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又一张大幅油画,同样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画面描绘的是武斗场面:雪,血——无谓的血,混乱的血,恐怖的血,青春的血。这些“血”与春天海边拉提琴的少女构成两极,构成了对话,追问,反诘。这是1980年全国美展最引人注目的一幅画,非常直观,是一切归来者的刑场,怎不让人缄默?因为有纯美少女的存在,苦难变得深沉、沧桑甚至善良……这便是1980年,现实本身与表现方式都带着雨果的维度。这样的美展不是看画,而是看思想,艺术技巧居于次要位置,因为一切都太迫切,太沉重。
如果说上面两种震撼之外还有一种更深的震撼,那便是《父亲》。《父亲》超出了隐含的雨果,指向了更复杂的东西。我们的现实与历史很难用一种东西统摄,刚刚建立的一种东西很容易因另一种东西而坍塌、解构,据说后现代主义的一个思想来源,便是中国的庞大与不可把握性,1980年中国与后现代无关,但并不表明与这种思想无关,反正不管怎么说,因为罗中立的《父亲》,我觉得《春》与《1968年×月×日雪》都变淡了,刚刚建立的模糊的雨果的东西突然无所依凭,对某种东西产生了根本的怀疑,包括对自身。问题不在于我们如何面对《春》《1968年×月×日雪》,它们是真实,但还不是立体的真实,不能解决《父亲》提供的东西,因为每个人看到《父亲》都看到了最深刻的自身。一种神话被彻底打破,画面与其说放大了“父亲”脸上的每一个细节,不如说放大了我们每一个人的灵魂。“父亲”的脸一如我们文明发祥的黄土高原,皱纹一如沟壑,晶莹的汗珠就是我们晶莹的灵魂。那只手,沟壑构成的手,干裂的嘴唇,无法发出声音的牙,一切都诉说着什么,却老实得什么也说不出。甚至他手中的粗瓷碗也说着什么,但什么呢?他自己说不出。只能别人替他说,但别人也无法说。碗没有水,干裂,见底,此时只能让人落泪,冉阿让再缄默、善良,此时也不能表达父亲那样的善良,无主体的善良,一生的希望都寄予了别人的善良。
但父亲得到了什么?这是真正的史诗,一张肖像概括了整个时间,概括了所有的言说,这就是画的力量。据说《父亲》参展前叫《我的父亲》,评委吴冠中认为用“我的”太小了,应该把“我的”拿掉,就留“父亲”。吴冠中是对的。美术馆不仅仅是美术馆,还是祭坛。
1980年时间过得飞快,跨度极大,一年的时间仿佛过了许多年,以《父亲》《春》《1968年×月×日雪》为代表的现实主义作品引起的轩然大波还处于巅峰,我甚至以为艺术到此为止,不会有超越了,结果一场现代主义作品展又把我抛在时间的旋涡中——“星星美展”,让我目瞪口呆。从现实主义到现代主义跨度只有一年,地球的转动好像仅仅为中国加速,美术馆仿佛变成天文馆,斗转星移,又是一个时代。事实上,看“星星美展”前一分钟我还沉浸在《父亲》的震撼中,一分钟后又一个时代。
当然,“时间”如此之快也和我的个人情况有关。我上的大学是个条件简陋的分校,走读,年龄大的同学占多数,缺少背景,特别珍惜勉强得来的大学机会,绝大多数只是刻苦学习知识,思想保守,狭隘,行事按部就班,总想把过去损失的时间夺回来。殊不知思想更重要,思想不往前走知识有何用?尽管我算学校的活跃分子,仍不知社会上发生的许多事,即使后来知道了也慢了好几拍。许多事是我凭直觉撞上的,摸到的,比如“星星美展”。
“星星美展”登堂入室,进入美术馆展出之前,有许多艰难的事,但我全然不知。它与《今天》有关,但我甚至连《今天》也不知,还是在“星星美展”上才知道了《今天》。我不知道一年前,也就是1979年美术馆“建国三十周年全国美展”,馆外公园的铁栅栏上,就挂上了许多大大小小风格怪诞的油画、水墨、木刻画、木雕作品。据说这是“星星”的首展,有二十三人提供了一百五十余件作品,《今天》的成员参与了策展活动,并且将诗挂在了美术作品边上。这次展览期间有艺术家被拘留,作品被没收,尽管如此,残疾人马德升仍面对五百人演讲,主要成员黄锐发表了宣言。1980年夏“星星”成员努力使自己合法化,成立了“星星画会”,向北京市美协正式注册。画会主要成员为黄锐、马德升、钟阿城、薄云、曲磊磊、王克平、艾未未、严力。正是在多种因素的作用下,美术馆第一次向来自民间的组织打开大门。
