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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尘封

这一年春节送灶王爷的饺子我是在小铁家吃的,小铁母亲很细心地为我调好蘸料,又为小铁的碟子里多加了一点醋便走了出去。我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饺子,根本品尝不出它是什么味道,小铁只是看着我吃,自己始终不动筷子。他默默地点燃一根烟,道:“我说的也不一定准确,我只是喝多酒说说自己的猜测,可能是最近悬疑剧看多了。”小铁酒醒了一半,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有些无力地辩解着。

“嗯,我知道,反正人已经变成灰了,想要找证据也找不到了。”我弄不清楚自己说话的语气到底与言语搭配不搭配,也有些弄不清自己想表达什么,是愤怒还是无所谓。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清楚自己,就拿现在来说,我就不知道要不要相信小铁说的话,但是相信又要相信哪一句呢?无论怎么分辨,前后两句话都是无法收回的自相矛盾。

“是啊,都过去的事情了,就让它过去吧。”这明显还是怯懦的安慰,可能他自己也察觉出了没有十足的说服力,声音明显虚弱了很多,像是低血糖发作时的身心发慌。

“那你和我说实话!”我现在可以断定小铁是在骗我了,“我妈到底是不是死于意外?”我抬起眼睛,直视着小铁。

小铁手中的烟灰掉在了他的裤子上,他将其拍掉,又大声咳嗽起来。

“你快说!”我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我看出了他假装咳嗽的伎俩。

“是,按伤口的情况来看,不是石头造成的,也不像是意外。”小铁仍旧弯着腰,语气却坚定地说道,“可是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你也说了,人都已经火化了,根本找不到证据的。”小铁站起身来盯着我说道。

“我就知道他妈的不对劲!”我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小铁急忙拉住我。

“回家啊!”我说得泰然自若。

“回个屁家!你是要回去闹事吧!”小铁仍旧不松手。

“关你屁事!”我一扬手把小铁的手打掉。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真他妈的嘴贱,我就不该把这事告诉你!”小铁一只手又拉住了我,两步走到门边,用身体把门倚住。

“这不关你的事,你让我回去,我要找他们理论!”我仍旧在拉扯,却没有了那么足的力气。

“有什么好理论的?他们死也不会承认的,凡事要讲证据!证据呢?证据在哪儿?”小铁由于生气却又要克制自己的音量不惊扰到他父母,所以身体在颤抖,“你觉得你的家还不够乱吗?”

我一下子就没了力气,身体变得软绵绵的,是,我的家庭已经够乱了,我恨现在坐在家里的每一个人,我想要和他们鱼死网破,但鱼死网破之后又能怎样呢?我还是现在的我啊!我还是什么都得不到啊!何况我并没有置他们于死地的有力武器啊!我一点胜算也没有啊!我只能再次地被嘲笑被戏弄,再次地证明自己有多么失败啊!

“那我该怎么办?”我抓住小铁的胳膊,懦弱地盯着他,眼泪就要落下来了。我努力地控制着,控制着,却还是流了下来,它们只懂得自己发泄,一点都不知道给我留情面,我真觉得自己是个孬种了。

“好了,哭个痛快吧。”小铁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地说道。我松开握住他胳膊的手,重新瘫坐在椅子上。我哭得很痛快,哭得淋漓尽致,眼泪就像是忘记关掉的水龙头一样没完没了。

那天晚上,我哭着哭着便睡着了,本来是趴在桌子上的,后来被小铁拉到了床上,又替我盖上被子,然后梦里的所有时光便开始倒转,所有我所经历过的与听说来的事情都变成了电影般的画面,清晰地在我脑海中播放。画面与剪辑都很到位,我觉得这个梦很值得,这是我最好的新年礼物。

我想要好好地讲一讲这个冗长的梦。

故事最开始的画面是一整片昏黄的日光,一个妇女从即将陨落的太阳里走出来,脚下的土地与漫天的晚霞是完美的黄金分割比。这个妇女走得有些急,步子也就不那么轻盈,从缓慢推进的慢镜头可以看见她额头上的汗珠与脚下扬起的灰尘。

这个妇女是我的姥姥,那年她四十岁,是个精壮的妇女。她此刻刚刚从金矿给丈夫送饭归来,脚步如此着急是因为家里还有个没断奶的小儿子在等着她回去哺乳。她用袖子拭了拭额头上的汗,又走下一个坡道便看到了不远处的村庄,在夕阳下有袅袅的炊烟升起,被这些炊烟笼罩着的村庄,像是被包裹住了一层黄色的雾。

