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起程,不走肯定也是不行的,被嘹亮尖厉的号声叫醒,摇摇晃晃站起,背起背包继续沙漠上的进军。问得最多的话就是还有多少里,甚至连何老师都问体育老师,每次体育老师都说“还有四五里”,后来才告诉我们是“四五二十里”。一步步量出的乡村,汗水与血水(血泡)淌到的乡村,当然是不一样,也因此到达目的地后,一下就爱上了这个小村。
这是一个半沙地的小村庄,后来所说的沙漠逼近北京城即是指这里。我们一个班也就是一个“排”住一个村,几个人一组分别住在老乡家,如同当年的八路军。村子不大,二十几户人家稀稀落落构成不规则的圆,树不多,不过与村外荒凉沙丘比算多了,而且有些树很粗很大,简直像是古树,说明当年树很多,村子也很古老。我们没有任何生态环保意识,对树不感兴趣,反倒对从未见过的沙丘特别上心,新鲜极了。沙丘像波浪像月球一样,并不是一点植物都没有,沙丘与沙丘之间也还有一撮撮绿,一种叫马舌头的四脚蛇跑来跑去。不,这不是纯粹的沙漠,但足以让我们惊奇。马舌头成为我们捉取的对象,捉住之后让两条马舌头咬在一起,放在光光的沙丘上,到死它们也不会松开对方。村外的沙丘是收工与饭后我们男生的乐园,不需要女生,女生才不敢来,就是男生的乐园。
我们同样见识了井水,这个村子那时连压水机也没有,吃水要到村边井里挑。义不容辞,给老乡挑水是规定动作,红军八路军解放军的传统。可我们稚嫩的肩膀哪儿挑得动水,但是挑,痛苦地挑,挑半桶,小半桶,不会前后挑就横着挑。横着如同一种刑罚,架势看上去太痛苦难受了。但还是挺高兴,新鲜,嘻嘻哈哈,几个人换着挑,照样把老乡的水缸挑得满满的。挑水本是男生的活儿,但有的女生也挑,甚至比许多男生挑得还好,真是惊人,挑起来像一种舞,让横着挑的男生无地自容。如果不是学农拉练很多事不会发生,许多生命信息难以传递,而少男少女也一定是在特定的环境里,才能充分地感觉到青春信息,身心也才丰赡自然。
乡村的夜也是新鲜的,它如此宁静,繁星低垂,天空比村子还亮,村子倒成为夜的轮廓,一处处黑黢黢的有些吓人。吓人就看星星,越看越亮,连银河都清晰可见。班长吕世秋与我同住一个老乡家,每天晚上都叫上我一起去找何老师,陪何老师一起查铺。那时农村连养狗的都少,我们穿过夜晚的村子,只在村外偶有一两声狗叫,听上去很新鲜。何老师查铺完全是她个人的一种责任,团里并没要求,主要查看是否熄了灯,有什么问题,谁身体不舒服,后来想想或许还有跟她的学生道晚安的意思。陪何老师查铺的还有两个女生干部,一个生活委员,一个学习委员。另外还有一个村里的复员军人,担任民兵连长,人很憨厚,有点害羞,很周到。女生宿舍没什么,都很安静,男生宿舍几乎没有一处安静睡着,习惯了查铺,都等着查铺,我们到一处总听到里面有故意弄出的响动,然后是低声的笑,忍不住大笑,总有更大胆更赖皮的男生伸出窗户跟何老师贫上两句,谁谁放屁他睡不着,然后被一把拽将起来,受何老师一顿训,才算舒服完事了。
跟着何老师一起查铺的人都是干部,只有我不是。我能看出许多同学的疑惑,就算我和吕世秋一个宿舍,但宿舍也还有别的干部。能检查别人,我已是事实上的干部,早晚是——我隐隐感到未来的前景。差不多十点钟,查完最后一处,就到村边了。刚开始查铺到这儿,我们就先送何老师和两个女生干部回宿舍,我和吕世秋再回,均由民兵连长护送,后来越来越熟,每次都要在月色中的一棵老树下坐一会儿,说一会儿话。都是年轻人,最大的民兵连长也不过二十出头,有股周到的英武之气,我们很喜欢他,有种温暖沁人的安全感,看得出何老师也很喜欢他,如同喜欢泥土或树一样。大家有说有笑,主要是何老师说,吕世秋附和,两个女生干部咯咯笑,我话不多,和民兵连长差不多。问到民兵连长他才说一下,说得很有条理。我只静静听着已很快乐,总是想我是谁?连个小组长都不是,却和老师班干部在一起,别的同学都睡了,我们却在这儿赏月,真是很特殊。
