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楼霁雨就来了倚云居，被丫鬟们拦在了门外。
楼霁华听见动静，紧皱了眉头：“她来吵嚷什么？这院子里的规矩都废了么？”
静影忙笑道：“规矩是没有废的。只是后来王爷把府里的事情交给了于侧妃管，倚云居的西厢房就热闹了起来，有事的没事的丫鬟婆子们老往这边跑。不信您去瞧瞧西厢房那边，各院子里的管事娘子们排着队回事情，于侧妃这会儿还指不定忙成什么样呢！”
楼霁华大笑：“我才不去！你们又想骗我去帮凝素的忙！”
静影失笑：“分明是于侧妃替您挑了担子，您倒是心安理得了！”
“她替我办事，我一向心安理得。”楼霁华一点也不觉得丢人。
话虽如此说，她还是起身下了床，胡乱拢起头发，披了外袍打算去西厢房看看。
这时楼霁雨已闯了进来，看见楼霁华便叫：“如今我连见你一面都不能了吗？”
“谁把人放进来的？”楼霁华向小丫头们扫了一圈。
楼霁雨擦了擦眼角：“你这院子，奴才们都进得，唯独我进不得？华儿，你该不是怕见我吧？”
楼霁华抬手指了指西厢房的方向：“奴才们进来的，都去那边了。楼姑娘若有事找于侧妃，这便请过去吧，我就不陪你了。”
“我找你。”楼霁雨倔强地站在廊下。
楼霁华拢了拢衣裳，转身进门。楼霁雨亦步亦趋地跟了进来。
“你想说什么？”楼霁华靠在炉边坐着，懒懒的。
楼霁雨撵走了丫头们，垂下眼睑：“华儿，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
“这话我就不懂了。”楼霁华低头饮茶，漫不经心。
楼霁雨急道：“你怎么会不懂！如今王爷心里眼里都是你，连你的奴才也飞上了枝头，可是我……华儿，咱们是亲姐妹，你就忍心看着我被人踩在脚底下吗！你是王妃，我却连个名分也没有，传出去旁人不止笑话我，也会笑话你啊！”
“我不怕人笑话。”楼霁华淡淡道。
“华儿！”楼霁雨心下一急，又抹起了眼泪。
楼霁华常常觉得这个“姐姐”的眼泪来得莫名其妙，这么多年下来倒也习惯了。
楼霁雨哭了一阵子，见楼霁华不理，忽然站了起来：“华儿，王妃的位置本来就是我的，你夺了我的位置去，我也没说什么……如今你志得意满，却连一个名分都不肯施舍给我吗？你怎可以如此专横无情！”
“我一向如此专横无情啊！”楼霁华百无聊赖地敲打着手边的茶盏，头也不抬。
楼霁雨忽然冷笑起来：“听说先前你在尚书府的时候，跟一个姓岳的书呆子不清不楚——该不会就是昨日来见王爷的那一个吧？我见他看你的眼神，非常不对劲！”
“你想说什么？”楼霁华慢慢地站了起来。
楼霁雨眯起眼睛，笑得很得意：“我在想，如果王爷知道了这件事，他会怎么做呢？奸夫都追到王府里来了——”
她的话尚未说完，楼霁华已扬起巴掌，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脸上：“上次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你敢打我！”楼霁雨捂着脸，泪珠子唰唰地落了下来。
楼霁华敲了敲窗子，向外面叫道：“沉璧，把这个女人给我轰出去！”
“谁又惹你生气了？”外面响起了黎羽的声音。
楼霁雨“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捂着脸冲了出去。
静影打起了帘子，黎羽迈步进来，楼霁雨挂在他胳膊上又跟了回来，哭哭啼啼地道：“王爷，我好心来看看妹妹，可她……”
黎羽推开她的手，淡淡道：“华儿性子不好，你就不要轻易招惹她。这倚云居，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
“可是王爷，你都好久没来扬清阁了！”楼霁雨擦着眼泪，一副饱受委屈的模样。
“静影，送她出去。”黎羽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楼霁雨非但不肯走，反而一屁股赖在了地上：“王爷，华儿她品行不端、粗野无礼，又是个卑贱的庶女，你为什么处处偏纵着她！她假死出宫，这段时日也不知是在同何人鬼混，你当真要……”