姥姥走过那条入村必经的小桥,初秋的余温也慢慢地散尽了,她穿过大半个村庄,推开属于自己的院门时,看到她的女儿、我的母亲,正坐在院子里抱着她没断奶的弟弟在喂稀饭,焦急的脸庞便露出了笑容。

“没闹吧?”姥姥走过来问道。

“嗯,没闹。就是饿了,我就弄了点稀饭喂他。”母亲老实地回答。

姥姥伸手把当时还是个小孩子的舅舅接过来抱在怀里,边往屋子里走边撩开衣襟喂奶。我的母亲跟在身后,却在厨房停了下来,“饭我也热好了。”母亲说着掀开锅盖有些得意地炫耀给姥姥看。姥姥没有回头看,却也赠与了母亲想要得到的夸奖,“真是个大姑娘了,能帮我做事了。”

母亲便心满意足地笑了,麻利地把饭桌支好,又用抹布垫在手中把烫手的菜从锅里端出来放在桌子上,却也烫到了手,跳着脚用手指抓住了耳朵。

“烫到手了吧?”姥姥把舅舅哄睡后走到了厨房里,“快别弄了,还是我来吧。”姥姥走到灶台边把锅里剩下的菜端出来。她并不用抹布垫手,她的手经过这些年的劳作,已经皮糙肉厚得不再畏惧这点疼痛。

“老师说明天要交学费了。”母亲坐在餐桌旁,手里抓着筷子说道。

“嗯,我明天把学费给你送到学校,自己拿着别弄丢了。”姥姥也坐在了餐桌旁。

“我也不小了,我是大姑娘了。”母亲不开心地嘟囔道。

“你虚岁才十三,满打满算才从我肚子里跑出来十二年,说自己是大姑娘也不知道害臊!”姥姥揶揄母亲。

“不是你刚才说我是大姑娘了吗?”母亲害羞又不满地说道。

“好好,大姑娘了,我们家大秀是大姑娘了!”姥姥笑着扒了一口饭接着道,“你爸就要升职为工头了,到时工资还能涨。”

“真的?要是涨工资了就让爸给我把那个红头绳买回来!”母亲兴奋地说道。

“行,答应你。还真能臭美!”姥姥用筷子在母亲头上敲了一下,自己的脸上也挂上了笑容,那种笑容是对现实生活的满足以及对未来的憧憬。

那是发生在七十年代的故事,当时姥爷在距村庄二十里外新开发起来的金矿工作,每星期才能轮换休息两天,矿里是包食宿的,姥姥去送饭的原因无非是怕自己的丈夫吃不好,所以三不五时地弄些好菜好饭送到矿里。

当时,姥姥每次去送饭都会用一只大白瓷碗把饭菜装好,上面再扣一个盘子,外面用一块干净的蓝色碎花布包好,赶在舅舅睡觉和母亲放学后给姥爷送到矿上。她有时能搭上一辆马车但大多数都是步行,所以很多次后,蓝色碎花布便沾满了洗不净的油脂,一双黑色布鞋也磨露了鞋底。

这天,姥姥抱着舅舅,领着母亲去不远处的镇子里新兴起的集市上赶集,她准备多买几双鞋底,给一家子每人都做一双新鞋。姥姥兜里揣着前几日姥爷刚发下来的工资,所以不像其他的妇女那般,只是东瞧瞧西看看,然后拣便宜的东西买。姥姥大模大样地走到要买的摊位前,问好价钱立马就买下来,脸上流露出财大气粗的神情。

姥姥那段时间是有些暴发户的嘴脸,但她又懂得要隐藏,所以想必内心是十分痛苦。这主要的原因有两个,第一是姥爷在金矿上升了职,从普通的矿工升职为工头,工资自然也就涨了很多。另一方面,姥爷最近几次回来,都会偷着塞给姥姥一小块用纸包好的小石块,姥姥小心翼翼地收好,两人又紧张兮兮地嘀咕一阵,又发出压抑的笑声。

不用过多的推测也能知道纸里包裹的是小金块,姥爷不知用何种方法躲过了检查把小金块带回了家里。后来,当金矿的管理者们发觉有些不对劲的时候,便在下班的关卡处多了另一项检查,让本来就需要进行裸体检查的工人们撅起了屁股。

姥姥这天在集市上买了很多的东西,但是她却把母亲弄丢了,母亲在姥姥呈兴奋状态买东西的时候松开了她的手,一个人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姥姥是在集市将要散了的时候才发觉母亲不见了的,开始是慌张了好一阵,与其他丢了孩子的家长没两样地在街上拼命地呼喊,拉住每一个人带着哭腔打听。