有人提议何老师唱支歌,大家一致赞同,何老师也没推辞,自然而大方地对着月亮唱了一曲《见到你们格外亲》。必须承认我没听过,也不知道这是马玉涛唱的歌,更不知道是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中的歌曲,至少五年以后这支歌才会在首都体育场重新唱起,唱得大家热泪盈眶,老泪纵横。何老师在1973年的乡村便已唱了这歌,声音那么饱满,不像平时何老师说话的声音,特别是那句“八年打走了日本兵”特别带劲。几年后,当我在不同场合听到马玉涛唱这歌时,不禁想到曾经的夜晚。月色之下,何老师唱完,我完全听傻了。尽管何老师只比我大三四岁,但她显然知道《东方红》,而我一无所知,全无概念,从第一天上学学习“毛主席万岁”,听说读写,我与历史就中断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们是全新的一代,是“时间重新开始了”的时代,以前没有时间,以前的时间不算时间。但是好东西,哪怕稍好一点的东西放出来就会感觉特别好。历史是阻拦不住的,稍有缝隙就会流泻出来,何老师就是缝隙。何老师唱完让民兵连长唱,民兵连长羞涩片刻,可能受了感染,也大大方方唱了一首《伟大的北京》,是当时最流行传唱全国的歌,“伟大的北京我们为你歌唱,你是人民心中的心脏”,竟唱得也不错,但显然与何老师比是两个时代,是被允许的,当下的。没想到民兵连长唱完,何老师竟开了我一个玩笑,让我也唱一支。何老师甚至叫了我的小名“二庆子”,并且强调了一下,能听出玩笑的味道。何老师上课经常叫同学的外号、小名,有时大家哄堂大笑,非常亲切。我倒没任何羞怯与自卑,这个夜晚如此美好,让人动情,情不自禁,吕世秋和两个女生干部都唱了,我却依然没唱。我一支歌都不会唱,像石头里蹦出来的,如果非要我唱,我也只会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或“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之类,在这个夜晚,根本没法张嘴。我和别人比,在那个时代缺了点什么,主要是我一个人生活,历史简单我就更加简单。
2016年5月
【胡同1973】
三位一体
戏曲,武侠小说,武术,三位一体。时至今日,也还没有一种文化比这样“三位一体”的文化对国人影响更大。我以为这三者像三根梁柱构建了我们民间的心理空间。诸子也好,唐诗宋词也好,程朱也好,明清小说也好,实际上是通过上面三位一体的通俗形式投射到民间的,在漫长的时间中高端文化与低端文化是一个水乳交融的过程,高端与低端接近完美的结合与自洽。其是非功过不是本文所能谈的,我要说的是即使“文革”期间,八个样板戏一统天下,上述的“三位一体”在民间也并未被完全打破。
传统戏曲自然缺席,但与传统戏曲同脉同构的武侠演义小说仍在口头上流行,“说唐”“隋唐”“水浒”“三国”“十八条好汉”“一百单八将”“杨家将”“岳家军”“借东风”“空城计”,像日常用语一样不绝于耳。特别是到了“评法批儒”的1973年,传统文化以“内部资料,仅供批判”的变态形式又具有了某种合法性,传统戏曲如京剧昆曲虽未恢复,但与之一脉相承的武侠小说与民间的“尚武”已通行无阻,舞枪弄棒,压腿弯腰,耍把式摔跤,不要说在广阔的乡村,就是在北京的胡同也死灰复燃。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形容1973年的传统文化也十分恰当。
