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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存在的星球

曹白宇

当旅行者步上一千三百九十六级台阶,亲眼见到摩罗皇帝本人时,他明白等待着他的结局无非两种:或者身首异处,自己的骨骼被皇帝的侍从剔出,包裹上一层纳米材料加固后成为这白骨宫殿的一砖一瓦;或者如自己所愿,用五个故事来拯救即将被皇帝毁灭的五颗星球。

旅行者注意到,摩罗皇帝正如传说中一样,是一个高大的巨人。尽管皇帝只是坐着,旅行者也只有这个男人的肩膀高。他不明白皇帝究竟是进行过基因的改造,还是某个边远星球上的人类亚种。按说有如此身量的人类,大多懂得宽容。

摩罗皇帝注视着王座下的旅行者,在他漫长的一生中,曾经数次听到过这个旅行者的名字。摩罗皇帝将无尽的时间用在谋划、等待、征服与清剿。他的身体进行过无数次的缝补和重塑,又经过时光永无休止的磨洗,早已是一具永生不朽,却又残破不堪的躯壳。眼下,银河中最后一个行星系已被他攥入掌中,如果愿意,他可以随时将之碾碎,成为星系中唯一的真王。

然而以光年为单位丈量的疆域非人力所能统治。皇帝明白,新帝国诞生的礼炮亦是它死亡时吹响的号角。树冠尚未生长,根部却已朽坏,摩罗皇帝感到一种无法安宁的烦躁,不得止息的疲倦和难以填补的空虚,然而这个旅行者,这个想用五个故事向他换取五颗星球的梦想家,却让他在这白骨森森的殿堂中嗅出了一丝意料之外的生趣,因此,皇帝愿意倾听他的声音。

于是旅行者讲述了如下的故事。

算命师与预言书

伟大的、以摩罗为名的皇帝,银河四旋臂的征服者,请允许我向您献上一个旅行者的所知、所闻与所见。在我的讲述开始之前,我们需要知道,故事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它们只是用话语和逻辑编织成的罗网与陷阱。任何试图从内容本身解读出意义的努力都将是徒劳无功的。故事真正的意义在于接受故事的人,在于这些聆听者对它们的解构与阐释。唯有这样,我们才能不被言语的表象迷惑,从而触及故事真正的灵魂。

距此地若干光年之外,有一处知名的星团,它的名字定为您所熟知。太古时期的人类将之形容为蜜蜂的巢穴,也有人把它比作尸体生成的磷火。这是一片疏散的星团,两百余颗恒星便是它全部的成员。这些恒星年龄各异,行星繁多。人类在上古时期便于此扎根落户,繁衍至今,结成了松散的奴隶制星球联邦。

在联邦中共有四种阶级,分别是贵族、僧侣、平民以及奴工。在以他人血汗为饮食的社会,便只存在两种情况:践踏他人,或为他人所践踏。若是如此,他人即地狱。

我们的故事始于一个无名的星球,它位于星团一隅,围绕一颗迟暮的红巨星孤独地转动。五千万奴工被遣送至此,将他们生产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运往联邦中的各个星球。某天,一个落魄的陌生人闯进一座北回归线附近的小村庄,他自称是一位算命师,在诸多的星球与世界间流浪,愿意用几个预言换取一些食物、清水和休憩之处。村民们热情款待了这位异乡人,并请他昭示出众人的命运。只见算命师从背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块黑石板,然后屏息阖目,把一只手掌轻轻印在上面。片刻之后,算命师睁开眼睛,并给出了一个预言。他宣告这个村庄将于九年后毁于一场瘟疫,庄稼枯萎,人兽无存。村民顿时鼓噪起来,推搡着将算命师赶出村子,并警告他永远不要回来。

算命师叹了口气,怀抱石板沿田间的小路走远。偶一回头,发现竟有个小小的少年跟在后面。少年迟疑片刻,问算命师刚才的预言是否当真。于是算命师召少年过来,抓住他的手贴上石板。少年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算命师方才所述的场景历历现在眼前。算命师告诉少年,这块黑石板是他无意间得来的宝物,有一个微型的宇宙镜像藏在里面。发生在这个宇宙过去未来的一切事情,都能够从石板中求得。

少年拖住算命师的衣袖,恳请他告知改变命运的办法。算命师想了想说道,对于大多数人,命运是从宇宙诞生的那一刻便已注定了的,因为在人的面前总有两条分岔的路,一条是黄金铺就的康庄大道,另一条是布满荆棘的崎岖小径。人们总喜欢选择平坦宽阔的那条,却不知这正是命运为他们预设下的,一旦选择没有坎坷的路,便只能听任命运的摆布。若想逃脱命运的安排,就要主动去走那条荆棘小路。

听了算命师的话,少年若有所思。他向算命师告别,却并没有返回自己的村子,而是朝着大陆尚未被开垦的腹地走去,去那里寻找这颗星球蛮荒的心脏。

他向东行走,身旁数人高的庄稼贴着他的肩膀筑起围墙。不知过了多少日夜,他把无尽的农田甩在后面,来到一片无际的原野。少年注意到一条西去的河流,于是他逆流而上,去探寻河的源头。巨日迁移,星月轮替,又经历诸多日夜,少年站在了一株巨树面前。他仰头望去,只看到树冠广大,有如遮天云霭,无数根须从地底钻出,铺满脚下。那泓清泉便从这树的根底汩汩涌起。少年又看到树的枝干上挂满透明的橙色卵泡,每颗卵泡中都有一个胚胎蜷身垂首。偶尔可以见到成熟的树卵脱落,两片滑翔翼似的叶子将它们轻轻托住送往地表。不久就有一只小动物破壳而出,这颗星球的生物便是如此来到世上。