可是后来,她冷静了一下子,猛地醒悟过来,便气冲冲朝供销社走去。怀里的小舅舅被颠簸得直哭,姥姥便塞进他嘴里一块糖,小舅舅抹着眼泪,哭中含笑。

母亲确实是在供销社,在姥姥冲进去时她还趴在玻璃柜台上,枕着两只胳膊歪着脸像是睡着了实则眯着眼睛看着挂在柜台上的一串红头绳,脸上的笑容是温热的暖夜。

姥姥走到母亲身边,放下怀中的舅舅,抓住母亲的胳膊,在她后背上狠狠地打了几下,边打边骂:“让你跑,让你跑!丢了怎么办?被人抓去卖了怎么办?死丫头!”母亲哇哇地哭起来,委屈道:“是你说话不算数,你说给我买红头绳到现在也不买!你说话不算数!”母亲一直重复着这几句话,眼睛一闭眼泪就流下来,睁开便不流了,所以母亲不断地眨着眼睛,像是一个布娃娃。

“好好好,我给你买!”姥姥不再打母亲,却仍旧没好气地吼道。她转过身冲售货员道:“买十根,给这丫头扎一辈子!”母亲听了这话立即破涕为笑了,只是哭泣也是有惯性的,所以她还是笑着掉了几滴眼泪又抽噎了几下,才从姥姥手中接过那十根红头绳,小心地放进口袋里,又满心欢喜地把口袋上面的扣子系上了。

三个人走出供销社的时候,黄昏已经灌满了整个小镇,母亲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姥姥抱着舅舅跟在身后,三个人的表情都是安和与满足的,仿佛是被温和的黄昏所融化,稀释成最朴实的欢乐。

“你慢点走,别摔倒了!”姥姥在身后喊道。母亲停下来等姥姥,等姥姥赶上自己后伸手去分担姥姥手中的重量,“这个我来拿着。”母亲从姥姥手里接过来的是一袋子糖,舅舅看到以为母亲把糖全部抢走了,便不开心地蹬着脚。姥姥哄道:“不给姐姐吃,姐姐就是帮你拿着。”母亲白了舅舅一眼,“小气鬼!”然后故意拿出一颗糖来放进嘴里,“气死你,气死你!”舅舅便哭了起来。姥姥被气笑了,“别不懂事了,你比弟弟大十一岁呢!”“十一岁又怎么样?谁叫他生得晚。”母亲故意和姥姥斗嘴。“你以为我想啊?一把年纪了还要抱着孩子。”姥姥像是在抱怨,却好像抱怨错了对象,因为母亲根本没有再听她说话,一溜烟又跑到前面去了。

姥姥确实不想年过四十了还要带着一个没断奶的孩子,只因母亲是个女孩,生过母亲后,家里便还想要一个男孩,也算天遂人愿,隔年姥姥就又怀孕了,可是没想到却在三个月的时候因为与姥爷打闹意外流产。又过了三年,姥姥顺利生下一子,以为从此就可以儿女双全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却不想孩子又因感冒引发肺炎,外加药物过敏而不幸夭折。那位用错药物的赤脚医生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姥姥哭了几天,不得不把孩子埋在了后山坡,连个墓碑也没有立。

所以,当姥姥四十岁那年生下舅舅时,整个人哭倒在床上,接生婆不住地安慰道:“行了,别哭了,坐月子哭出病来以后还要自己受罪。”姥姥擦干眼泪把舅舅抱在怀里,亲了又亲,舅舅在姥姥的亲吻下发出人生中的第二声哭泣,“哇哇哇,哇哇哇”呈现出强盛的生命力。

“哭得这么大声,这个孩子肯定能长寿。”接生婆预言道。姥姥露出欣慰的笑容。

在那时,他们并没有预料到,舅舅的生命会如此地短暂,虽比他那夭折的哥哥多活了几年,但对于一般人漫长的人生来说,他的生命犹如夏花般,仓促而短暂。或许他还根本不如夏花,因为夏花虽短毕竟绚烂过,但他的人生可能连记忆都没有出现便潦草地结束了。

此刻,姥姥抱着舅舅,慈爱地任凭他把玩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揪得一阵阵发疼也生不出脾气。她从舅舅出生那一刻就发誓要用最伟大的爱来保护他长大,却绞尽脑汁也不会想到,给予生命的人终究还要自己收回生命,命运蛮横地不讲道理,预言只是转动齿轮的润滑剂,加速死亡的轮盘。

