮着,唆唆作响。计春道:“天气多凉呀!秋蚊子也叮得厉害。”他躺在床上,两手抄了帐子,伸出一个头来。周世良道:“我实在不要睡。”计春笑道:“你再不睡,我就要吹灯了。”说着,呼的一声,将桌上那盏油灯吹灭了,立刻屋子里漆黑。周世良不觉哈哈大笑道:“你这孩子,也是淘气。”说毕,他也只好上床睡觉去了。

半夜里鸡一叫着,计春就爬下了床,摸索着走到了厨房里去,在灶头上摸着了火柴,坐到灶门口,擦了一根,点着柴草就向灶里烧起火来。就了灶里的柴草火光,也不必点灯,就洗米煮起饭来。等饭煮得熟了,天色也就发了白。

周世良在床上打了一个翻身,伸手一摸,没有了儿子,口里便叫起来道:“人哪里去了?”计春道:“爹!我把饭煮熟了,你来吃了饭再上田里去罢。”世良道:“你这孩子做事,也太用心,不告诉我一声儿,就起来做饭吃了,我这大的力气,还要没有成人的儿子煮饭我吃吗?你洗洗脸罢,菜就交给我来弄了。”说着话,他开了厨房门,走到菜园子里去。

在天色昏暗的当中,半看半摸,在北瓜藤架上,摸下了七八条大小北瓜,带到厨房里面来。计春道:“你还费这些事做什么?屋子里还不大看见,不弄菜了,到腌菜缸里,摸些腌菜来吃,也就算了。”世良道:“你用心血读书的人,不像我这样出蛮力的人,应当吃点合胃口的东西,调剂调剂。”他说着话,毕竟是到菜园子里去了。一会子工夫,他摸着两个嫩茄子和七八个青椒来了,笑道:“家里还有点佛灯的清油,我来炒茄丝给你吃罢。”他说着,也就动起手来。

菜炒好了,父子二人,各盛了一碗饭,饭上各堆着一些茄丝,捧着碗,在门外来吃。眼见田里的秋荞麦,经过昨夜的雨,开了一片粉红色的花。金黄色的太阳,由山嘴子里升出来,照着那荞麦秆上的露水珠子,也是亮晶晶地在荞麦秆子上。

计春用筷子指着荞麦道:“爹!你看,这荞麦有一大半是我种的,长得也很好。”世良道:“念书的人,只管念书,就别管种田的事了。”计春道:“我要念出了书,爹!你也就不用种田了,像东家凤大老爹一样,好好地供养你老太爷。”

正说着话,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拖了一条毛辫子,手上挽了一个菜篮子由面前经过,站住了脚,望着他们道:“你们的早饭真早。小牛子!吃的什么好菜呀?”世良道:“小菊子!你不要叫他的小名了。他是一个学生哇。”小菊子笑道:“是哇。我妈说,还要做一双鞋送他呢。”

计春望了小菊子,扒着碗里的饭,只管是笑。因为小菊子妈说过,要把小菊子许配自己做老婆,因之自己在同村子里的女孩子中间,对于她却是另眼相看。

世良道:“你娘早就许了一双鞋了,到如今没有见着。”说时,向小菊子笑了一笑道:“你娘许下的愿心,也就多了,光是嘴响。”小菊子道:“还许了什么呢?”她虽是个乡下姑娘,倒也略知一点人事。说着话时,跳下田去,掐了一小茎荞麦花,插在鬓发上,搭讪着由田里走过去了。世良道:“喂!这小孩子不懂事,怎么戴荞麦花。戴了荞麦花,将来老公不喜欢的。”小菊子跑上那边田埂,啐了一声,跑着走了。世良哈哈大笑一阵,随后又低声笑道:“小菊子娘有这样一个黄毛丫头,就拿俏的了不得。我的儿子,还不希罕这样一个黄毛丫头呢。”

世良也是太高兴了。一碗饭都吃完了,他依然拿了空碗,在荞麦田边下站着。就在这个时候,吹了两阵凉风,吹得人身上凉飕飕的。计春一看太阳,已经出土几尺高,不敢再耽误,放下饭碗,上学去了。

