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泉笑道:“原来如此,那我叨扰一杯喜酒了。有什么要兄弟效劳的吗?”金经理道:“为了避免警报的麻烦,他们决计把礼堂放在乡下。钱先生、米小姐都是爱文艺的人。打算请你给他们写点东西放在礼堂上,而且还要托李先生转求文艺界朋友,或者是画,或者是字,各赐一样,越多越好。除了下喜帖,恭请喝一杯喜酒,一律奉送报酬;报酬多少,请李先生代为酌定。我们的意思,无非是要弄得雅致一点。”李南泉笑道:“这倒是很别致的。不过……”那钱经理不等他说完这个转语,立刻抱了两只拳头,拱了几下手,笑道:“这件事,无论如何,是要李先生帮忙的。”金经理又打开了烟盒子向主人翁反敬了一支纸烟,然后笑道:“这是有点缘故的,人家都说做商人的,离不了俗气,我们这就弄点雅致的事情试试。”李南泉对这两位商人看看,又对这两位摩登妇人看看,觉得在他们身上,实在寻不出一根毫毛是雅的,随着也就微笑一笑。钱经理还没有了解到他这番微笑,是什么意思,便道“李先生觉得怎么样?我以为文人现在都是很清苦的,提倡风雅的事,当然有些力量不足,我们经商的人有点办法,可以和文化界朋友合作。”李南泉点点头道:“钱先生的思想,高雅得很。不过文人不提倡风雅,不光是为了穷,也有其他的原因。”说到这里,钱先生向金先生使了个眼色,金先生了解了,就回复他,点了一点头。
这时,钱先生就站起来,在他身上摸出了一卷钞票,估量着约莫四五百元;在这个时候,这是个惊人的数目。因为米价一百五十元一老斗(新秤四十二三斤);猪肉卖十几块钱一斤。李先生每月的开支,也就不过是五六百元。平常很少有一次五六百元的收入。一见他掏出这么一笔巨款,已知道他是耍着商人的老套了,且不作声,看他说些什么。钱先生将钞票放在临窗的三屉桌上,因笑道:“这点款子,我们预备了作润笔的。我们除了李先生,就不认得文艺界朋友,请你给我代约一下。这里面有一半。是送给李先生作车马费的,也请你收下。”李先生摇着头道:“钱先生要这样处置,这件事我就不好办。诚然,我和我的朋友,全是卖文为活的;可是收下你的钱,再送你的婚礼,这成什么话?”金经理笑道:“这个我们也考虑过了。你是我们的朋友,请你送副喜联,或者写个贺屏,至多我们自己预备纸就是了,可是其他要李先生代约的人,并不认识钱先生是谁,他没有送礼的义务。于今纸笔墨砚,哪一样不贵?怎好去打了人家的秋风?”钱先生也点了头道:“这谈不上报酬,只是聊表敬意。不然,李先生代我们去找一点字画,是请人家向我这不相识的人送礼,也是很难启齿的吧?你只当代我收买一批字画,不是凑我的婚礼,这就很好处置了。”李南泉想了一想,因道:“但我们那一份,我不能收,请你为我人格着想。”
李先生这种表示,首先让两位女宾感到诧异。他拒绝人家给钱,竟把人格的话也说出来。难道他穷得住这样坏的茅草屋子,竟是连这样大的一笔款子都会嫌少?李南泉正坐在他们对面,已是看到她们面部一种不赞同的表情,继续着道:“我虽也是卖文为活,可卖的不是这种文;若是卖文卖到向朋友送礼也要钱,那我也不会住这样的茅草房子了。”他说话的时候,淡笑了一笑。钱先生看他的样子,那是充分的不愉快。拿钱给人,而且是给一位拿扫帚在大路扫米的人,竟会碰了他一个钉子,这却出乎意料。因望着金先生笑道:“这事怎么办?”金先生道:“李先生为人,我是知道的,既然这样说了,绝不能勉强。不过要李先生转请的人,似乎不能白白的要求。”他说话时,抬起手来,搔搔耳朵沿,又搔搔鬓发,似乎很有点踌躇。李南泉笑道:“那绝对没有关系,现在虽说是斯文扫地,念书人已是无身份可言了,可书呆子总是书呆子,不大通人情事故。凭我的面子也许可以弄到两三张字画,若是拿钱去买,那不卖字画的,他永久是不卖。卖字画的,那就用不着我去托人情了。”金先生笑道:“好的好的,我们就谨遵台命罢。在两个礼拜之内,可以办到吗?因为钱、米两位的喜期已是不远了。”