秋季结束后是漫长的冬季,北方冬天的天空长久地空旷而湛蓝,大风在天空底下呼呼地刮过,却怎么也惊扰不到天空那张宠辱不惊的脸。偶尔有大雪落下,风便像一个爱惹事的孩子暂时息事宁人,等到大雪覆盖了村庄后面的那座小山丘,把结了冰的河面全部隐藏起来后,云便完成任务般地飘走了,风又来了脾气,更大力地刮过屋顶,刮伤人们的脸颊。

入冬以后,金矿便停工整顿了,劳累了一整年的姥爷终于可以回家休息,享受这漫长的假期。姥爷在休息的时候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找人打牌或是坐在家里泡上一壶茶水,扭开收音机,听里面播报新闻或是放革命歌曲。兴致好的时候,他还会跟着哼上几句,但哼来哼去他只学会了一首歌曲,于是那段时间他总是三不五时地唱上几句,“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每当姥爷唱起这首歌时,姥姥便会揶揄他,“跨过鸭绿江去找朝鲜女人啊?”姥爷便在姥姥的屁股上捏一把,姥姥把姥爷的手打开,“老了老了还没正形。”“谁老了?我正当年!”姥爷无赖地说道。夫妻俩便意味深长地大笑起来,常常把母亲笑得莫名其妙。

母亲虽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她懂得只要姥爷唱起歌便是他心情很好,自己便能靠近他身边管他要点零花钱,姥爷也就会不问原因乐呵呵地掏钱。姥姥每当看到这种场景便会推一把姥爷,“你就惯着她吧!迟早惯得没形了!”接着在母亲额头上用一根手指点一下,“这个死丫头精明得很。”母亲揉着头,虽有些疼痛,却也明白这些都是爱,是父母对自己的爱,也是这个家的爱。

母亲是能够感受到爱的,但是舅舅却根本感觉不到,他每日只会吃喝哭闹,常常半夜醒来也要大哭一场。母亲每次被吵醒都会很厌烦地嘟囔道:“哭哭哭吵死人了!”还会趁姥姥不注意在他胳膊上掐一把。

那时,舅舅刚刚与母亲分到一个房间里睡,姥姥听到舅舅的哭声便披着衣服过来,把舅舅抱在怀里,一边晃悠一边摸着额头道:“可能是遇见不干净的东西吓到了,头发都立起来了。”然后又把奶头塞进舅舅嘴里,舅舅就会再次安稳地睡去。可是母亲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脑子里不断重复着“不干净的东西”这句话,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下弦月,总觉得有鬼魅的身影从窗前飘过,到最后吓得把头蒙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鼻子来呼吸空气。

后来,舅舅仍旧总是在夜里哭着醒来,姥姥真的觉得是遇见了不干净的东西,便从几里外请了个神婆回来给舅舅驱邪。

那个神婆是姥姥扶着走进家门的,她已经老得不像话,满脸的皱纹聚集在一块儿,像是一块扭曲的抹布,弯曲的双腿与说话时颤抖的声音,真的不像是一个普通人。

神婆坐定后,让舅舅平躺在一张桌子上,然后点燃了三根香与一道符,自己坐在椅子上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眼睛闭上几秒钟后再睁开整个瞳孔便不见了,只剩下鱼肚般的眼白死死地看着弟弟。姥姥一家都吓得不敢吭声,舅舅也被神婆的样子吓得忘记了哭泣,神婆突然开口喊道:“哈拉气!哈拉气!”姥姥一时没明白意思,待神婆喊到第三遍的时候姥姥才反应过来,急忙把一瓶白酒递到神婆手中,神婆用她那老化的牙齿竟然轻松地便启开了瓶盖,那一刻,姥姥全家真的都相信她被神灵附体了。

神婆喝了一口酒,把酒含在嘴里蠕动了几下,然后用力喷在舅舅身上。可能是舅舅被这突然的一击吓坏了,也可能是酒喷进了眼睛里,总之,他揉着眼睛哭了起来。舅舅一哭,神婆也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瞳孔也回到了原位,神明看来也归位了。

神婆仍旧坐在椅子上,只是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她拿出一支烟,火柴却怎么也划不着,姥爷小心翼翼地为她把烟点燃,神婆吸了一口慢慢缓过体力,“没事了,不干净的东西已经被驱走了。”

姥姥这才敢把已经哭得嗓子嘶哑的舅舅抱起来,用袖子擦掉脸上的酒水,撩起衣襟,走到另一间屋子去了。

姥爷为神婆准备了四个礼盒,里面分别是烟、酒、糕点和罐头。母亲不明事理,待送走神婆后便跑过去问姥姥:“为什么给神婆的东西和定亲送的东西是一样的?”姥姥在她头上摸了一下,含义颇深地道:“因为神婆一辈子都不能结婚。”