北京,别看是首都,某种意义上是放大的乡土,与乡土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仅从建筑格局上看,也不过是把传统乡村的院子一个个连起来,形成了胡同、街、巷、夹道,而乡村的井在并不久的以前,在胡同中非常普遍,在林海音的《城南旧事》中,胡同之井一如乡村。在许多旧文人看来,在全国范围,北京也是最有“乡愁”感的城市,比如郁达夫,他就说过只要在北京住过两三年,就会“隐隐地对北京害起怀乡病来”。不独中国人,外国人也一样,在北京住上几年同样也有某种强烈的“原乡感”,英国作家罗德艾克森曾在北大教书,离开后却还一直交着北京寓所的房租,老人家总巴望有回来的一天,其自传《一个审美者的回忆录》中,北京生活占了很大篇幅,仿佛在北京生活了几十年。
北京天桥堪称“戏曲、武侠小说、武术”三位一体的集大成之地,事实上也是乡村集镇文化的放大,虽然1949年后天桥消失了,但“天桥”的余脉始终在胡同中活跃着,“文革”中彻底销声匿迹,但到了1973年再度复燃。
胡同里许多蹬三轮的都有着天桥的“倒影”,上世纪70年代在北京虽然拉洋车的早已不存在了,但事实上三轮车代替了洋车,不拉人改为了拉货,是70年代北京重要的运输工具。自然,也像过去天桥一样蹬三轮的多来自底层,平时就是卖力气,养家糊口,眼睛毫无内容,如同三轮本身。
但也像南城总有民间传奇一样,种种原因,蹬三轮这一行的人也偶或有世外高人,甚至一看他们的眼神就不同,肌肉线条也不同,或者说这种人什么时候都不同。别看苦力负重,一招一式,举手投足,都透着内心的东西。哪怕他一身酒气,喝了半斤八两,你走近他都会感到一种从容的东西,与酒不同的东西,一种稳定的气场。唯一不同的是酒后他的眼睛越发亮,但也越发深不可测。的确,无论从事什么工作的人,只要有本事,最终都会内化为一种内在的东西。
王殿卿
王殿卿,此刻我在心里叫出他的名字仍感到一种四十年前的气场:他坐在围观的众人之中。他是核心,别看是蹬三轮的,这时却像个教主。他本不是我们前青厂的,是北柳巷的,我们两条街在琉璃厂画了一个十字,有一段距离,本来是互不来往的。王殿卿五十来岁,个子不高,身体挺拔。日晒雨淋的脸,手臂,胸,均铜色,手的肤色与脸完全没有区别,眉与眼黑得总像漫不经心。不穿背心,一条黑裤子差不多卷成裤衩的样子,盘腿一坐,稳如泰山,自成庙宇。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泰山”的师父李三站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天桥撂跤界大名鼎鼎,1949年后下落不明。时光到了70年代,王殿卿坐在众人之中,俨然就是当年天桥的他的师父。
我不知道跤场创办人小徒子当年是怎样认识王殿卿的,有一天在什么场合拜了师,有何种仪式,或者并无仪式,一切都不详。不过就像任何事都有必然性,比如可以反问:如果小徒子不是我们那一带顽主,一条七节鞭打遍几十条胡同,如果不是动辄小徒子身怀砍刀去和人碴架,如果不是种种“后文革”盛行的流氓性,动不动就“震”哪儿,小徒子会认识天桥出身的王殿卿吗?天桥并不单纯,流氓性与民间性并不好区分,这点在小徒子身上也同样并存着,但吊诡的是自从小徒子认识了王殿卿并拜其为师,打架反而少了,特别是开了跤场,请来了师父,小徒子就好像归了正果,再没打过什么架。或者用不着打了,流氓顽主最怕两种东西,官府不必说,再有就是真正的江湖——跤场或武馆这类殿堂,后者与前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同时后者又是前者的克星。戏曲武侠反映的是这样,现实有时更是这样,很多时候现实与文化已经互文,水乳交融,至少在70年代北京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