乡村学校里,绝对是没有女学生的,这里不会发生小同学的小情人那种事情。但是同学们如有姊妹,大些的学生,常是拿着别个同学的姊妹来开玩笑。小菊子有个弟弟王小海,也在这学校里念书,当然的,大家也就谈到小菊子头上去,为了谈小菊子,也就连带着谈起计春来。因为小菊子妈,要把女儿许配给计春,也是人人知道的事情了。

计春今天到了学校里,想起了父亲的话,未免情不自禁的,向王小海表示好感起来。下了课的时候,王小海跑到后院上毛厕,计春也跟了来,悄悄地道:“小海!我家里有许多米头子,回头送到你家去磨粉,晚上我们做籼米粑吃。”小海笑道:“好的。粑做好了,多给两个我吃。我妈说了,要把我姊姊嫁给你做老婆呢。”计春道:“呔!不要胡说,同学们听到,会笑我们的。”

小海听说晚上有粑吃,非常之喜欢。下学之后,一蹦一跳地跑回家来,在大门口就跳着叫起来道:“妈!小牛子说了,要到我们家来磨粉做粑吃呢。”他的母亲王大妈,本来很怜惜周世良父子的,自从计春开始读书了,再觉得这孩子前途未可限量,自己是很乐于和他们联亲。不过周世良这老头子,总是淡淡地,不肯表示着态度出来。将女儿许配人,总也不能太迁就了,所以自己也就不说什么。今天听说计春要送米来磨粉做粑,这倒是个接近的机会,自己立刻就跑到周世良家来,兜揽这笔买卖。

当她走到周家时,先伸头在窗子外向里一望,并不曾看到厨房里有人,冷灶无烟,当然是不曾做得午饭。难道他父子都不在家?于是悄悄地走了进来。伸头向屋子里看,只见一张旧竹床上,棉被是堆得高高的,被里伸出一只黑腿来,计春伏在床边,不住地捶打。

王大妈道:“你父子两个怎么了?”计春回头一看,皱了眉道:“今天早上,我爹在屋子外头吃饭,招了凉风,受了感冒了。他只喊着腿酸,要我和他捶腿。”王大妈道:“你不会冲些姜汤给他喝吗?”计春道:“我家里没有糖,要到乡店里去买糖,把父亲丢下来了,我又不放心。”王大妈笑道:“你爹也不过受了一口凉风,身上发些烧热,又何至于闹得让你寸步不离呢?你若是真个不放心的话,我在这里和你替代一会子,你赶快去买些胡椒红糖来,让他喝下去,盖着被出一身汗,病就好了。”计春伸着头到床边去问道:“爹!我去给你买些红糖来冲水喝,你在这里等上一等,好吗?”世良道:“你去弄饭吃,吃了上学去罢。不要紧的,我睡一会子就好了。”计春也不征求父亲的同意,家里是没有现金,找了一个小口袋,量了二升稻,背在肩上走出去,到乡店里换红糖胡椒去了。

王大妈坐在房门口一张竹椅上,就向世良道:“你父子两个,真是好!谁也离不开谁。”世良哼着道:“嫂子!不瞒你说,我要是没有这个儿子,我就活着没有意思了。这个儿子,自小没有了娘,我一手将他抚养大了,我不能看着他受一点子委屈。”王大妈道:“你父子两个这样离不开,将来他要是在乡下毕了业,到省里去读书的时候,你打算怎么样子办呢?”世良道:“我就跟了他去。”王大妈道:“你乡下的庄稼呢?”这句话算是把世良问住了。他许久没有做声,叹了一口气道:“我这点田产,算得什么!丢了就丢了罢。”王大妈道:“你不做庄稼,哪里来的进项呢?”世良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无论怎样吃苦,我也不让儿子再停学的。”他说着话时,将被头按下去一些,伸出头来,红红的脸,红红的眼睛,向王大妈看着。她点点头道:“难得,你病到这样子,还忘不了儿子的书。”世良道:“你哪里知道,我父子两个,就是一条命呀!”