见过了生命之树,少年转而向南。他感到气候逐渐燥热,空气像被人挤出水分又反复拧干,不时可以嗅到泥土焦灼的味道。少年靠星辰指路,穿过戈壁和盐碱地,又踏进一片赭红色的沙漠,最后一路跋涉到红沙尽头的海边。这颗星球并没有多少可以溶于海水的矿物盐,少年捧着微咸的海水啜饮,蓦然瞧见不远处一方碧树葱茏的岛屿。他泅水爬上海岛,在岛的中心找到一所古老的祭坛。这祭坛扭曲怪异,难以名状,仿佛是宇宙本质的隐喻。少年查看刻画在祭坛基座的图案,上面描绘了世界从一个奇点诞生,又复归于空无的过程,而一只驮着神明的巨龟贯穿了始终。少年心有所悟,默默离开海岛。在回程的路上,他看到海底两团如星云般模糊的光点。少年知道,那就是神龟的眼睛。

他沿着海岸线一路西行,深入一条狭长的半岛。赤道上阳光灼眼,脚下是铺展千里的白垩岩。地平线上渐渐现出一块黑色的斑点,嵌在几近无限的苍白大地上,犹如巨大盲眼中一点微小的瞳仁。走近了看,竟然是一座用玄武岩筑起的城市,一张张铅灰色的面孔从窗子中浮现,冷漠地窥探着少年。一个全身溃烂,有如枯枝败叶般的女孩拖着羸弱的身子走过来,告诉他这里本是一座由逃亡奴工和向往自由的平民建立起的共和城。然而在贵族的授意下,僧侣们从空间站投下一颗名为“第一封印”的天启炸弹,将这里变成一片瘟疫之地。共和城的居民终生都要被这种精心制作的疾病折磨,且世代不得解脱。女孩带少年走出城市,并送给他一些清洁的食物和饮水。在少年的眼中,女孩很美。

少年同女孩告别,朝北方继续他的旅行,一直走到忘记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又到底行过多少路程。他涉足极北之地的苔原冻土,让天顶绚烂的极光进入最幽深的梦境,直到一堵冰川阻断了他的前行。少年把目光投向冰冠顶层,在群星闪耀的背景下,有一座荧石堆砌成的水晶宫。他扳着裸露的岩石攀缘而上,发现这里荒废已久,建筑的大半掩埋在冰雪当中。少年走进遗迹,在墙上看到虬结粗大的管道和线路,像是制成标本的巨人血管;积尘的仪器堆放在角落,如同化为锈铁的人造尸骸。他推开九重宫门来到正殿,只见厅堂正中的王座上有一具头戴王冠的枯骨,地上散落着几张零星的卷轴。少年从卷轴上读到,王座上的骷髅本是联邦中一位显赫的国王,他把此处的行宫改为实验室,用了一生的时间钻研永生。然而就在永生机器研制成功的前夜,国王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卷轴在最后警告世人,死亡是宇宙赐给人类最大的礼物,它使人类在这个熵增的世界中不至于走得太远,犯下太多的错误。

少年忽然感到一阵空虚,他明白这就是他旅途的终点。然而在一路上怀揣的诸多问题,不仅没有得到解答,反而令他更加困惑。少年又花了数年的时间回到故乡的小村庄,这时他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的青年。算命师是对的,这里早已人畜凋零,恍若坟场。他靠着村中的水井坐下,一直坐到朝露降临,晨星升起。

数年之后,联邦中流传开了救世主的传说。据说这位救世主创立了一种新的宗教,致力于教会人们善良、自由、平等、坚持与忍让。他曾在首都星球传教,却被国王的士兵擒获,士兵们将他绑上行刑柱,三次钉死又三次复活。受神迹的感召,新的皈依者与日俱增,如暴雨中的旅人汇入同一所驿亭。

几个世纪后,博爱的新宗教取代了严苛的旧宗教,阶级间的藩篱逐渐打破,人们在一个新的、更好的世界中达成了和解。多年过去,这个星团的住民仍在颂扬他们的救主,却无人记得他的来历与去向。作为有幸聆听他讲道的一人,伟大的、以摩罗为名的皇帝,我可以告诉您,这位救世主便是当年那个命定将死的少年。

旅行者讲完了他的第一个故事,叹了口气说道:“算命师播下一颗种子,结果收获了整片森林。即使最微不足道的人也能改变历史的走向,所以在作出决定的时候,我们必须三思而后行。”

在一个片刻,摩罗皇帝的表情迷茫涣散,旅行者的话发掘出了一些有如化石般古旧的记忆。他开始回忆究竟在什么时候,在怎样的场景下,曾经听到过这样一种声音,见到过这样一张脸。然而这些无限久远的往事碎片,终究无迹可寻。于是摩罗皇帝说道:“在我看来,人类的命运既不能被计算,也不会被预言,它不遵循宇宙的因果,而应当由自己来掌握。现在,你可以讲述下一个故事了。”

观星家和巨像

伟大的、以摩罗为名的皇帝,人间兵器的搜集者,关于宇宙的起源,曾有过这么一种说法:起初,在我们的宇宙尚未孵化的时候,它仅是一团卵状的概念,沉浸于“无”的海洋之中。当这团概念成熟之际,宇宙的存在便引导出了它的本质。于是,一个愤怒的巨人从虚无中诞生。这巨人名为盘古,它以愤怒为第一推动力,身躯如爆裂般生长。