李南泉笑道:“就是明天的喜期,至少我这一份误不了事。”钱经理表示着道谢,和他握了一握手。回头向金先生道:“那我们就告辞吧。”金经理懂得他的意思,拿起放在竹几上的帽子,首先就走。其余三人跟着出来。李先生左手抓住钱经理的手,右手把桌子角上的钞票一把抓起,立刻塞在他的口袋里。因笑道:“钱兄这个玩不得,我们这穷措大家里,担保不起这银钱的责任。”钱经理要把钞票再送进门来,李南泉可站在门口,把路挡住了。他便笑着叫道:“老金,李先生一定不肯赏脸,这事怎么办?”姓金的摇摇头笑道:“我们是老朋友,李南翁,就是这么一点书生脾气,你就由着他罢。”姓钱的站在走廊上踌躇了一会子,向主人笑道:“简直不赏脸?”李南泉道:“言重言重。反正我一定送钱先生一份秀才情的喜礼就是了。”那姓钱的看看主人翁的脸色,并没有可以通融的表示,料着也不宜多说废话,这就笑道:“好罢,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在此地还要耽搁两天,明日约李先生李太太下山吃回小馆,这大概可以赏脸吧?”李南泉抬头看了看茅檐外的天色,因点着头道:“只要不闹警报,我总可以奉陪,也许是由兄弟来做个小东。”金、钱两位总觉得这位主人落落难合,什么也不容易谈拢来,也就只好扫兴告辞而去。
李太太对于这群男女来宾,知道非先生所欢迎,根本也就没有招待。客都走远了,见李先生还是横门拦着,便笑道:“你怕钱咬了手吗?你既是这样把钱拒绝了,他还会送回来吗?看你这样子,要把这房门当关口。”李南泉这才回转身来,笑道:“对不起,太太。我知道我们家这些时候,始终是缺着钱用。可是这两个囤积商人的钱,我没有法子接受。”李太太道:“我并不主张你接受这笔钱。不过你的态度上有些过火。你那样说话,简直让来人下不了台。你不会对人家说得婉转一点吗?”李南泉站着凝神了一下,笑道:“我有什么话说得过火了一点吗?这是我个性不好,不晓得外交辞令的缘故。”李太太笑道:“我又抓你的错处了。我每次看你和女戏子在一起,你就很擅长外交辞令了。”李南泉笑道:“这问题又转到杨杨艳华身上去了。今天解除警报以后,她们来借书,可是你满盘招待。”他口里这样说着,可是学个王顾左右而言他,要找一个扯开话来的机会。正好吴先生已把抬米的工作做完,肩上扛着一条扁担,像扛枪似的,把右手托着;左手牵着他的衣襟,不住地抖汗。李南泉这就抢着迎了出去,笑道:“今天你可做了一件好事,如其不然,杨先生这一袋和一篮子米。要累掉他半条命。”吴先生满脸是笑容,微摆着头道:“帮朋友的忙,那倒无所谓,我很以我能抬米而感到欣慰,这至少证明我还不老。”