姥姥说得没错,在当地确实有这么一个习俗,当了神婆的女人就要独身一辈子,若要破了处子之身,神明将不再喜欢她的身体,也就不会再附在她的身上,所以当地的居民都很尊敬神婆,这种尊敬应该包含着惋惜的意味。

那天神婆走后,舅舅真的一连睡了几天的安稳觉,但那个年老的神婆却突然辞世了,并且还是自杀。关于神婆自杀的原因有好几种说法,但流传最广的原因是说神婆前些年遇到过一个会作法的道士,两人发生了争论,都说自己的道行高,争论到最后当然无果,无奈两人便只好把比试用在了自己的身上,各自预测自己的死期是何年何月何日,并立下字据。结果前几日便到了神婆预测自己死期的时日,而自己却没有丝毫死亡的迹象,却又不甘输给此时不知云游到何处的道士,便买了老鼠药,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也算没玷污了自己一世的英明。

在神婆的葬礼上,那位云游的道士竟然出现了,趴在神婆的遗体上失声痛哭,声泪俱下地掏出当年立下的字据,承认自己输了,然后把那张发黄的纸当场烧掉了。

主持神婆葬礼的是她的关门大弟子,一个年约三十岁的女人,长得虽不算美丽,但身材却异常丰腴。据说她是个孤儿,当年被神婆在桥上捡回来时还是个吃奶的娃,等懂事后便一直与神婆学习法力,想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应该也出师了。

神婆的葬礼姥姥抱着舅舅也去观看了,虽然只是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但当天夜里舅舅便又闹开了,这一闹又是几天,姥爷不耐烦了,不住地埋怨姥姥不该抱着孩子去看葬礼,这下说不定又惹了什么东西。姥姥不服气地辩解道:“那是神婆的葬礼,不干净的东西哪个敢靠近?”姥爷却不这么认为,“神婆死前作的最后一次法就是在咱家,说不定那些东西都来报复咱家了!”这话虽然是姥爷发脾气时的危言耸听,但姥姥却害怕了,隔天急忙把神婆的关门大弟子新晋神婆桂兰请到了家里,让她把那些因为她师傅所招来的东西驱走,这明显就是挑拨师徒关系的行为。

新神婆桂兰倒是不在乎这些小节,她有模有样地走进屋子,环顾了一下房间后便坐在了正屋中央的椅子上,姥姥便急忙给沏茶。桂兰喝着茶水,却也不急着作法,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姥姥闲聊,“这房子也旧了啊,什么时候盖新的?”

“哪有钱盖新房啊?过几年再说吧!”姥姥应付道。

“哼!”桂兰把头扭向一边,“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你男人在金矿赚了大钱,你还在这儿装什么?”

姥姥赔笑地给她续满茶杯,“哪有什么大钱,那点工资也就够个生活,孩子也一天天大了……”“得得得。”桂兰摆了摆手,“不和你聊这个了,作法吧。”姥姥点着头,毕恭毕敬地答了声“哎。”

新神婆作法的招式与老神婆没什么两样,这也正好充分地说明了确实是关门大弟子,把老神婆那套学得天衣无缝,只是在翻白眼的惊悚程度上,新神婆还有进步的空间。

待桂兰施过了法,姥姥把礼盒递给她时,她却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没有接,姥姥窘迫的笑容就僵硬在脸上,想要融化却找不到暖风。这时,姥爷从外面走了回来,看到此情景疑惑地看了姥姥一眼,又把目光投向桂兰。桂兰看到姥爷回来后,立马笑着道:“哟,大哥回来了!”

姥爷被这突然到来的热情弄得摸不着头脑,只是呵呵地回答了一声“嗯”便不知再说什么好。姥姥接过话头,道:“你大哥刚才出去打牌了。”“哟,打牌啊!赢了输了?”桂兰仍旧盯着姥爷看,根本不理会姥姥。“赢了一点。”姥爷如实地回答,目光却游弋到了桂兰丰满的胸部上。

桂兰捕捉到了这一点,立即哈哈地笑了起来,这一笑,胸部便像两只兔子一样不安地跳动起来,又像是两只明晃晃的灯泡一样晃瞎了姥爷的眼睛。“那就分我一点吧!”桂兰停止了笑声说道。

姥姥这才明白桂兰的意图,但她理解得却很肤浅,急忙从兜里掏出一点钱塞给桂兰,“这个你拿着。”桂兰把钱攥在手中,又去伸手把礼盒接了过来,“孩子再闹,大哥你就去找我,什么时候都行。”桂兰抛下这句话,扭着身体走了出去。