初生的盘古形同一个炽热的光之巨人,先是体内沸腾的夸克组成各种奇异的物质微粒,然后光子、电子、正电子和中微子于周身流转。从虚空中带来的大统一之力被一分为四,盘古将它们命名为强核力、弱核力、电磁力以及万有引力。随着体积的增长,盘古的身体也在逐步变凉。当它的体温降至十亿度时,质子和中子得以胶合形成原子核。核合成的时代由此开始,不断推演生成的新元素将成为搭建这个世界的积木。

在这之后又三十万年,盘古的身体冷却到三千度。电子纷纷归位,物质与辐射分离,宇宙间充塞着氢与氦构成的薄云。盘古觉得有些冷了,便利用引力将气体云聚拢,在胸中凝结出万千星辰。它借着群星的光亮朝四周望去,只看到微光中隐现着众多的宇宙:有因憎恶生成的宇宙,浑身燃烧冰凉的火焰;有因恐惧生成的宇宙,头上长了骇人的巨角;还有因绝望生成的宇宙,紧闭着永远打不开的眼睛。盘古试着与它们交流,却没有得到回应。每个宇宙都由一种情绪催发,它们彼此相似却又彼此隔离。

盘古陷入沉思,它从“个体间何以疏离”开始,一连问了一亿七千三百五十万个问题。这些问题后来汇成了一个,那便是著名的盘古之问。在思考的同时,它的躯体仍在不断地膨胀,星系疏离,温度下降。而恒星内部核反应生成的重元素,则随着星风和超新星爆发散播到宇宙各处。盘古最后死于寒冷和重元素积累产生的毒害,它的尸体即是我们现在生存的宇宙。在临终之前,盘古解开了自己提出的终极之问,这就是所谓的盘古之答。盘古之问与盘古之答二位一体,合称盘古谜题。盘古谜题的另一个名字叫作真理。

盘古创世的神话起源于银河第四旋臂尽头,群星开始稀疏的地方。这里有一颗流浪的星球,它不依附任何恒星公转,在寒冷的宇宙中独自漫游。浓密的大气层为它锁住了热量,天长日久,星球表面酝酿出生命,并逐步演化出文明。这支文明执着于头顶的星空,他们深信盘古用自己的身体创造了世界,并把那个终极谜题的答案隐藏在了群星的背面。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不妨将这些星空的测量者称为观星家。

早年的观星家仅靠目力点数星辰,他们一手持锤,一手握钉,将肉眼观测到的星星一颗颗凿上岩壁。久而久之,世界各处便布满了这种难以磨灭的星图。观星家们用线条将群星勾连,再把它们绘成星座。一方星座便代表了一个人、一种情绪、一类语言、一段动作。星座之间相互串联,滋生繁衍,组合出无穷无尽的故事。观星家们则洞烛幽微,为这些晦涩的故事作出阐释。在此时的观星家看来,盘古谜题不落言筌,模棱两可,充满着暗示和隐喻。如同一个无穷多解的方程,或是一部卷帙浩繁的经书,每个人都可以从中找到自己需要的答案。

后来,观星家摆脱了玄学的迷思。他们在全球建立起众多观星柱和金字塔,尝试用理性推求群星的秩序,并从中寻找出盘古遗留的信息。每一根观星柱顶端都安放了庞大滞重的望远镜,每一座金字塔内部都塞满了焦头烂额的抄写员。一张张记录数据的卷轴从观星柱顶层签发,历经千百双手的传递在抄写员的小隔间中送达。抄写员将群星位置与迁移的信息制成打孔条带,然后塞入金字塔核心的计算机不懈地运算。观星家们试图为宇宙建立起一个数学模型,通过对这个模型不断地简化,逐步揭开真理的面纱。由于观测和算法的差异,每座金字塔中都独立运行着一个数字化的宇宙。盘古谜题如同镜花水月,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期。

很快,观星家厌倦了机械计算机低下的效率和高昂的能耗,他们需要一种全新的方式求解这道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难题。观星家构建出遍及整个城市的神经网络,并要求每个居民在入睡前把自己的思维接入端口。梦境的界限被打破,并相互融合,无数大脑并联,共同做着一个关于星辰大海的伟大的梦。大地上似乎突然多出许多怪异的生物,它们醒时是一座座城市,睡去便化为一颗颗巨脑。盘古谜题被以惊人的速度解答,观星家已经可以从宇宙的运行中破译出一些模糊的意义。这让他们兴奋而又惶惑,真理本身即是一种绝伦的美,令人期待,令人战栗。

不久之后,观星家又遇到了新的瓶颈,他们的观测手段和计算能力并不同步。有时寻遍天空也找不到那一颗关键的星辰,有时过量的数据又会导致梦境的溢出。随着解谜工程的进行,观星家越发觉得,仅靠凡人来探寻创世神的旨意未免虚妄,宇宙的广大也非寻常的机械力所能及。观星家思虑良久,终于作出一个决定:他们要消弭自我,将彼此融合。盘古以一人之躯分化出万千世界,观星家则要由万千大众复归为一个个体。通过这种方式,他们可以回归盘古,创造出一台神级机器,用神的思路来回答神的问题。

