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艾小图】
如果可以，我希望爸爸永远都不会老；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还能是爸爸的女儿。
1.
我对我老爸来说是老来得女。他进入不惑之年，老妈突然怀孕有了我。那时候家里已经有了哥哥，爸妈因工作和岗位都不准生二胎。计生办的干部们来家里做了很久的工作，爸妈无奈同意了不要我。
当时我妈妈在做引产手术前的检查，替妈妈做检查的阿姨对着B超诊断仪劝慰我妈妈：“你看，是个女儿，不要也好。”
那个时代的人多有重男轻女的思想，而妈妈是个奇怪的人，得知是女儿以后，回家几天都睡不着觉，最后和爸爸商量后，决定把我生下来。
20世纪90年代，正是计划生育管得最严格的时候。因为我的出生，家里遭遇了难以想象的重创。爸爸连降四级，单位下达了对于我们家庭来说几乎能算天价的罚款，而我妈则直接被单位开除了。
那时候家里过着很艰苦的生活，但爸妈对我的疼爱却不输任何一个家庭。大概因为是小女儿，爸爸对我格外疼爱。
我从小就不爱吃饭，只爱吃零食，每天一走一摇地去爸爸单位的小卖部买东西，然后等我爸爸去给钱。我爸爸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去小卖部问那里的阿姨：“我女儿今天买了多少钱的东西啊？”
单位里其他叔叔阿姨都看不惯我爸爸这样，便说：“不过是个女儿，这也惯得太厉害了，以后大了也是别人家的。”
我爸爸总是不服气地顶撞：“我女儿以后不嫁人，我养一辈子。”
我家里是典型的严母慈父，从小到大我爸爸几乎没有说过我一句重话，我小时候很调皮，妈妈经常忍不住打我，而我爸爸对我动手的次数不超过一只手的手指头数。
可奇怪的是，妈妈打我的事，长大后我几乎都记不清了，却一直清楚地记得我爸爸每一次打我的原因和过程。
长大后，我妈对我说：“你小时候总是说，要种个爸爸，然后秋天就可以收获很多个爸爸，爸爸是全世界最好的人，把你爸爸哄得找不着北了，你要天上的星星他都恨不得搭个梯子去摘。”
我至今已经不记得自己说过这些话，我只知道我的想法变了，我不想种很多个爸爸了，我只要我爸爸一个就好。
2.
我小学成绩好，爸妈希望我能上更好的初中，咬牙给择了校。于是我去了不熟悉的学校，也接触了完全不一样的同学。还不算懂事的孩子，在崭新且较从前更复杂的环境里，心态和行为都变得与从前很不一样。
那时候爸爸的单位破产了，他不得已下海开始做生意，没有那么多时间管我。
初中的时候曾走过一段弯路，每天放学不回家做作业，而是和同学一起去网吧玩电脑。把爸妈给的上培优班的学费都花掉了，每天回家撒谎。爸爸不仅对此深信不疑，还老觉得我学习辛苦，趁我妈不知道，偷偷给我钱花。
犹记得初二的时候，班上的女孩都打耳洞，我陪闺密去打，结果闺密不敢，而我赶着回家，就说：“我先打一个，要是不疼你就快点。”
我顶着红肿的耳朵回家的时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赶紧把头发放下来挡着，结果还是不一会儿就被我妈妈识破，我妈瞪我一眼说：“等你爸回来收拾你。”
我惴惴不安地等到老爸回来，结果他看了一眼后，只淡淡地问：“怎么就一边？要打打一对。反正以后总要打的，什么时候都一样。”
我就这样在这样的家庭里渐渐长大，虽然我爸妈对我溺爱、放养，但很庆幸的是，我没有学得太坏。虽然学习成绩一直在走下坡路，但还算顺利地读完了初中、高中，考上了大学。
我高考那一阵，学校每天晚上八点四十才放学。我爸爸让我每天一放学就给他打电话，他好来车站接我。那时候我不过十几岁，玩性大，有时候记得打电话，有时候不记得，可是不管我记得还是不记得，不管天气多冷，不管下雨还是下雪，只要我下了车，一定可以看到我爸爸站在车站，抽着烟等着我。
那时候的我不会觉得多感动，也不会想太多，只觉得爸爸好烦，那么一小段路还非要等在那儿，想和小伙伴说说话都不行了。
直至很多年后的今年，一天我妈妈连续打了六七个电话给我，说同楼一位奶奶去世了，楼下摆满了花圈，怕我害怕，叫我要回来的时候给家里打电话，爸爸下楼去接。一如多年前，我玩忘了，忘记了打电话。
当我下的士的时候，我发现爸爸像很多年前那样，抽着烟站在楼下等着。
我不知道他等了多久，风那么大，我才下车，走那么几步都觉得冷，可爸爸一直站在那儿，想必已经冷得要没知觉了吧？
我看着他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影下显得苍老而佝偻，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我心里挺拔伟岸的爸爸，已经老了。
3.