桂兰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姥姥一边去抱舅舅一边冲姥爷道:“这女人真狡猾,还懂得要钱了!”姥姥的话只是在姥爷耳旁打了个照面并没有深入进去,姥爷虽然低着头眼睛却跟着桂兰的身影拐了好几个弯,脑子里还在回味着刚才桂兰说的话,不由得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轻柔地抓了一把,奇痒难耐,于是,姥爷嘴角出现了微妙的弧度。

“哎!我说话你听见了没?”姥姥不满地推了姥爷一把。姥爷笑呵呵地道:“听见了,听见了,给钱就给钱呗,现在大家不都是盯着钱看,神婆就不能要钱了?”姥姥被反问得哑口无言,自顾自道:“真是可惜那四个礼盒了。”

这句话像是一针镇定剂般注入姥爷的身体,让原本还有些慌乱的骚动变得镇定自若,这句话也像一把刀子般剥开姥姥的脑子,让世人都可以看到里面的结构,总体来说还是和常人没什么差别的,只是少了一根叫做警觉的筋。或许应该说点好听的,那就是姥姥对于姥爷过于地信任,所以才让自己在知道真相后脚下的世界迅速崩坍。

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真的说不清楚,就拿姥爷与桂兰偷情这件事来说,到底要怪谁呢?怪桂兰?这当然是毋庸置疑的,她是骚货,她是狐狸精,没有她的勾引,姥爷也就不会上钩,但姥爷自己本身就没有责任吗?当然也有,他经不住诱惑,他背叛糟糠之妻,他道德沦丧。可是如果试着把范围再扩大一些,把时间再往前推一段,就会发现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参与了其中。

首先是姥姥的责任,是她把桂兰请到家里来施法的,这么说她应该算是牵线的人。但她为何要请桂兰到家里来呢?这又是舅舅的责任了,是他在夜里总是哭闹所以姥姥才会请来神婆,这么说来,舅舅应该算是姥姥的幕后指使人,所以整件事里只有母亲是无辜的配角。等等,先不要急着下结论,因为我的母亲清楚地记着,舅舅第一次搬来和自己住的那个夜晚,自己是多么地不情愿,所以才会在弟弟睡着后偷偷地去掐醒他。她并不是每一夜都会这么做的,她只是在自己睡不着的时候才这么做,睡着了后谁还去管什么私人空间。

这么说来,当时十三岁的母亲才是罪魁祸首,舅舅,姥姥都只是帮凶,但他们一同促成了在当地一桩轰动一时的奸情,说轰动一时并不夸张,因为关于这桩奸情的记忆,一直在村子老一辈人的口中源远流长。

那天桂兰离开姥姥家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孩子再闹,大哥你就去找我,什么时候都行。”那句话就像是咒语般在姥爷心里扎下了根,被姥爷湿润的血液灌溉,迅速如藤蔓般爬满心房,通过心脏的跳动,以每分钟七十下的频率催促着姥爷快点去找她。

于是,姥爷听从了心的指引,在一个天刚黑下来的晚上走进了桂兰的屋子,那个屋子连灯都没有打开,黑暗与诡谲弥漫着整个房间,姥爷清楚地记得当发泄过后自己提着裤子去开灯的时候,贴满屋子的符在微微飘动。

姥爷觉得桂兰给自己施了法,要不然自己不会每天都会想着她,她肯定是用了什么法术把她的样子种在了自己脑子里,让她跟随着自己眼皮的眨动忽明忽暗。

但他们却只在桂兰的家里做了一次,姥爷后来虽然又去过几次桂兰的家里,但是每一次都没有做成,因为那个屋子让姥爷感到害怕,他又因这害怕丧失了男人的能力,试过各种办法还是没用,就算桂兰给他专门写了一道符烧成灰烬泡水喝了后也无济于事。

那段时间,姥爷简直要疯了,却又不敢把桂兰领回家里。还好冬季就快过去了,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他们就可以到野外媾和,姥爷甚至提前选好了地方,地点就在村子后面的桥洞里。

挨过这个漫长的冬天,姥爷与桂兰在桥洞里发生了激烈的交合,姥爷甚至觉得自己与年轻时相比更加勇猛无敌,而桂兰让她尝到了有别于自己老婆的另一番滋味,这滋味可能村子里的任何妇女都给不了,因为桂兰在狂野之余还带有一丝神秘感。她除了是个女人,还是一个神婆。

姥爷在这次完美的性爱过后便又回到了金矿上班,每周回家一次的频率也没有改变,只不过比平时稍微晚了一些。每一次姥爷回家来的下午,桂兰都会在桥洞里等候,她有几次甚至明目张胆地带了被子过去。