经过两百年反复的尝试和失败,观星家终于造成了第一台巨像。这台巨像兼具观测与运算的功能,它是银河中最大的生物机器人,也是之后十一台巨像的原型机。通过编制简单的控制指令,巨像可以进化出观星家所需求的任何功能。观星家的视野由可见光拓展到了整个电磁波谱,红外线、紫外线、x射线、γ射线和无线电波为他们展现了宇宙的另外一面。那些途经此地的旅人看到这些人形天文台如洪荒巨兽般在大地行走,不由得赞叹这工程学的奇迹,但他们却不知道,巨像乃是由无数观星家熔铸而成,它本身即是一个万众一体的活物,一台拥有灵魂的机器。

观星家的追求永无止境,他们已经掌握了宇宙的大部分图景,然而拼图尚缺一块,画面仍不完整。观星家决定让巨像进化出推进器,并将十二巨像编队,朝着星空深处进发。巨像间利用强激光相互牵连,共同构成一部天文尺度的激光干涉仪。这台干涉仪将精准地捕捉引力波引起的空间变形,从而为观星家们打开观看宇宙的最后一只眼睛。

当巨像编队在银河中漫游至五千年,最后一颗星辰录入完毕,观星家掌握了宇宙的全景。在这之后又一万八千年,当巨像编队经过昴星团的时候,观星家的首脑开启了最高级别的通信连接,并宣告盘古谜题的解答已然完成。百万观星家和十二巨像静心聆听,原来盘古谜题的答案是:宇宙的本质和谐有序,生命的本质混沌无序。生命需要从宇宙中借得负熵完成自己的发展,而这种行为则会导致宇宙的崩溃和混乱。为了维护宇宙的秩序,所有的生命必须毁灭,借出的负熵必将归还。

这个结论看似荒谬,细想之下却符合逻辑。既然抓住了所有的线索,那么必会导向正确的答案。观星家和巨像对这个答案纷纷附和,并宣誓执行盘古的遗愿。然而一座巨像连同上面的观星家表达了不同的意见,他们认为即使堕落颓废,也不应当抹杀生命的可贵。真理本当造福于人,而不是用作举起屠刀的借口。

这台巨像当即加速逃离,却被其余十一座巨像联手击杀。其上只有少数观星家幸免于难,将末日临近的消息带至银河各处。剩下的巨像从它的残骸中收集材料,并再度融合,形成了一尊足以毁天灭地的超级巨像。这座超级巨像被人们称作碎星者,而观星家们对宇宙生命的绝杀令则被称为昴星团决议。碎星者在银河肆虐了整整三千五百年,最终被焰魂和食冰鬼组成的联合舰队剿灭。这两支智慧生命为此次战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们从此一蹶不振,直接导致了人类的崛起。

尽管碎星者已然成为历史,但我们还是需要小心。据说这只怪物的身体虽然死去,它的灵魂却始终活着。这个幽灵在银河中四处游荡,寻找那些意志薄弱的狂热者,期待着某天能借着一副崭新的躯壳复活。

旅行者意味深长地说:“即使再崇高的目的,也有可能造成灾难性的后果。绝对正确的另一面是绝对的谬误,我们要警惕那些真理的垄断者。”

摩罗皇帝说:“我同意你的看法,只顾仰首望星空,早晚要跌落井下。”

时光守护者的石头

伟大的、以摩罗为名的皇帝,骗过死亡的永生者,下面我要为您讲述的,是一个关于永恒中困境的故事。

每个文明在他们的童年时期,都曾幻想过摸着一颗颗代表年份的石头,小心翼翼地涉过时间的河流。无数个过去接连着无数个未来,在过去和未来的罅隙中,生命筑起了短暂的,名为“现在”的城堡。星河流转,时光推移,名为现在的城堡转瞬即逝,如镜花水月,空中楼阁。在一座城堡崩溃的同时,另一座城堡便于此奠基,文明在构筑每个“现在”的努力中,塑造了他们的历史和将来。

时至如今,即使整个星系即将完成统一,我们仍未制造出可以横渡时间长河的舟楫。未来有无限的日子供我们耐心等待,但逝去的哪怕一分一秒,给我们留下的立锥之地却不存在。如若时间果真可以倒流,那么青草入土,花朵归苞,年轮倒长。这该是多么奇异的景象!

在银河中心,名为归墟的超级黑洞附近某处,有一颗隐秘的星球。它几乎透明,即使从近处观看,也仅是一团模糊的光影。这颗星球没有热辐射,也不释放其他种类的射线与电磁波。它沿着归墟事件视界的边缘悠然运行,既不被强大的潮汐力撕扯殆尽,又不因无尽的引力向内拖动一分一毫。从理论上来讲,这样的星球并不存在。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异数,拒绝遵从这个世界的物理定律,特立独行,难以理喻。

事实上,这颗星球是一艘停泊在高维空间中的星舰,我们所见到的,不过是它在三维世界中的投影。而这艘星舰的主人是银河中的不朽传奇,他们活跃在银河口耳相传的传说里,有着各异的身份,用着不同的名字。在故事中,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可以超脱尘世羁绊,在时空中自由来去。人们为他们起了一个名字,叫作时光守护者。

时光守护者为这个宇宙作出了无穷功业,如果将这些事迹一一陈述,那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智者可以由一管窥得全豹,所以我们不妨从他们的行迹中挑出几个例子。