王大妈心里想着:这个人这样疼爱儿子,有了女儿许给他做媳妇,那是一点也不会吃亏的了。她这样想着,有一句没一句谈着闲话,就提到了姻事上头来。笑道:“你这个儿子,不但你自己喜欢他,就是我们同村子的人,哪个又不喜欢他。有些人叫我收他做干儿子,我想,那不太好。你老只有这一个大相公,我怎好一定说认做干儿子呢?有道是刘备招亲,认假成真,……”这底下一句,还不曾说出来,早有一阵脚步声走到门外,接着有人叫了一声道:“爹!好些了吗?”王大妈这就不便再说什么了。

等计春进来了,帮着他将姜汤做好,计春爬上床去,将世良扶了起来,卷了个铺盖卷,放在他身后靠着,然后下得床来,两手捧了姜汤,让世良来喝。等他喝完了,又从从容容将他放下去睡着。

王大妈和周家虽是邻居,可是计春如此孝顺他的父亲,还是今天第一次看见。当日就遍村子一番告诉:说是周家孩子了不得,他是一个孝子。乡下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没有什么新闻可谈的。乡下有人生儿嫁女,以及打架吵嘴,这都是大家乐于讨论的新闻。像周计春这个异乎寻常的孩子,本来就是大家一种新闻材料,于今王大妈又宣传他是个孝子,就闹得无人不谈起来。

计春究竟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他知道什么是虚荣?什么是真理?只是乡下人异口同声地,称赞他是神童,又称赞他是孝子,无人不对他客气三分,就是他所钦慕的大老爹,见着了,也远远地站住了点上一个头。这样一来,倒让计春受了一种拘束,怕人说他孝心是假的,倒处处要谨慎起来。因之他这个孝子的名称,也就始终和神童两个字紧密地联结着。王大妈见满乡满村,无一人不谈着周计春,越是想结这一门子好亲。周家有什么事,常是来照料着。

世良那一次感冒,虽是只闹了两三天就好了,但是得了一个咳嗽的毛病,整个月不能出力。

光阴容易,转瞬到了初冬,稻子都打收清楚了,省城里收稻的小车子,不断地来收买稻谷,行情也就渐渐地向上涨着。

世良除了自己的田产而外,还种有人家的田,当稻子割了捆成堆放在稻场上的时候,就曾去请田东家来收租稻。但是东家约一个日期,又改约一个日期,始终是不曾来。因为这个东家的庄子,离这里有三十多里路,实行收租稻回家去上仓,人工上太不合算,请一个工,只好挑回一担稻去,所以他来收租,总是将稻折了现钱带着走。不过将稻折价,还是一个讲究;若是八九月间,稻一上场就来,这时候的稻价,叫刀口上的价钱,一石稻只好折两块多钱,不值什么;必等过了十一月,卖稻的旺月已到,稻价涨到三四块钱,才来收租。眼见一石租稻,至少也可多收块儿八角的了。世良何尝不知道这个缘故?只是东家老推有事,不肯前来。自己咳嗽着,计春又再三地说,不要跑路,直等到十一月中旬,东家周高才才坐了一辆人力小车,带了一卷账簿子前来取租。

照着乡下的规矩,东家来了,是必要酒肉相待的。世良招呼周高才和车夫坐了,立刻把王大妈母女请来,请她们代为烧茶,炒北瓜子,杀鸡,打米煮饭;又量了二斗稻,请隔壁唐麻子去乡店里买猪肉和豆腐干,还叫他带一个信到小学里去请刘校长来陪东家老爹吃午饭。

诸事办妥帖了,计春也就由学校里回来,一走进门,便看到堆稻的那间屋子里,端端正正坐着一位老先生,灰布羊皮袍之外,罩着青布羊皮马褂,真是个有福的样子。他头顶瓜皮绒帽,足登绒面大棉窝,这还不算,父亲私有的那个泥火笼子,也放在他脚下烘脚。他虽是三年前见过东家一次,现在有些不清楚了。但是一看之下,他就知道是东家来了。走向前去,笑嘻嘻地叫了一声:“东家老爹!”