姥爷在走到桥边后便不走了,四周探望一下,见没有人便迅速钻进桥洞里,待云雨结束后又偷偷摸摸地钻出头来四下观望,那样子就像是老鼠出洞。

姥爷与桂兰的关系维持到这年初夏才暴露出来,这么算来他们也拥有过一段美好的往昔,足够后半生来回忆,只可惜这回忆短了一点。

那天,姥爷又一次与桂兰钻到了桥洞里,完事后都有些疲惫,便相拥着想要小睡一会儿,可是这一觉醒来天便黑了,他们是被雷鸣吓醒的。暴雨时节的雷鸣像是暴怒的炸药般劈头盖脸地炸响,一阵接着一阵,加上划破夜空的闪电,构成恐怖的惊魂夜。

姥爷与桂兰躲在桥洞里面,看着外面的倾盆暴雨与桥下因暴雨而涨高的河水,由岸边通向桥洞的小斜坡早已被河水覆盖,突然就心生了绝望。

“怎么办?怎么办?”桂兰慌张地摇晃着姥爷,“我可不想死在这儿啊!救命啊!救命啊!”桂兰扯着嗓子呼喊着,声音被雷雨声无情地吞噬掉。

“别喊了!”姥爷突然大吼道,“被人发现了,我们的事就败露了!”“连命都要没了还要什么脸啊!”桂兰眼泪都要急出来了,继续没命地呼喊,“救命啊!救命啊!”

“没有脸我宁可不要命了!”姥爷突然抱住脑袋用手使劲地抓扯着头发。这骤降的暴雨仿佛一瞬间冲刷了姥爷的脑子,把桂兰的魔法与这些日子以来的疯狂冲到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河下游,姥爷就是在那一瞬间醒悟过来的,没有脸了还要什么命!

这个世界似乎有一个定律,坏人总是会在临死前醒悟过来,开始忏悔这一世所做过的坏事。姥爷应该也算是一个坏人,所以在临死的前一刻开始醒悟过来,但他还没来得及忏悔,甚至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服遮盖这肤浅又肮脏的身体,就被上游冲下来的洪流冲走了,陪伴他的还有赐予他罪恶的桂兰,不知姥爷会否会安心。

对了,他们的陪葬品还有那座记载着他们丑陋行径的拱桥,也算厚重,也算理所应当。

那场洪水冲垮了村庄后面的石桥,也带走了姥爷与桂兰的生命。那天,姥姥其实是有预感的,她本来准备包韭菜馅饺子,在园子里把新一茬的韭菜刚割下来,鸡窝里的一只母鸡便咯咯咯咯地叫起来,姥姥拿着韭菜走进鸡窝,从里面摸出一个还热乎的鸡蛋,转身进屋就要拌饺子馅。

母亲在这时背着书包跑进院子里,土黄色的斜挎书包在腰间活蹦乱跳,她的脸上流了许多的汗,进屋后拿起水瓢在缸里取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喝那么多凉水小心激着。”姥姥边洗着韭菜边叮嘱道,然后把头伸向窗外看了一眼天空道:“这么闷热的天,该是憋着一场雨呢!”话音刚落地,便起风了,紧接着西方便袭来滚滚乌云,后来听母亲说那云是黑色的,黑得像是世界末日,翻滚着漫过头顶,一道闪电迫不及待地把天空划开一道缝隙,雷声就从那道缝隙钻了出来,强势地刺入耳膜。

母亲打了一个激灵,舅舅也被吓醒了,揉着眼睛哭了起来。姥姥顾不得舅舅,急忙去关窗户,母亲也跑去帮忙,可是玻璃还是打碎了一块,就是在那一刻,姥姥的右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姥姥当时没有想太多,把窗户关上后又找了一堆破布把那块打碎的玻璃堵上,然后才去把舅舅抱起来,一边哄着一边指挥母亲把跌进屋内的碎玻璃清扫干净。待舅舅不哭了,姥姥叮嘱母亲陪着舅舅玩,发觉眼皮还在跳,便拿来一盒火柴,撕下一块火柴皮沾了口水贴在眼皮上,接着洗韭菜。

倾盆的大雨开始落下,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窗户上,像是侵略者般欲要杀入屋内。姥姥坐在桌子旁包饺子,擀面杖轻柔地滚动几下,一个圆圆的面皮便成形了,她一边用筷子把饺子馅夹放在面皮中央一边向窗外看,视线却被雨水遮住了,她在心中不由惦念起姥爷,“这么大的雨,应该会回来得晚一些吧?可千万不要在路上被淋湿了。”

