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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父亲

跛脚的姐姐打来电话:“妹妹,快来,阿爸病重,在医院。”

我没好气地说:“我没有阿爸,哪来的阿爸?”

“别这样,妹妹,阿爸病得很重,活不了几天了。你快来看看吧。”

我心底一沉,五味翻涌在胸。我突然有哭泣的冲动。

阿爸!多么陌生的称谓啊。二十五年来,我无数次想象过父亲的模样。然而,那影像朦胧如水中月影,正欲成形,微风掠过,或者一缕云彩拂动,那影像便瞬间消失了。梦里,也时常出现阿爸的身影,或高壮,或干瘦,或恍惚不清。我的男人时常以玩笑而又不无怜悯的口气说:“可怜的没有父亲的女人。”当我终于将对父亲的怀想放下,自己有了儿子之后,阿爸却突然出现了。像一个神秘的天降之物。

母亲时常叹息:“他可能早就走了吧?不然,也该有个信息了。”

二十五年的等待多么漫长。

我到医院时,两个姐姐都守候在阿爸身边。阿爸枯瘦如柴,眼窝深陷,一头白惨惨的寸发。我静静地甚至冷冷地打量这个陌生的男人。我在他的脸上努力寻找着我曾经想象的阿爸的影子。可是,他是那么老朽而又陌生哟。见我进来,他从枕头上微微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我,像是要把我看透似的。我并不接应那热切的目光,我把头低垂下来。跛脚姐姐扯扯我的衣襟,意思是让我过去喊阿爸。我转过脸去。

阿爸问大姐:“她就是梅朵啊?”

见姐姐点头,老人的脸一皱缩,嘴唇翕动着,好半天才发出压抑的声音,几滴混浊的泪水滚出眼眶。

“梅朵!长成……大人了。呜,呜,我对不起你呀。”

我的心揪得更紧了。但是,我强迫自己镇定。

我把目光从让人难受的房间瞟到窗外:一些病人缓慢走动,有人陪着,或在独自锻炼;一辆拖拉机上跳下来几个人,他们麻利地把车厢里的人抬下来,急急送了进去;有人拿着装有水果鸡蛋的袋子,向住院部走去……人来人往,相聚离散。许多人生戏剧在此无声上演。

我正神思飘浮,大姐一把将我拽了过去。阿爸突然攥紧了我的手。老人哽咽起来,泪水哗哗地淌下来。我低下头时,内心翻江倒海,我的泪水也不由自主地滚出来,稀里哗啦,一点都不争气。我对自己生气起来。这算啥呀?一个男人想抛弃女儿就抛弃女儿,想当父亲就当父亲,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我现在工作了,谁也不用靠了,他倒要来当现成的阿爸!我抽出手,转身离开了病房。

在走廊里,我终于为自己为莫名的人生哭泣开来。

跛脚的姐姐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扶在膝盖上,一摇一晃地走了过来。

她安静地站在我身边。

待我哭毕,她说阿爸是癌症,活不了几天了,她想把他接到她的裁缝铺服侍。她希望我能够喊他一声“阿爸”,她说阿爸一直为我们为母亲感到歉疚,你就原谅他吧。

父亲从天而降,却又要永远地离开了。命运,多么擅长导演!

再次回到病房时,我见到老人的目光痴呆而绝望,他极快地看过来,然后,将眼光收敛到手上。眼神迷离又似充满了恐惧。趁我不注意,那偷窥过来的目光辣如火光。

我走过去,攥住了老人的手,倚着病床坐了下来。老人像是无法相信,目光如炬,覆盖了女儿的一切,然后,身子急剧地抖动起来。

“阿爸。”

“啊……我的女子!”

老人抖抖瑟瑟地号啕起来。

大姐按老人的要求,打开了第一口箱子,这箱子里装着一对藏毯、一只银碗和一个卡垫,接着打开了第二口箱子,面上放着各种版本红色封面的毛主席语录书,然后是一件军用大衣,大衣下面是一只黄书包,书包下整齐地叠放着一套军服。

老人接过黄书包,双手抖瑟着打开封口。

大姐说,我来打开吧。

老人感激地看着大女子。

我们不知道那书包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让老人如此激动。

大姐取出一块叠得整齐的白布。外层的白布打开了,再是另一层白布,第二层白布打开了,还有一层白布。当最后一层白布打开,一张揉皱的黑亮的纸卷出现了。

大姐递到老人手上。老人细心地看着,然后,递给我,说:“你看看,一共有多少?”

我接过去一看,从第一页翻阅到最后,人像被雷击火焚般呆愣了:从一角,五角起存,最多的是五元和十元,竟然存了三万一千四百二十五元五角。这是跨越了二十年的全部人生积蓄!

此刻,老人的神色平静而安详。他像安排最后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娓娓交代道:

“我的女子们,我对不起你们和你们的母亲,你们母亲不原谅我,不让我回家看一看,这我能理解。即使是我也会这样做的。梅朵,三个女子中,我最对不起的是你。那时你才三个月。对,只有三个月。你的两个姐姐,毕竟我还疼爱过她们。阿爸内心是多么愧疚啊!我这存折上的钱虽然不多,但是我想给你们一点补偿,表示我尽过一点阿爸的责任——虽然钱什么也代表不了,也无法补偿父亲欠你们的。梅朵啊,你不要摇头,阿爸是多么高兴啊。你们三个女子中,你现在过得最好。我希望你还是能拿一点,就当阿爸的一点心意。大姐也当了家,并无太多忧虑,只有二女子腿脚不方便,生活最困难,请你们给她多分一点吧,以后你们还要多照顾她。银碗就留给梅朵的儿子,我的孙子吧。爷爷无福照看他了。大衣……”

父亲将他的“遗产”一一分割后,脸上露出欣慰的笑。

我们哭过了又笑笑了又哭,陪父亲度过以小时计算的最后岁月。

我们三姐妹还想达成阿爸最后的心愿。

在我们泪水相伴的请求下,守活寡般单身度过二十多年、辛苦养育了三个女子的母亲,终于同意让父亲回家看一看。

由我和大姐扶着,阿爸回到城郊的家里。

他的眼光是那么贪婪,他从屋底看到楼上,从正屋看到经房,一间又一间,一孔又一孔的布局,他在这里摸摸那里闻闻,像要把所有东西都吸进眼里装到心上。唯有母亲,冷漠地站在窗前,一言不发,眼光冷峻而挑剔。阿爸刚进门时,迅速地将母亲上下打量之后,便一直躲避着母亲冷冷的目光。

父亲终于累得气喘吁吁。我和大姐便让父亲坐在灶旁。二姐赶紧生火烧茶。

我扑到母亲的怀中,用双手搂着母亲的脖子,请求母亲坐到灶旁,坐到父亲的身边来。

母亲终于坐到父亲旁边的垫子上来了。父亲呜呜地哭起来:

“呜,呜呜……我不曾祈求过你的谅解。阿拥啊,你能够坐到我身边来,我已经是多么高兴啊!呜……”

母亲的泪水也无声地流淌下来。

大家正喝着茶,父亲突然“嘻”的一笑,脖子一歪,走了——就像他二十五年前那场神秘的出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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