周高才也是一个不第的老童生,未免斯文一脉,早听说计春是个孝神童,在孔夫子面上,不便怎样端出东家的威严来,就站起来点了一点头,笑道:“两年不见,快成人了。听说你书念得很好。”世良站在一边,不由得嘻嘻地笑了。因道:“也没有什么好,不过校长看得起他罢了。”

计春正想说两句话,只见小菊子提了一壶茶,由厨房里走了出来。她今天不但把辫子梳得溜光,而且前面还梳了一道刘海发,身上穿了一件毛蓝布褂子,还滚了红辫条,脸上也不知是抹了什么粉,倒雪白的一层。她低着头将茶壶送到了桌上,回头来看道:“小……”她望了世良一下,突然把下面“牛子”两个字顿住,笑向计春道:“你和我到菜园子里去,掐几片青蒜叶来。”计春笑着跟了她去。

到了菜园里,她正一弯腰,掐青蒜的叶子,却将鬓发上的一朵绒草花摔落下来了。计春一上前捡起花来,就要向她鬓发上来插,还笑道:“你听我爹说了,就不戴荞麦花吗?”小菊子道:“不要胡说了,寒冬腊月,哪有花戴?你爹刚才和我妈说,东家的口很紧,恐怕没有什么推让,你爹都在发愁呢,你倒会寻开心。”计春听了这话,倒勾起了一点心事,父亲总是说,插人家田没有意思,只是和东家出力,自己的田,又不够吃的,只有卖了田,到省城里卖苦力去,也省得受人家的气。他想着,不免呆了一呆。小菊子在他身上拍了一下,笑着走了。

这菜园就在厨房后面,听到父亲和王大妈在那里谈话。父亲说:“大嫂子!请你替我算算这盘账,东家这田,是十五租,插他一石五斗种,要归他二十担稻。但是我今年实实在在只打了三十二担稻,除了东家的,我只有十二担稻。牛粪,种子,人工,都在这十二担稻里刨销,白忙了,恐怕还是不够。我的好处,就是种一季大麦,可以打个六七石,现在我气力不行了,孩子又念书,教我请工来和东家种田,我更不上算了。”说着,咳嗽了一阵,就听到王大妈道:“小菊子!你那朵花呢?那是人家做喜事送的,你也留到过年戴呀。”小菊子道:“计春哥拿去了。”王大妈笑着打了一个哈哈,接着说道:“你不知道害羞罢了。计春是学生,也不明白吗?全村子里人,常是拿你两人开心,你们还是一点都不躲避。周大!我这个孩子,真给你了,你到底是要不要呢?”世良道:“难道以前说的,都不是真给吗?”哈哈大笑一阵。计春站在菜园里,却听得有趣,正想父亲跟着再说下去,但是只这一个哈哈,父亲就走开了。

接着父亲就在屋子里大叫:“计春呢?”计春走了来,却看到校长和东家在那里坐着。东家却向世良笑道:“你现在很快活了,有这样一个好儿子。”

世良口里啣了旱烟袋喷出一口烟来,微笑道:“东家老爹的夸奖,但是我又发愁了,明年这孩子热天毕了业,就要送进中学去,校长说县里中学不好,让我送到省里去,我今年苦省苦作,也只多下十来石稻,三石多高粱,卖得了多少钱?明年春季的麦,现在又看不定,叫我明年下半年,把什么钱送他去念书哩?”

周高才道:“我不是说句扫兴的话,念书呢,一边是青云路,一边是陷人坑,就是照你这种算法,一年可以多二十石粮食,这就很不错,二十多石粮食,总可以卖五六十块钱,每年连本带利地滚起来,十年工夫,你可以混上一千多块钱家私了。你把孩子送去念书,十年之后,未必有这种把握。而且这十年之间,你得拿多少钱去盘好他的书?所以依着我的意思,你孩子在小学毕了业,也就不必向前追了。功名爵禄,这是命里所定,强求不得,即以我而论,也曾用过十几年的苦功,县考还考过前十名。唉!文章憎命达……”他念了这句诗,两脚摇曳着,看了刘校长;刘校长听说周世良请他来陪东家,早就不愿意,但是想到他会受东家的压迫,不能不出头来和他讲情,所以只好来了,对于这种人,不必和他去说什么,只是点头而已。

世良也看到他们是话不投机,不敢多让刘校长停留,马上和儿子端出酒菜,供奉东家,等东家吃喝得醉饱了,就斟了一遍茶,斜着向东家坐了,抓着下巴颏,笑道:“东家!今年田里又歉收,请你推让一点吧?”