我就说姥姥对姥爷与桂兰溺死这件事是有预感的,不仅预感到了事情,就连细节也很清晰,只不过现实要比姥姥的预感要夸张得多。

姥爷确实是回来得晚了一点,他是在第二天下午才被人从下游的村庄打捞上来的,姥爷也确实被淋湿了,他整个身体已经被水泡得浮肿起来,勉强能够认出模样来。

姥姥在前一晚和母亲吃完饺子后雨还没有停,她想姥爷肯定是看要下雨所以就留住在矿上了,便留出了一盘饺子用盘子扣上待姥爷明天回来再吃,她那一晚也没有想太多,只是在半夜醒来听见窗外的雨竟然还下着,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所以等到她在天亮醒来听说村后的桥被冲塌时,才意识到昨晚的雨有多大。

姥姥有些失落地把那盘饺子热上给母亲吃后催她去上学,然后站在门边看着银灰色的天空还在飘着细小的雨滴,想着桥塌了,看来要有一段时间姥爷不能回家了。

雨到中午才停下来,姥姥本来准备去村后看看那座塌了的桥,村长这时却走进了院子,神色慌张道:“你男人昨天没回来吧?”姥姥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快和我走吧!下游的何家庄捞到了漂到岸边死人了,有人说像是你男人!”村长焦急说道。姥姥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便有些站不住了,但是她又觉得这不可能是真的,因为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所有太突然的事情都会让人怀疑它的真实度,所以很多人都会在这时狠狠地掐自己两下,来证明这不是梦。

姥姥当时并没有掐自己两下,她却有些反常理地要换一件衣服,她嘴里叨咕着:“去别的村子一定要穿件好看点的衣服,可不能给我家男人丢脸。”“哎呀!你这不是有病吗?还是快走吧!”村长急得直拍大腿,连拖带拽地把姥姥拉着往外走。“别急啊!我先把孩子送到邻居家帮我看着!”姥姥抱起舅舅送到了邻居家,然后坐上村里的拖拉机,一路甩着泥巴向几十里外的何家庄开去。

姥姥走下车后,便看到河边围着一大群人,指指点点地在议论着什么,姥姥拨开人群,一眼便认出了那具男尸是姥爷,但她却没有像一般的妇女那样扑过去号啕大哭,因为她马上又看到了父亲旁边的女尸,“那人不是桂兰吗?她怎么也在这儿?为什么两个人都光着身子?”姥姥脑子里迅速闪过这三个问题,然后扑通晕倒在地上。

但姥姥并没有晕太久,围观的人们正准备掐人中或是泼水时,她醒了过来,站起身也不管身上的泥土,掉头就往回走。村长在后面喊她:“干什么去?你男人你不管了?”“让他就和那个狐狸精晾在那吧!”姥姥头也不回地喊道,又加快了脚步。

那天,姥姥就那么走回了家里,几十里的路,她健步如飞,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被刚拨开乌云的太阳照得闪闪发光。她不是不悲伤,只是这悲伤被更为激烈的愤怒吓得躲藏起来。这愤怒如同洪水般冲破姥姥不曾设防的堤坝,轻而易举地漫过心的领地,所到之处一片狼藉。

那本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村庄后面拱桥的残骸已经平静下来,无怨无悔地经受着河水的洗刷,终有一日会被这水流打磨平所有的锐角,变成一堆圆滑的石头,平易近人。

可是,这座桥虽然毁了,但是姥爷与桂兰丑陋行径的曝光又为姥姥搭建了一座新的桥梁,这座桥梁直接通向毁灭,姥姥一家人就那么若无其事地走在上面,让这座桥显得不那么孤单。

那天,母亲放学后挎着她的小书包焦急地向家里跑去,她的神色是慌张的,甚至有些恐惧。她想要马上见到姥姥,她觉得自己得了可怕的绝症,因为在放学前她去厕所小便,下体竟然出血了,她当时害怕得要命,却又不敢声张,提了裤子便向家里跑。

母亲跑到家门前,看到院门敞开着,跨进去后走了几步便听到菜刀的声音,她想姥姥应该是在剁排骨,要不然菜刀不会发出这么愤怒的声音。母亲有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身患绝症的事情,想着晚上又有排骨吃了便推开了屋门。

一股鲜血溅在了她的脸上,眼睛就被鲜血染红了。血,全都是血!和自己下体流出的血一样的颜色!那血喷溅在菜板上,房间的墙壁上,玻璃窗户上,还有姥姥的身上。姥姥像是一个恶魔般举着菜刀,满脸的鲜血如同长了红色的麻子,母亲的头一阵晕眩,腿一软便晕倒在地上。菜板上的鲜血如雨中的屋檐,水滴构成雨帘落下,只是,落在母亲身上的雨是红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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