李南泉笑道:“俗话说,骑驴撞见亲家公。今天我就闹了这么一个笑话。当我在大路上扫地的时候,城里来了两对有钱的朋友。”吴春圃笑道:“那要什么紧?咱这份穷劲,谁人不知。”李南泉道:“自然是这样。不过他们笑我穷没关系。笑我穷,以致猜我见钱眼开,那就受不了。”吴春圃摇着头笑道:“没关系。随便人家怎么瞧不起我,我决不问人家借一个铜子儿。笑咱斯文扫地不是?来!咱再来一回。”说着,他很快将扁担放在墙壁下。将阶沿边放的一把旧扫帚,拿起就向门外山溪那边走。吴太太在屋子里叫道:“你这是怎么回事?也不怕个累。抬米没到家,又拿着一把扫帚走了。你还是越说越带劲。一个当大教授的人,老是做这些粗事,也不怕你学生来了看你笑话。”吴先生道:“要说出来,我就是为了你呢。明天早上拢起火来,你总是嫌着没有引火的东西。刚才我由杨先生那里回来,看到路边草地上有不少的刨木皮。用手一摸,还是挺干。扫回来给你引火,那不好吗?小南子,来!把那个小背篼儿拿上,咱爷儿俩合演一出拣柴。”他的第七个男孩子,今年七岁,就喜欢个爬山越岭。这时父亲一嘉奖他要去合演,高兴得了不得。说着一声来了,拉着背篼的绳子,就在地面上拖了起来。四川是山地,不但不宜车子,连挑担子,有些地方都不大合适,所以多用背篼。
背篼这个东西,是下江腰桶形的一个大竹篮子,用竹片编着很大的眼,篮子边沿上,用麻绳子纽两个大环子,将手挽着背在肩上,代了担子用。这里面什么东西全可以放,若是放柴草的话,照例是背篼里面一半,而背篼外面一半。人背着柴草来了,常是高过人头好几尺,像路上来了一只大蜗牛。教授们既是自操薪水之劳,所以每人家里,也就都预备下了背篼。吴少爷的一条短裤衩,裤带子勒不住,直坠到裆下去。上身穿着那件不衬衫,一顺地敞着纽扣,赤了两只脚,跑得地下啪啪作响。吴太太又在屋子里叫道:“爹也不像个爹,儿也不像个儿,这个样子,他带了孩子四处跑。”吴先生满不理会太太的埋怨,接过那背篼,笑嘻嘻地走。他刚一走上那人行路,就遇到隔壁的邻居奚敬平先生由城里回来。他是个有面子的公务员,而且还算独挡一面。因之他穿了一套白哔叽的西服,又是一顶盔式拷贝帽。手上拿了根乌漆手杖,摇摇摆摆走来。他和吴先生正是山东同乡。虽然太太是下江人,比较少来往,但是彼此相见,还是很亲热的。他将手杖提起来,指着他的背篼手杖道:“你怎么来这一套?”吴春圃将扫帚一举道:“我怕对不起斯文扫地这四个字,于今这样办起来那就名实相副了。城里有什么消息?”奚敬平道:“这两天要警戒一点罢。敌人广播,对重庆要大举轰炸,还要让我们十天十夜不解除警报。”
奚敬平一提这消息,早就惹下大片人注意。首先是这路边这户人家,是个小资产阶级,连男带女一下子就来五六个人,站在门口,瞪了大眼睛向这里望着。吴先生道:“管他怎么样轰炸,反正我什么也没有了,就剩了这一副老八字。把我炸死了,倒也干脆,免得活受罪,也免得斯文扫地,替念书的人丢脸。”那大门口站着一位雷公脸的人,穿了一套纺绸裤褂,伸出那枯柴似的手臂,摇着一柄白纸扇子,沉着面色,接了嘴道:“奚先生你亲自听到这广播的吗?”他道:“我也是听到朋友说的,大概不会假。但是敌人尽管炸,也不过住在城里没有疏散的老百姓倒霉。这对我们军事,不会发生什么影响。”那位雷公脸展开扇面,在胸面前微微招了两下,因道:“倒不可以那样乐观。重庆是中枢,若是让敌机连续轰炸十天十夜……”吴先生是个山东人,他还保持着北方人那种直率的脾气。听了这话,他不等那人说完,立刻抢着拦住道:“袁先生,你这话可不能那样说。敌人就是这样的看法,那才会对重庆下毒手。若是我们自己也这样想,那就糟了。随便敌人怎样炸,我们也必须抗着。”他说完了,身子一扭,举着扫帚道:“来罢!小南子。一天得吃。一天就得干。斯文扫地,就是斯文扫地罢。反正咱苦到这般田地,也是为了国家。咱穷是穷,这良心还不坏。”他这几句话,倒不止是光发牢骚,听着的人可有点不是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