周高才手捧了自家带来的水烟袋,咕噜咕噜响了许久,闭着眼默了一会神,然后喷出一口烟来,笑道:“俗言说杀鸡杀的东家,你已经杀鸡我吃了,我怎好不推让一点。照理,你应该归我二十担零八斗,把零头抹去就是了。你刚才自己说了,今年多着二十担粮食呢。你既然有多,何必要我让租?”这句话真有力量,抵得世良无法可说,不住地用手去摸下巴。

刘校长笑道:“周先生你这话错了。他多着粮食,是他苦省下来的,并不是府上田里丰收出来的。刚才周先生也说了,他过了十年,就有一千多家私了,到了那个时候,果然有颗粒不收的日子,总也不能说他家里富足,要他照数纳租吧?”周高才道:“这话不是那样说。”只说了这句,挣着通红的脸。

周世良怕东家生了气,不能再让步,倒是从中赔着笑脸,拱着手说好说歹。刘校长因为要上课,不能多说,和计春先走了。

这里世良客客气气和东家商量,东家怎样也不松口。看看到了夕阳西下,东家回家有许多路,如何能走,索性留在这里过宿,又把王大妈母女请来做饭。

直到吃过了晚饭,东家才许推让一担五斗稻。稻照市价折算,三块五角一担。世良一想,多留东家住一天,多要一天的花销,推让也是有限,只得都答应了。

次日早起,恰有一班收稻的小车经过,世良趁着东家在这里把稻卖了,那一班小贩,这个腰包里掏五块,这个腰包里掏三块,凑成一大截洋钱,交给了世良,把他屋子中间,那个屯稻的大屯子,挑了个一粒无存,剩了一张篾席,卷起来放在墙角。那截洋钱,世良也不曾揣到袋里一秒钟,双手捧着,交给了东家。于是东家将洋钱呛啷啷一阵响,放进褡裢内,吃过早饭,坐着小车走了。

世良两手抱了膝盖,坐在门槛上,望了那卷篾席子,不觉发了呆。心想:由正月浸种,四月撒秧,忙到了现在,稻是推下省去了,钱是东家带回家了,庄稼人有什么可靠?看看隔壁屋子里,虽有十来石稻,三石多高粱,可是一年的辛苦,去了一大半了,这一半东西,最好是一粒不动,真像东家说的话,逐年向上滚,滚上千儿八百去。不过这些东西要接上麦季,还有半年工夫,这半年之内,要不动这些粮食,非另找生财之道不可。然而数九寒天,又向哪里找生财之道去呢?

他这样想着,口里含了旱烟袋,就不住地在屋子里走着。直等计春散学回来,他还在屋子里走。

计春首先看到屋中间的稻屯取消了,地方空阔了许多,其次便是父亲一双愁眉深锁,非常不高兴。他一见之下,就知道父亲是心痛这一屯子稻不见了,因道:“稻都卖了吗?”世良道:“稻都卖了。钱让东家拿去了。种人家的田,有什么意思?我心里原总想,每年除吃喝之外,多少剩些钱,一来我留副棺材本,二来也预备些钱给你娶亲,但是连年年成不好,总没有剩。今年剩些稻,你要念书,我又害病,十来担稻和高粱,吃到明年四月,大麦出来,也就不多了。我想着这不行,总得另想法。有道:人无混财不富,不如另外找一条出路吧。昨天王大妈告诉我,她的大母舅店里,生意非常之好,原来有两个伙计,管杀猪吊酒打豆腐三件事,现在有一个下手要走,还没找着替工,我想不如我去抵缺吧。”

计春道:“只要够吃到明年四月的粮食,也就行了。何必去帮工?店里帮工,一年也不过二三十块钱,现在到年边了,能支人家多少工钱?”世良道:“傻话!难道家里存着多少粮食,就要吃完多少粮食不成!我一年苦到头,为了什么?不就是想着多剩一点吗?”