守护者的第一件功业是囚禁阴阳鱼。阴阳鱼是一种以星体为食的能量体生物,它有一张吞噬天地的大嘴,足以一口咽下一颗中等大小的恒星。不巧的是,我们星系中就寄寓着这样一条大鱼。这只阴阳鱼喜欢在银河中四处游弋,吞满一肚子星球,然后朝银河系上方三千五百光年处游去,在那里的喷射源中渴饮反物质泉水。正反物质在鱼腹中对撞湮灭,爆发出惊人的能量,阴阳鱼也因此吃得酒足饭饱。

时光守护者预见到,如若放任自流,银河系诸多文明难免落入阴阳鱼的巨口。守护者为此想出了一条对策,他们利用人造超新星爆发作为鱼饵,将这条大鱼一步步诱入彀中。阴阳鱼无法抗拒这巨大的闪光与能量,它沿着时光守护者设定的路径,朝银河深处不断游动,最后一头栽入归墟之中。从此银河中心的超级黑洞成了宇宙中最大的鱼缸,阴阳鱼每天都能获得足够的能量,却无法逃脱归墟的力场。守护者们将他们的飞船停靠,于此镇守牢笼。

守护者的第二件功业是决战灭星可汗。伟大的、以摩罗为名的皇帝,在您征服这个星系前的三万六千年,也有一人几乎完成了统一银河的大业。他因熄灭了太古时期人类用来指路的七颗星辰,而被您的种族称作灭星可汗。可汗曾发下宏愿,要让群星烛照的每一寸土地都划入他的疆域。所有敢于反抗可汗的星球莫不化为焦土,站在骸骨累累的平原上,可汗获得了莫大的满足。

灭星可汗不知从何处知晓了时光守护者的存在。可汗以为,那些用武力对抗他的敌人不过是癣疥之疾,而这些神龙首尾的守护者才是真正的肘腋之患。这个想法令可汗寝食难安,他常常在幻觉中看到守护者夤夜提刀,静候于他的床头;或是胸怀匕首,潜伏在门廊的阴影下。可汗每天都过得如同石磨碾心,他逐渐陷入疯狂,再也无法忍受。于是灭星可汗动用了星系中所有的恒星广播向时光守护者约战,将战场定在银心上方五千光年的群星之巅。

守护者在决战之日如约而至,他们将星舰降维开到三维宇宙,与灭星可汗的旗舰对峙。可汗集齐了他的究极武器,使尽浑身解数朝守护者进攻。守护者却早有预判,竟似闲庭信步般一一规避化解。灭星可汗终于明白,守护者了解他过去的所有缺陷,同时也洞悉他未来的一切弱点,一个人永远也无法战胜时间的主人。可汗万念俱灰,将王冠掷碎,皇袍扯破,把自己牢牢锁入寝宫。四十九个最忠心的卫士驾驶飞船,拖着这间宫殿驰入星海。不久之后,叛乱四起,汗国在一夕之间分崩离析,无人知晓灭星可汗魂归何地。

守护者的第三件功业是重新点燃了一颗垂暮的恒星。在例行的巡天中,时光守护者发现了一支新生不久的文明,他们的恒星正在步入晚年,并且变得极不稳定。这支文明无力进行星际移民,更不可能挽救濒死的太阳。他们修筑了大量的地底城市,希望依靠这些避难所为自己赢得喘息。然而守护者顺着他们的历史朝未来检索,发现这些人无法熬过恒星膨胀带来的永夏,那些绵延千里的地下城池终会变成一座座死寂的迷宫。

于是时光守护者从附近的星域寻来一颗褐矮星。这颗星球沉默不语,浑身发散出黯淡的红光,它的质量不足以引发星球内部的氢氦聚变,仅能够维持氘与锂的热核反应。守护者将褐矮星引入行星系统的内层轨道,再用力场在垂暮恒星的表面打开了两条直达核心的通路。接着他们牵引恒星内核的氦与褐矮星表层的氢,让这两种物质在通路间形成对流。垂暮之星被重新注入燃料,守护者则带走了包裹着滚烫氦等离子体的褐矮星。

那些留在地表的观察员惊异地发现,暴躁的太阳突然恢复了平静,然后从日轮中分裂出一颗明亮千百倍的新星。这颗新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绝尘而去,在他们眼中烙下一道挥之不去的残影。从此头顶的恒星会继续提供几十亿年的光热,整个文明重获生机。九千万年后,银河中崇尚秩序与信奉混沌的文明将进行一场终极之战。而这支文明作为秩序一方的生力军,会在战事胶着时从侧翼杀入战场,改变黄昏之战中秩序必然落败的结局。

尽管可以任意地穿梭时空,填海造星,时光守护者却并非全知全能。他们利用星舰制造出一个个时空泡,这些时空泡独立于现行时空之外,把守护者包裹起来,将他们送到想要去往的任意时间与地点。对于过去和未来,守护者只能观察却无法干涉,被拘束在时空泡中的他们更像一群在历史中不时闪烁的幽灵。同我们一样,守护者所能改变的,只有现在。

当守护者的时空泡一直向前推送,他们可以到达宇宙的起点,万物与时间尚未形成的太初之初。然而将时空泡向后无限推移,守护者却并不能看到宇宙的终极。远在宇宙达到它的自然寿命之前,文明即已毁灭,物质归于混沌。在这样紊乱的环境中,时空泡会变得极不稳定并迅速破碎。时光守护者在历史的节点等待,小心地维持,尝试作出改变。他们在星舰中心造出一把以百万年为刻度的巨尺,这把尺子代表着宇宙的寿命,它的游码随着时光守护者作出的每一个决定而左右推移。自第一代时光守护者至今,宇宙已延续了三亿四千万年的生命,但不管守护者怎样努力,理性的玻璃大厦总是一触即溃,文明无法避免自毁和相互毁灭的黑暗终局。即便如此,守护者仍在不懈地穿梭奔波,寻找可能获得救赎的一线之光,他们是自甘推石的西西弗斯。