1980年8月31日,当我走进美术馆,偶然遭遇“星星美展”,对上述一切一无所知,因此就像遭遇了一场陨石雨,完全惊呆了。
我感觉像来到了另一个星球,完全陌生,首先完全看不懂,比起《父亲》《1968年×月×日雪》,更不用说《春》,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怪诞的作品。我被王克平的木雕吓坏了,那枣木色拉长的脸,不可一世的气度,一只眼大,一只眼模糊不清,那变形的蛮横的嘴,武装力量的帽子,像谁呢?似曾相识,像某个人但又都不是。你不懂,但又像是懂,不言而喻,不用说出。一幅有关长城的画,完全不是熟悉的长城,与民族象征无关,竟像锁链一样。锁链的意象极大地震撼了我,旁边配有江河的诗:我把长城放上北方的山峦,像高高举起的锁链,像刚刚死去的儿子,它还在我手中抽搐……石破天惊的文字,匪夷所思,这可是1980年,距阶级斗争的语言还非常近。北岛、芒克、顾城、江河、舒婷都有配诗,北岛的一句“星星永远是星星吗?”也让我内心轰然,而当时这些人的名字我一个也不知道,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冒出这样的语言,这不是与那个时代同日而语的语言,几是另一个星球的语言,却又分明属于这个国度。
我回到画展的《前言》前,长久伫立:
一年很快融进历史。我们不再是孩子。
我们要用新的、更加成熟的语言和世界对话。艺术本身是一种标志,表明作者有能力抓住美在宇宙中无数反映的一刻。那些惧怕形式的人,只是惧怕除自己之外的任何存在。世界在不断地缩小,每一个角落都有人类的足迹。不会再有新的大陆被发现。今天,我们的新大陆就在我们自身。一种新的角度,一种新的选择,就是一次对世界的掘进。
现实生活有无尽的题材。一场场深刻的革命,把我们投入其中,变幻而迷蒙。这无疑是我们艺术的主题。当我们把解放的灵魂同创作灵感结合起来时,艺术给生活以极大刺激。我们决不会同自己的先辈决裂。正如我们从先辈那儿继承来的,我们有辨认生活的能力,及勇于探索的精神。我们在新的土地上扬鞭耕耘。未来必定是我们的。
这一天,就语言而言我和许多人一样还是旧时代的人,但今天,这短短的数百字已将我内心的语言更新,也将我所处的时代更新。我一遍一遍读着前言(出自北岛之手),内心升起诸多火把,连最远处最暗处仿佛都被火把照亮。我甚至环顾四周,觉得这是中国吗?中国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文字?我觉得新的历史向我走来,并与我个人的历史重合。当晚我记下了这样一篇日记:
1980年8月31日,星期四下午到美术馆看“星星美展”,虽然有许多画看不懂,但我却很喜欢。画,大部分色调暗淡,意义很隐晦,但给你极深的印象,使你觉得这里有某种深不可测的力量。我的心感觉强烈,使我思考。中国人灵魂的火,在这里用一种变形的艺术爆发出来,一反古老的传统,有朝气,有力量,使你既深沉,又强烈,思索一些你头脑并不清楚的问题。总之,它让你思考,尽管不知在思索什么,你感到心充满要爆发的力量,通过变形的夸张,造型的怪奇,色调的突兀、怪诞,表达了一种强烈的火一样的情思:对丑恶的批判,对美好的赞扬,对光明的追求,对传统的挑战,对黑暗的控诉,要求解放,向往自由。总之,星星美展,对我总的感觉是强烈、强烈,有力、有力,就是说,不能这样生活下去,要变,要变,中国人的灵魂要来一个大翻身,要在我们古老民族的灵魂废墟上,建立起崭新的民族之魂,未来属于这一代年轻人,中国人从此站起来了!星星呵,启明的星星呵,你是太阳到来前的先导,在黑暗中,你给了人们最初的一线光明,让我们满怀希望地在心中迎接那光辉太阳的腾空!
这是我三十五年前的一篇日记。三十五年,至今读来心中依然怦然。这一天个人与历史重合,历史的心跳也是我个人的心跳,历史的音乐也是我个人的音乐,这已不是美术而是历史,应该不叫美术馆而叫历史博物馆。但这又是美术馆,是真正的“美术馆”——真正的国家美术馆。一个国家,像一个人一样在反思自己,这在整个人类历史也不多见。
201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