计春道:“若是你这样苦做,我就不念书了。”世良一手扶了旱烟袋,一手抚摸着他的头道:“你不要体恤我,你自己好好地念书就是了。我不光为着你要这样卖力,我也预备着我的晚年,一点都不能动的时候呀!”计春听了这话,对于他的父亲也无话可以安慰,只有不做声。可是周世良的计划,就更为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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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ritten by master historian and authorized Churchill biographer Martin Gilbert, this masterful single-volume work weaves together the detailed research from the author's eight-volume biography of the elder statesman, and features new information unavailable at the time of the original work's publication. Spanning Churchill's youth, education and early military career, his journalistic work, and the arc of his political leadership, Churchill: A Life details the great man's indelible contribution to Britain's foreign policy and internal social reform.Offering eyewitness accounts and interviews with Churchill's contemporaries, including friends, family members, and career adversaries, this book provides a revealing picture of the personal life, character, ambitions, and drives of one of the world's most influential and remarkable leaders.
  • 败家福晋又又又坑我了

    败家福晋又又又坑我了

    【双洁搞笑甜宠】为完成系统任务,董鄂瑾抓了只盛世美颜鸭强势解困,却没料到——这妖孽竟是京城九爷!抓神容易弃神难,她被他追得满大街跑。小霸王冷艳偏执、邪肆张狂、傲娇无耻、奸诈萌贱,戏精上身,各种攻略,终于抱得美人归,首富财产却瞬间跌零!对着空空如也的金库,九爷惊呆:“媳妇儿,银子呢!?”“花啦!”董鄂瑾很忧郁:“唉,你是不知道几个亿的银子败起来有多累~”九爷:“……!!!”败家娘儿们!!妻管严边心绞痛边强颜欢笑:“你…开心就好!”这夺嫡党算是彻底建不起来了!鸡飞狗跳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原名《清宫枭宠:败家福晋,拽上天》,推荐我的完结文《每天只想抱紧四爷大腿》)
  • 我家的冷艳女老板

    我家的冷艳女老板

    被同学鄙视,被父母嫌弃,没成想到女神却喜欢上了我。他们都嘲笑我是癞蛤蟆、死宅男,可我却靠着能够复制天赋的能力,得到了他们心目中的女神。
  • 胡编世界

    胡编世界

    本书又名《我有无数马甲》以世界为棋局,万物为棋子。在身患绝症的北歌,与神秘生物蜂鸟展开长达六年的棋局搏杀。拥有凭空造物能力的他,扮演多个身份,玩弄世界。具显神话,编写异种,推翻唯物论。北歌:“我引进这光明,黑暗亦在推动!”
  • 异世语·妖界篇

    异世语·妖界篇

    霓虹十四岁的时候遇见西国少主清弥,机缘巧合之下随着他一起游历北方玄武之国。旅途中遇到了性格迥异的妖怪和神灵,也倾听了他们漫长的生命中转瞬即逝的故事。可是两人却在途中失散,剩下霓虹孤单一人。她要如何一个人在光怪陆离,变幻莫测的妖界生存下去,又会有怎样的奇遇呢?她与清弥之间莫名的情愫又要如何收场?龙辇上妖异迷人的陌生男子又是谁?
  • 我的超级老婆

    我的超级老婆

    据全球妇联协会曾公布的老婆排行榜,如下:初级,中级,高级,超级。而,主角的老婆就荣登超级行列。
  • 我的世界注定不平凡

    我的世界注定不平凡

    慕昭辉,小时候惨遭不测,家族灭亡,慕昭辉的父亲拼死护住了慕昭辉,从此便住在父亲的好友家里,因为一次吵架,慕昭辉离开了家,十三后他回归华夏,是甘愿做一个普通人过着平凡的生活,还是为家族报仇血恨!
  • 红楼之蝶玉雍祥