“静影！”黎羽断喝一声。
静影立时走上前来，向楼霁雨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楼霁雨被打懵了，捂着左右对称的一张脸，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静影敛衽为礼：“楼姑娘，王府不是你们楼家，由不得您放肆胡闹，更容不下您颠倒黑白！您若是再惹王爷生气，恐怕就不是一巴掌的事了！”
楼霁雨愣了好一会儿，捂着脸大哭着跑了出去。
楼霁华坐回原处，叹了口气。
黎羽在她对面坐下：“你不愿见她，以后不叫她进门就是了，又何必一定要动手。”
楼霁华低下头去，不肯答话。
黎羽便拉过她的手摇了摇：“还在生气，可见你的心胸实在有限。她是你亲姐姐，你总该敬她几分才是。这几个月萤儿没少让她吃苦头，本王不能次次替她出头，她已经够委屈的了。如今你回来，我本来还担心你们姐妹二人携手欺负了萤儿，如今看来……”
楼霁华仰头喝下沉璧送来的药，抹了抹嘴冷笑道：“如今看来，我们姐妹二人自己打起来就挺热闹，萤儿姑娘在一旁喝茶嗑瓜子就可以了，对不对？”
黎羽点点头，微微地勾起了唇角。
楼霁华又站了起来：“王爷瞧着热闹，觉得挺有趣吧？这府里的女人，每一个都脸红脖子粗的，恨不得吃了别人，做梦都盼着一枝独秀——王爷是不是很骄傲？”
“你就不是这样。”黎羽也跟着站起，深深地看着她。
楼霁华的心里十分别扭。
跟黎羽面对面坐着的时候，她觉得好像连椅子上都能长出刺来，扎得她浑身不舒服。就连此刻黎羽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她都觉得像锥子一样。
“换件厚一点儿的衣裳吧，跟本王出去一趟。”黎羽忽然叹道。
楼霁华警惕地看着他：“又去哪儿？”
“吟风谷。”黎羽淡淡道。
楼霁华打了个寒颤，脱口而出：“不去！”
黎羽拉起了她的手：“不是去军营。吟风谷深处还有一个地方，本王去那里有点事。你在府里待着也无趣，不如顺便跟着本王出去散散心。”
楼霁华想了一想，点头应下。
黎羽忙唤了沉璧进来帮她换衣裳，又嘱咐了好几遍，说是山中风大，一定要备一领厚些的斗篷。
一切收拾停当之后，恰好凝素走了进来，进门便笑：“今日那些婆子们格外聒噪，只差没有打起来了——没吵到你吧？”
“还好，”楼霁华迎上去攥了攥她的手，“你也别太费神了。”
凝素抬头看到黎羽，愣了一下：“王爷来得倒早。你们这是要出门？”
楼霁华握着她的手笑道：“府里闷得厉害，恰好王爷说要去吟风谷——你跟我一起去吧！”
“好端端的安生日子不过，跑去山谷里吹冷风？我又不傻！要去你自己去！”凝素啐了一口，十分不给面子。
黎羽笑道：“不去也好，这府里总要有个当家人在。萤儿年幼任性，霁雨又有些拎不清事。除了你，还真没有人能镇得住这一院子的奴才们。”
“合着王爷把我当镇宅的石狮子呐？”凝素替楼霁华整理着斗篷上的带子，回头给了黎羽一个白眼。
“偏你嘴刁！”黎羽嗤了一声，拉着楼霁华便走。
楼霁华跟在他身后踉踉跄跄的，走出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却没有见到凝素的身影。
黎羽笑道：“你跟你亲姐姐闹得脸红脖子粗的，凝素那丫头倒是真心跟你好。”
楼霁华勉强笑了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可是到底哪里不对，她一时却又说不上来。
吟风谷。
从谷口进去不远，一片略平坦些的山坡上，驻扎着黎羽的玄武营。
再往里面走，山林深处，别有洞天。
楼霁华坐在马车里，听着黎羽和朱一在外面说话，心里乱成一团。
黎羽今日过来的原因是，岳之恒又召集了一批铁匠，为玄武营铸造兵器。
铠甲的事情显然早已预备妥当，如今兵器也有了着落，粮草又有明家的产业供应……黎羽手中的这只猛虎，已经日渐生长了起来。
异日天下大乱，已经是可以预见的了。