其实在银河中,我们时常可以看到守护者的身影,只不过大多数时候并未发觉。时光守护者喜欢隐藏起自己真实的身份,出现在应该出现的时间与地点。我们无法指出谁是真正的守护者,是我,是您御前的大臣或侍卫,还是伟大的、以摩罗为名的您本人。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凡是那些致力于在宇宙中建立秩序,并将之引向光明的人,都可以称作时光守护者。

旅行者评论道:“如果奇点和寂灭可以视为开始和结束,那么过程才是全部。或者说,手段比目的重要。”

摩罗皇帝从旅行者的故事中听出了一丝期许,又似乎听出了一丝威胁。前者令他觉得眼下的统一并非功业的句点,而仅仅是一个开始,变数仍在,尚有可为;后者则使他隐隐不悦,悄悄系成心结。摩罗皇帝很喜欢这个故事,尽管他知道可以向眼前的这个人询问自己和帝国的命运,而旅行者也会回答,但皇帝还是决定闭口不问。过去已然发生,未来充满可能,他不愿因一种可能性影响自己的判断。

于是皇帝说道:“明知无望的努力,亦值得钦佩,请向守护者捎去我的问候。”

增熵猛兽

伟大的、以摩罗为名的皇帝,攻无不克的常胜者,也许您还记得,在七百五十年前,有一种怪物几乎席卷了整个银河。它们不知从何而来,驾驶着如星际移民船大小的巨型母舰,突兀地降临于那些毫无防备的星球。这些母舰在星球表面投下死亡的阴影,无数怪物张开翅膀,从飞船腹中遮天蔽日地涌出。不到数周的时间,一个星球便已宣告陷落,等到援军赶至,触眼所见唯有无数尸骨和遍地疮痍。这些怪物并不掠夺资源和科技,对于生命的屠戮似乎是它们的唯一目的。人们把这种怪物称作增熵猛兽,它们神出鬼没,难以捉摸。曾有众多文明对这些怪物进行搜捕,最终却总是一无所获。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一个星际王国的王子得到一条线索,据说这些怪物虽然凶恶,却不会思考,它们需要找到一个智慧生命作为首领,为自己出谋划策。增熵猛兽和这个智慧生命的关系犹如身体和大脑,只要击败了首脑,怪物自然会分崩离析。猛兽们上一代的领袖正在衰老,并变得虚弱,在他找到继任者前是将他击败的最好时机。根据情报提供的坐标,这个怪物首领就躲藏在银河系中某处。

王子挑了一百个最精锐的勇士组成了一支征讨猛兽的队伍。在临行前王子进入宫中告别,并向他的妻子征求意见。王妃向来以仁慈和智慧著称,她告诉王子,若想战胜猛兽,必须集齐三件宝物:第一件是无坚不摧的炎阳闪耀之剑,第二件是让人生出无限气力的无尽勇气之甲,第三件是可以抵御一切进攻的一元不动之盾。当一个人同时拥有这三件宝物时,他所掌握的力量可以超越诸天神佛。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得到一件宝物可以通过不同的手段,在作出决定之前,王子必须慎重地考虑自己的选择。

王子寻找的第一件宝物是炎阳闪耀之剑,产出这把剑的星球恰好归属于他的王国,于是王子和他的勇士乘坐飞船来到王国中一个以铸剑闻名的星球。铸剑师热情地欢迎了他们的新王和伏魔的勇士,但王子无心于酒会,他不停催促铸剑师早日为他打造那柄斩妖除魔的宝剑。铸剑师告诉王子,炎阳闪耀之剑是一把可以切开一切甲胄的利刃,它的剑柄是一台大功率的等离子发生器,剑身则是拘束在强磁场中的高温等离子体。这把剑瞬间的温度可以媲美恒星的热能,而它精巧的设计又能够将热量导向。敌人在剑刃之下统统化为蒸汽,而它的持握者则不会被热力伤到一分一毫。不巧的是,打造这把剑需要用到一种特殊的晶石,这种晶石产量稀少,极为罕见。铸剑师储备的晶石已然用尽,如果从实验室中生产,则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在此之前,王子必须耐心等待。

增熵猛兽好不容易才露出一个破绽,如果错过机会,那么所有的情报和努力都将白费。王子听了铸剑师的话大不耐烦,他的目光在厅堂中四处巡视,忽然发现一个神龛中雕像所用的材料正是方才提到的那种晶石。王子要求铸剑师拆解神像为他铸剑,但铸剑师却说这尊神像是先人遗物,代代相传已近千年。王子听罢大怒,自己不惜性命与猛兽决一死战,而这些工匠却心疼一尊拳头大小的石像。他当即冲上前去把神像砸碎,铸剑师们大惊失色,但还是流着眼泪为王子铸造了一把大剑。这把剑作为铸剑师造出的最后一把等离子剑流传后世,人们将它称为泪水娑婆之剑。

