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并不总是生活在“小说”的情境里,也不可能生活在电视连续剧里,更不可能生活在电影里。日子很平常,大多数时候,没有情节。
让生活的步子停一停,让紧张的节奏慢一慢。我们需要悠然看一看四周,需要安静想一想自己。
那样的心境下,就有了散文。
大概因为我不是一个专心沉湎于小说世界中的人,不是一个无条件热爱虚构故事的人。就像一个上着软件编程课的学生,目光偶尔从屏幕上游移开去,顷刻就被窗外的蓝天与飞鸟吸引了……
那个瞬间,有新鲜的凉风和奇异的花香袭来,不再用文字讲述或编织别人的故事,而是记下自己亲身感受的即时风景。
你被这些活的事物所吸引,或喜或哀或忧或怒,或震惊或沉吟,或疑虑或诘问——那是与你自身存在相关的思绪,是一种撞击或触动内心的情感。它们更真实更贴切,散文的世界里,文字与心灵之间一无阻隔,思维与表述相融一体。
在我看来,散文不仅仅是一种区别于小说的文体,而是一种审美趣味,一种心灵境界,一种人生哲思。若是在我们的生活中,常有美妙的“散文时刻”来临,那是何等的惊喜与惬意。其实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片草地(或树林),用以静思、沉醉、遐想、反省……
在这个意义上,散文近似于不断句的诗歌。好散文,源于诗的意象。
它区别于诗歌之处,在于它行文的自由与松弛,却是“松而不散”“散而不疏”。尽管散文不需要遵从诗歌严格的音韵节律,但好散文的文字语言,当如诗歌般简练精致。
因而,小说写作之余,我常写散文。散文写作之余,亦写小说。
三十余年的文学之路,至今已出版了八九十种出版物。算起来,我的短、中、长篇小说创作和散文随笔写作的篇幅总量,几乎相等。
与读者分享散文,分享的应是那一份诚实与凝练之美。
这一本散文集《牡丹的拒绝》,由新地文学社出版,正合我意。迄今为止,我已在台湾出版了六本书:1998年台湾业强出版社的长篇小说《情爱画廊》、散文集《女人的极地》,2001年台湾宏文馆的随笔集《女人向前走》,2003年九歌出版社的长篇小说《作女》(2009年再版),2005年九歌出版社的中短篇小说集《请带我走》。
此次新地文学社收录的这本散文集《牡丹的拒绝》,是从我几十年的散文作品中精选而成。此前曾在台湾版中收录过的女性散文,这一次不再重复收录。
为台湾读者筛选编辑散文集,颇费我一番心思。
曾经,拿起自己台湾版的繁体字小说或散文,字仍然是原来那个字,内容也明明是熟悉的,一俟化简为繁,骤然有了间离感,竟然好像在阅读一部陌生人的作品。
一海之隔,同是中华汉语文学作品的作者和读者,在看似相同的文化历史背景之下,却有不同的社会肌理,生出迥然相异的语境。
身在大陆,以往的许多作品,大多是写给简体字的读者。大陆读者阅读台湾作家的作品,“化繁为简”并无障碍。然而,简体字倏然跃过一道海峡,在热雨湿雾中化蛹为蝶,那浓聚并留存了更为深厚的文化底蕴的“正体”字,究竟传递出怎样的人生况味,才能与海那边的人心扉相通?
有点像是又一次检验,又一次考试。
我的散文中所迷恋所忧思的那些自然、风物、往事、艺术、书本,穿越海峡,在海浪中漂流洗濯,是否也同样能够得到台湾读者的理解与认同呢?
一字一句,一笔一画,这几千年传承的象形文字,难处并不在或繁或简的字形,而是一题一文构成的词意文心,应是两岸读者共同拥有的人类良知。
若是我们能在“化简为繁”中互相懂得,便是对我写作最大的褒奖了。
我期待。
三十多年前,新地文学社的创刊人郭枫先生,差不多是最早踏上大陆的台湾作家。那时的诗人郭枫将近中年,“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结交了当时活跃于大陆文学界的多位作家,并成为终身文友。郭枫先生多年来致力于两岸文学交流,推介了许多大陆重要的作家和作品,人缘口碑俱佳。记得郭枫先生当年曾说过,计划在台湾出版我的作品,我亦喜亦盼。再以后,诗人消失在海那边,只是偶尔从诗歌里传来诗人遥远的叹息。
三十年过去,诗人老了,诗心依然茁壮。
诗人再次出现的时候,以电子邮件的方式,送来了令人欣喜的信息。一个三十多年前的承诺,一个几乎已经被我忘却的承诺,在海风中悄然登陆——今年秋季在台湾举办世界华文文学第二次高峰论坛,为此将编撰出版一套华文文学丛书。
诗人以他青春依旧的激情,向大陆文友履约,三十年,不晚。
为了文学,为了那些用汉字母语书写的华文文学,无论天涯与海角。
这恰是我所向往的散文意境吧。
郭枫先生以半生心血,坚守新地文学季刊,犹如守护那片美丽的海岛。台风海浪暴雨过后,望得见海上远远的新地,文学新芽新枝新蕾,蓬勃葱郁。
特以此序,为海内尚存的情谊、诚信与执着——向郭枫兄长,向新地文学社,向华文文学的友人们,一并致意并致谢。
2012年8月8日
(本文系散文集《牡丹的拒绝》繁体中文版序,台湾新地文学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