楼霁华有心阻止，却已经无能为力。明家那边，岳之恒已经把她架空了；王府这里，凝素并没有让她插手的意思；至于黎羽——他绝不会让一个楼家的女儿来管他的事。今日带她前来，不过是给她一个警告罢了。
一时之间，楼霁华倒不知自己是该悲哀还是该骄傲。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黎羽亲自过来扶了楼霁华下车，朱一便在旁边大笑起来：“我说你今儿怎么好兴致，带了马车到这里来！原来是美人在侧——这是故意刺我的眼吗？”
“你若觉得刺眼，大可娶上十房八房，本王又不拦你。”黎羽牵起楼霁华的手，淡淡地笑着。
朱一跟在后面啧啧连声：“还说不是刺我！我纵然娶上八十房，找不到一个贴心贴意的人儿也是枉然！不过黎老大，你连咱们这么大的事都叫这个女人知道，就不怕……”
“她还没那么大本事！”黎羽不以为意。
朱一凉凉地笑着：“你这小王妃有没有本事，我是不知道的。我只是怕你耽溺于儿女情长，忘了初心呐！”
“你放心，即使你忘了令尊大人的姓氏，本王也不会忘了自己的初衷。”黎羽神色淡淡，攥着楼霁华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这时一行人已走进工匠之间，黎羽四下里看得很认真。
楼霁华在工匠之中看见许多似曾相识的面孔，恍惚间几乎以为是回到了自己昔日的铺子里。
可是，毕竟不一样的。
她不忍再看下去，只好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里面似乎是打铁的地方，有人迎了出来，擦着汗笑道：“王爷，新来的铁匠手艺都不错，几乎没有需要操心的地方——您进去看看？”
黎羽略一迟疑，放开了楼霁华的手：“里面太热，你在这里等着，本王去去就来。”
楼霁华点头应下。刚才说话那人忽然看见了她，脸色立时变了。
楼霁华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岳郎中。”
岳之恒低下头，缓缓拱手：“不知王妃驾临……”
楼霁华疏离而不失端雅地微笑着：“岳郎中不必多礼。”
这时黎羽已走远了，岳之恒只得追了上去。
楼霁华站在原处看小伙计们打磨铠甲上的铁片，一时倒也自得其乐。
朱一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见她离那些伙计远了些，便笑嘻嘻地凑了过来：“你跟着来这里干什么？伙计们又脏又臭的，也不怕熏着你！”
楼霁华下意识地想避开他，朱一已拦住了她的去路：“那么怕见我？”
“朱参将，请自重些。”楼霁华躲闪着目光，不肯与他对视。
朱一笑了：“自重？明月楼那一夜，你为什么不劝我‘自重’？”
“你到底要怎样！”楼霁华又急又恼，跺脚叫了起来。
朱一竖起一根手指做个嘘声的姿势：“别吵，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毕竟这里人多眼杂的，想做点别的也做不成，你说是不是？”
楼霁华四下看看无人注意到这边，便压低声音急道：“该说的话也都说得差不多了，你何必苦苦相逼……”
“怎么，真打算回到黎老大身边去，老老实实地当你的定北王妃？”朱一轻佻地伸手搭在楼霁华的肩上，问得十分随意。
楼霁华下意识地摇头，随即省悟，忙冷下脸来道：“不管我选哪条路，都注定跟朱参将无缘就是了。”
“啧啧啧，真绝情啊！”朱一夸张地感叹着。
楼霁华低下头，有些心虚。
朱一转到前面来，伸手托起了楼霁华的下巴，欣赏着她慌乱的神情：“我偏偏放不下你，怎么办？媳妇儿，我好像已经对你上瘾了！”
“你再这样无礼，我只好告诉王爷去！”楼霁华推开他的手，恼羞成怒。
谁知朱一反倒愉快地笑了起来：“好啊！你去告诉他：你我在明月楼一夜缠绵之后，你想翻脸不认人，但我偏偏纠缠不休……咱们不妨猜一猜，他会如何处置？”
楼霁华紧紧地咬住下唇，沉默许久。
朱一背着双手靠在墙上，笑嘻嘻地看着她。
楼霁华垂下眼睑，黯然叹道：“你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