王子寻找的第二件宝物是无尽勇气之甲,这套盔甲由一种有机金属打造,一旦与使用者的皮肤接触,便可以覆盖他的全身。它能够千百倍地放大穿戴者动作的力道,是一套精致的动力装甲。盔甲目前的主人是一个生活在偏远星域的巨人,王子和众位勇士花了数十天的时间才找到这个巨人所在的星球。巨人得知王子的来意哈哈大笑,他同意借出自己的铠甲,前提条件是与王子进行一场一对一的决斗。如果王子能够战败他,那么他就无条件地献出无尽勇气之甲;但若是王子在比赛中不能取胜,那王子和一百勇士就要作为巨人的奴隶,为他服务整整十年。

王子对于自己的战力有相当的自信,便同意了巨人提出的条件。巨人带王子来到一座荒废许久的环形竞技场,两人脱下身上的盔甲,进行了一场剑术比赛。巨人的剑法稚拙朴素却威力惊人,王子的剑法轻逸灵动而变化万千。只见王子用无数剑技朝巨人进攻,巨人却总用那一两手看似无用的招式化解开来。久攻不下,王子不由得焦躁,单是寻到此处便花费了许久的时日,现在又要和这个巨人进行无穷无尽的比试。王子稍一分心,巨人的大剑便当头砸来。王子将这一剑生生接下,下盘一个不稳,趔趄着跌倒尘埃。巨人为自己赚得了百余个奴隶放声大笑,王子心下恼恨,从腰间摘下一颗酸液手雷扔到巨人脚下。只听到巨人一声惨叫,身体被绿色的强酸吞噬,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王子从竞技场边取走了巨人的铠甲,却听见濒死的巨人在小声唤他。巨人告诉王子,他的家人被增熵猛兽屠杀殆尽,这场比试只是为了测验王子的实力,无论如何他都会把盔甲赠予王子,并加入讨伐猛兽的队伍;但如今他却不能陪王子走得更远,他希望王子战胜怪物,这样他才能与家人安心长眠。此时王子脸上已尽是泪水,他将那件甲胄穿在身上,把它的名字改为无尽悔恨之甲。

王子安葬了巨人,同他的随从继续寻找第三件宝物。一元不动之盾被安置在群星尽头的一处神殿,这里供奉着同时掌管光明与黑暗的双面神。侍奉双面神的僧侣告诉王子,这尊双面神灵本是一对孪生子,他们分别管理着一个光明和黑暗的宇宙。后来这对孪生神发现,光明的宇宙永无进步,如一潭死水,黑暗的宇宙纷争不断,难以持久。于是他们将两个宇宙融合,形成了一个二元对立的新宇宙,从此两种不同的元素相互驱赶追逐,在碰撞中产生无穷的能量,如永动机般推动着这个世界的发展。与此同时,两位神祇也合为一体,共同维持着新宇宙的运转。同有两张面孔的尊神一样,王子所求之盾也是一张一体两面的盾牌。它的一面能够将进入范围的敌人化为灰烬,另一面则可以生成牢不可破的力场。虽然这两张盾牌本为一体,但为了防止凡人获得太大的力量,每一个来此求盾的人只能获得其中的一块。

于是王子问僧侣,该如何才能得到这两面盾牌。僧侣答道,若要获得防御之盾,需要在双面神代表光明的一面剃度一百个僧侣,这些人要终身持戒,常行善事。如想取到毁灭之盾,则必须在双面神代表黑暗的那一面杀死一百个活人,这些人将作为人祭,永坠地狱。王子说道,我的身边有一百个勇士,如果将他们剃度,将不能随我一起诛杀猛兽,若是将他们献祭,我又于心不忍,是否有一种办法可以两全。僧侣们再三摇首,说自古以来取下盾牌只有这两种途径,无论是谁恳请也不能通融。

王子在正对双面神的庭院中看到一株大树,于是问僧侣可否数过这树有多少枝杈。僧侣轻轻点头,回答不多不少正好一百根。于是王子对僧侣说,我刚刚查了你们的人数,也是不多不少刚好一百个。既然如此,我不妨把你们全部吊死在树上,这样我既为光明神送出一百个僧侣,又为黑暗神献祭了一百个活人。两张盾牌都归我所有,岂不是一件好事。僧侣们不为所动,纷纷闭目垂首,王子大怒,命令他的勇士将这些信仰邪神的僧侣杀光,再一把火烧了神殿。这时黑暗神的嘴巴忽然张开,吐出一块盾牌,王子从僧侣口中问出了这块盾的名字——万象无常。

终于,王子集齐了泪水娑婆之剑、无尽悔恨之甲和万象无常之盾。他率领一百勇士登陆猛兽首领的藏匿之地,这是一颗小小的卫星,依附于一个气态巨行星运转。受行星引力的撕扯,这颗星球的造山运动频繁。火山口喷出的熔岩直达天际,脚下的岩浆河流和硫黄火湖宛如地狱。增熵猛兽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王子仗着三神器的威力冲入敌阵,无常盾将万千敌人化为灰烬,婆娑剑又斩下无尽首级。他在前方看到一座平顶的金字塔,一条宽阔的石阶从塔顶延展,一直铺到脚下。王子一步一杀,朝塔顶的宫殿进发,一百勇士在他的脚边纷纷倒下。他提剑登上巨塔,孤身闯入森严的大殿,在殿堂高处的王座上,似乎有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王子近前观看,发现王座中空无一人,只有一面黑曜石磨成的镜子,镜中映出的,正是自己那张狰狞的笑脸。