我在本地读的大学，因为从小到大一直走读，住校后不会规划钱，一贯大手大脚，成为“月光族”，每次周末回家就想方设法要钱。
那时候我爸妈都已经退休了，妈妈每个月就给老爸几百块钱买烟，老爸抠着钱攒私房钱，每周我回来都偷偷给我一二百元，然后嘱咐我：“千万不要告诉你妈。”
我和爸爸也会吵架。比如我发现他攒了三百元私房钱，但是他却只给我一百元，我们就会产生分歧，我便翻脸不认人，直接向我妈举报爸爸存了私房钱。
被没收了私房钱的爸爸笑骂我：“白眼狼，白养的女儿。”却从来不会真的和我生气。
我总是笑称爸爸是ATM机，只要我要就能取得到钱。爸爸总是笑，说这是长线投资，以后会十倍百倍地要回来。
可是直到今天，不管我挣多少钱，他从来没有找我要过。
我妈退休后总爱到处玩，时常把我们父女俩留在家里。老爸不会做饭，我也不会，于是老爸就给我买泡面，还得意扬扬地说：“只有爸爸才能这么好，怕你饿。”
吃了两天泡面受不了了，老爸就买了另一种口味的泡面，还说：“只有爸爸才能这么好，还给你换换口味。”
就是这样一个老爸，才能让我一直嘻嘻哈哈地长大。
我读大学便开始写文章，开始挣稿费。我不算什么孝顺女儿，拿到钱了都被自己花得差不多了，每次给他们买的东西都不值几个钱，有时候给爸爸几百块钱买烟，老爸都舍不得花，逢人便说：“我女儿能干，还在读大学就会挣钱给我花。”
我有时候被他说得有点窘，就说他：“这点小事别到处炫耀，怎么这么虚荣？”
那时候他回我：“你不懂，这不是虚荣。”
至今我仍然不能懂他的这种“虚荣”，但我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变老，永远永远都这么“虚荣”就好。
4.
我年岁渐大，站在人生抉择的路口。我选择了继续深造，要去很远的地方读书。
我原本以为会是越老越黏人的妈妈反应比较大，却不想闹情绪闹得最严重的是老爸。
我妈说好几次想到我要去那么远，老爸都偷偷地哭，说女儿以后要去那么远，想她了都见不着。
后来我和老爸谈心，老爸说：“我不指望你能挣大钱，也不需要你光宗耀祖，就希望你找个工作，安安稳稳地待在我身边。我年纪大了，就希望死的时候，你在身边，能看看你，也没有遗憾了。”
当时我忍着不说话，晚上痛哭了一场。第二天，老爸主动找我，说想了一夜，还是前途最重要。
年逾六十的老人家，督促着我教他用QQ，用FaceTime，好和我联系。
我不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我只知道，就如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他尊重了我的选择，然后妥协、妥协、再妥协。
我脾气有点急，我爸爸总是感慨：“不知道以后你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家里疼得跟什么一样的女儿，怕你去了别人家会受苦。”
我读大学的时候，每次放寒暑假，总要把笔记本电脑拎回家。有一次我在车上遇到小偷，被我发现了，他不仅不心虚，还超凶地把我骂了一顿，我一时也来了脾气，和那小偷对吼了一顿。
下车后，正碰到来接我的爸爸，我气呼呼地和他说了这事，不想他不仅不帮我，还把我骂了一顿：“抢劫也好，小偷也好，要是真的闹起来了，别硬碰硬，他们要就给他们，你这不依不饶的，人家掏把刀出来，那你怎么办？”
我当时很气，气老爸怎么没有是非观，怎么能纵容犯罪，却不想他接下来说了一句：“电脑也好，东西也好，没了可以再买，要是我的女儿没有了，上哪儿买呢？”
我当下就没了言语。
从前我总以为，我以后出息了，挣了大钱十倍百倍地还给爸妈，就是孝顺。
如今我只希望，我能过上安稳的生活，身体健康，家庭平顺，每天开开心心的。
因为时至今日，我终于懂得，我过得幸福，就是我爸妈最大的幸福。
5.
从前我总是粗心大意，爸妈头疼脑热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只以为和我们一样，两三天就好了。现在爸妈年纪大了，一点小毛病就要住院，反复检查。
如今他们只是咳嗽咳嗽，我都胆战心惊。
我身边有几个同学，爸爸因为车祸、癌症等，离开了人世。
每次听闻这样的事，我都心情沉重。
要知道，有些事，我连想象都不敢，做梦梦到都会痛哭一场。
我小的时候，最喜欢骑在爸爸肩膀上，装作骑大马，而爸爸也乐此不疲地让我骑。
我也始终记得，很小的时候，爸爸单位组织去温泉旅行。我不会游泳，我爸爸把我背在背上，而我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
他像一尾鱼，灵活地在水中游弋，而我坐在他宽厚的背脊上，什么都不用做，只用跟着他的节奏便能看到四处的风景。
很多很多年后，我长大了，我不爱骑大马了，我还是不会游泳，但是爸爸却已经驮不动我了。
他老了，循着人类的生理过程，他变成了一个老头子，可他始终是我心里最厉害的老头子，是我永远的大树，不管我去哪里，在干什么，永远都为我遮风挡雨。
如果可以，我希望爸爸永远都不会老；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还能是爸爸的女儿。
亲爱的老爸，请你一定一定要老得慢一些，我会用最快的速度，成长为你的肩膀，就像小时候你驮着我一样，未来的路，我驮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