    红楼之蝶玉雍祥

    她,绛珠仙子,本该与紫微星君喜结连理,却奈何爱上了紫魂星君,那个是紫微星君弟弟的人。为情所困的她,跳下星河,只为了忘记前尘往事,只想做一个平凡的人。不料两个男人都不愿意放手,一个个跟随她下凡而来,凡间的他们不再有无上的法力,只是普普通通的人类。她,九天玄女,将绛珠仙子当做亲妹妹来疼爱。看着凡间的她要经受轮回之苦,不忍。终向王母求情跟去凡间,只不过她是真身下凡,拥有着记忆与法术,王母规定不到万不得已不得随便使用法术伤人,否则会遭受五雷轰顶之刑。人间道,林黛玉伴随着百花齐放诞生。他,胤禛,曾经的红线已断,前世的倩影已经远去,此生的他势要抓住那桀骜不驯的人影,原来还有人能让自己有那么多的喜怒哀乐。他,胤祥,不管轮回几世,依旧难忘心中的那个人,这一生他一定要抓住她。他,胤祀,自己温文尔雅的笑瞒过了世人,为什么却骗不过那两个相似的身影?他,水溶,身为白龙王转世的他,前世得不到那个人,为何今世依旧这么残忍?他…看到书名,大家应该猜到了,此文又是一篇关于黛玉的故事。推荐自己的文文:《穿越之成为黛玉》《红楼之禛玉》她,黑道上有名的罂粟冰美人,一次散心不料赶上了八级大地震,跌入山间,本以为此生已了。再醒来却是一个孩童的身躯,记忆袭来,原来这个身体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林黛玉,也罢,就让我给这个柔弱的女子一个崭新的人生。什么?贾琏趁着父亲病重要私自处理林家财产!“林家的人即使死光了,也轮不到包衣奴才来处置主子的财物!何况我林黛玉还活着,你动一下试试!”狠毒的语气陪着阴狠的目光,贾琏一哆嗦。康熙大帝要收我做义女?“有林家小姐这个身份就够了,林黛玉生是林家人,死是林家鬼!想要娶我就要入赘!”一通话下来,一群阿哥傻眼了。贾母来访,“我苦命的敏儿呀!”“我娘确实很苦,因为她在贾府呆了十七年!”黛玉毫不留情的抨击贾母。“做我的福晋,我一生只会有你一个!”胤禛冷着脸说道。“你难道忘了我的话么?要娶我一定要入赘!”黛玉冷着脸,浑身散发着不亚于胤禛的冷气。当经历了重重算计,两个人终于走到了一起,看他们如何笑傲大清,开拓未来。男女主早定,男配女配众多!《凤帝天下》她,雨欣,是FBI的顶尖特工,一次意外事件使她魂归一个历史上从来不存在的王朝。紫国的当朝太女,心狠手辣,才智双全,为其他三国所不容,一朝身死,再醒来已经换了一个灵魂。
  • 凤栖词

    凤栖词

    身为临恩伯府长房的庶女,爹是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却摊上一个绿茶婊白莲花的小妾娘,爹不疼,娘不爱,林晚栖觉得心好累!以为这一生就这么过了,谁料,十三岁那年家破人亡,山河破碎,林晚栖独自一人带着弟弟四处逃避战乱,红尘逐鹿,江山沉浮,群雄争霸,又是谁主天下?纪遥端目光炬炬地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不想死,最好乖乖来我怀里。”
  • 南方有芦笙

    南方有芦笙

    他是在帝都一手遮天的男人,却不想为一个女人改变了他所有的原则,他褪去了冷厉,给她的只有温柔和宠溺。她,霸气归来后从不把人人嫉怕的顾少放在眼里,她对他呼来唤去,却不知,自己再一次为他着迷。“芦笙,你躲了我这么久终于舍得回来了。”“谁躲你了。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躲着你,你于我而言,不过是个过去罢了。”她死活不肯接受他的爱,他死活都要爱着她,终于她同意和他在一起了,可是……“顾南潇!”“在呢,老婆。”“为什么你偷偷把结婚的消息宣布了?”“你早晚是我的,我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你莫芦笙是我顾南潇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