无数增熵猛兽从大殿的角落齐步而出,它们围绕王子高声颂唱,为他戴上一只白骨制成的王冠,将他加冕为猛兽的新王。

旅行者讲完了故事,接着对皇帝说道:“和怪物战斗的人,留意勿让自己也成为怪物,当你凝视着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摩罗皇帝沉默不语,他的头颅低垂,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入掌心。过了许久皇帝才缓缓启口道:“所以我们最需要警惕的,往往就是我们自己。”

宇宙的答案

摩罗皇帝把他的白骨宫殿筑在一个凿空了的小行星中。这些骨头有很多来源,如果将它们拼凑归置,就可以建立起一个包纳银河大部分种族的白骨军团。摩罗皇帝剑下的亡魂不计其数,因为杀戮过多,他为自己起了个名字叫作摩罗。杀掉一个人是一桩恶业,杀掉千千万万的人则会成为一代伟人。摩罗皇帝对那些历史上伪善的杀人者深恶痛绝,他希望自己的恶名彰显,于是修建了一座白骨砌成的宫殿。三天前,银河中最后一个抵抗的行星系陷落,摩罗皇帝决定将其中五颗主要的星球毁灭,作为他大一统功业的终结。就在这时,一个旅行者驾驶飞船闯进封锁线要求觐见。他声称要用五个故事向摩罗皇帝换取即将被毁灭的五颗星球,皇帝觉得有趣,便宣旅行者上殿。皇帝想要看看,究竟是怎样的故事,能拥有与一个星球比肩的价值。

旅行者已然讲完了四个故事,却迟迟不开始第五个,于是摩罗皇帝问道:“旅行者,我已听完了四个故事,却并不想用四颗星球交换。这些故事充满劝诫,寓意明显,如果以为靠这一番说教就能获取我的仁慈,那你便打错了算盘。”

旅行者回答道:“请让我重复一遍在开始时就说过的话,故事本身毫无意义,它的内涵在于听众的理解。方才我所讲述的这些话语,可能仅是我脑中的虚构,也可能是确切发生过的真实。它们可以是旁人过去的经历,也可以是你我曾经的故事。我的故事从心底发出,化为语言,又经过翻译器转成声波,再进入您的耳朵。在这一道道扭曲变形之下,很难保证您对故事的理解是否是我要传达的含义。在我故事中描绘的那些星球,它们实际上是不存在的。这些星球只能在一个地方产生意义,那就是您的心里。”

摩罗皇帝说:“这番话说得很有道理,却没什么价值,如果你还想从我手中拯救这五颗星球,那就请接着讲你的故事。”

旅行者点了点头说道:“伟大的,以摩罗为名的皇帝,世间真理的探求者,这最后一个故事的名字就叫作‘宇宙的答案’。前面我曾提到,观星家利用计算的方法探求宇宙的真理,结果得出了一个错误的答案。事实上,不管是他们作出的结论还是盘古谜题的传说本身,都包含了一定的真实。我们的宇宙并非自然生成,而是由一种高等文明所创立。这种文明的具体的形态至今难以理解,只知道他们把宇宙作为一种储存思维的介质,每个星系都是文明中的一个存在。星河的迁移与流转,群星的爆发和沉寂,都是这些个体在交流思考,生命不过是他们头脑中自发形成的渺小虫蚁。这种文明委托时光守护者管理群星的秩序,又创造了增熵猛兽抹去生命的痕迹。然而生命活动给宇宙结构带来的改变不可逆转,他们终于放弃了这个宇宙,并给我们留下一条信息。这条信息即是宇宙的答案,它和我的故事一样,不同的人可以作出不同的解读,如果您愿意,那么我就把这条信息呈现给你。”

摩罗皇帝让阶前的侍卫退散,为旅行者让出一条道路。旅行者走到摩罗皇帝面前,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胶囊。胶囊打开,无数图像与符号出现在摩罗皇帝眼前,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有自身的含义,同时又彼此紧密联系,构成一个相互诠释的自解译整体。摩罗皇帝在这海量的信息前如醉如痴,不能自已,耳中忽然传来旅行者温和的声音:“伟大的,以摩罗为名的皇帝,我诚心诚意地劝阻你,您所要摧毁的五颗星球是您种族的发源地,它们的毁灭会导致整个银河人类的动乱。如今您的卫士都已散去,王座前只余你我。壮士一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希望您能慎重考虑我的请求。”

摩罗皇帝瞪视着旅行者,在二人之上,透过白骨宫殿如天球般广阔的穹顶,他们可以看到等待皇帝发落的五颗星球:淡金色的星球、海蓝色的星球、火红色的星球、木纹色的星球和土黄色的星球。

皇帝纵声狂笑,对旅行者说道:“其实在你讲完四个故事的同时,我就决定放过这五颗星球,但是旅行者,我问你,在你讲述的故事中,充满了流血、战乱、绝望和苦难。就算你拯救了这几颗星球,对于宇宙必然毁灭的结局,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如果我们所有的昨天,都是为愚人照亮通往死亡的道路,那么我们今日的作为,又究竟有何意义?!”

旅行者答道:“对于宇宙的答案,可以有多种不同的解读。其实这个答案本身即是我们每个人面对终极之问作出的回答,而我的答案名为‘希望’。即使面对着一个黑暗混沌的宇宙,也不应放弃相信在某个地方仍然存在着救赎之光。我们要不懈努力,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在寒凉的灰烬中发现那点未灭的火星。同时还要发现美与善的事物,留给它们空间,让它们成长。”

听了旅行者的话,皇帝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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