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笙使劲揉眼，不敢相信亲眼所见。
但揉红眼，快要揉出水来，却揉不掉眼中的慧觉禅师。待假张长生走进，院门关上，他俩悄悄跟到院前，透过门缝可以看到，院中有间禅房，房中有个和尚。和尚正对佛像，只隐约可见其背影，光着脑袋，宽腰厚背，不是慧觉是谁？此时的慧觉口诵经文，手捻佛珠，虔诚礼佛，而一旁的假张长生恭恭敬敬，垂手而立，小声禀报。
他声音很轻，轻到外人听不清。
在白玉笙的意识里，禅师已经是个死人，他曾亲耳听到禅师的惨叫，亦曾亲眼见到血泊之中禅师的尸体。一个死人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不知该相信他的意识还是眼睛。
意识会骗人，眼睛亦会！
他亲眼所见的死人，此时却突然好端端站在他眼前！
自禅师遇害，他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他一直在查找凶手，未敢懈怠，那是一名近乎消失的凶手，他找很久，间接害死许多人，却终究没能找到。他曾自责，自责找不出凶手，自责害死那么多无辜之人，如今他却见到复活的禅师。若禅师果真没死，那何来凶手？一名不存在的凶手，是如何杀死更夫、贾富贵、柳一刀的？禅师的死是假的，他们的死却是真的，真到每当他闭上眼睛，那些死者便会出现在他的脑海。
他意识极为混乱，慌忙望向别处。
别处什么都没有，只因他的心全在禅房里的那个和尚身上。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也很可怜，这些日子以来，他费尽千辛万苦想要找出凶手，替禅房里的那个和尚报仇，到头来却发现和尚活得好好的。和尚活得比他好，和尚自在逍遥，他却被无端卷入江湖。
原来，是禅师自己杀死自己，禅师就是凶手！
原来，是禅师杀死胡人、更夫、贾富贵、柳一刀以及灵犀阁里的那些人！
他不能替活人报死人的仇，只因活人无仇可报。他若想替禅师报仇，便要先杀死禅师，可若他杀死禅师，他就会变成凶手，他只有再杀死自己，才算是真正替禅师报仇！
小燕子看到慧觉，却并不惊讶，她只瞥一眼禅房，便紧紧盯着白玉笙。早在灵犀阁时，她就曾怀疑慧觉假死，如今即将真相大白，她反倒有些不安。她的不安全在白玉笙身上，她害怕白玉笙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打击。原来，她一直握着他的手，紧紧握着。
她还低声说着：“有我在，别怕……”
此时，禅房中的慧觉仍面朝佛像，背对着他们。他们看不到慧觉的表情，只隐约感觉他在口诵经文，手捻佛珠，待听完假张长生的汇报，方发出一声轻叹，却道：“傻徒儿，你已落入别人的圈套。”
假张长生不知何故，轻声问：“圈套？”
慧觉面无表情，直直看着佛像，仍自手捻佛珠，而他的佛珠竟是少一颗，此时他的手正落在串佛珠的线上。待沉默许久，他总算开口，却是冲着门外，轻诵道：“阿弥陀佛，你们既已跟来，何必躲在门外。老衲早该想到会有今日，实在不该心存侥幸。”
他声音很轻，却似字字用力，隔着老远便传至门外。小燕子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只得推开门，携白玉笙走进。
她总是走在最前头，一旦有危险，她便可一人抵挡。
行至院中，她却未嗅到半点危险。禅房中传来淡淡檀香，臻品玉檀，极是清心怡人，与在树林和灵犀阁闻到的檀香一模一样。她嗅不到慧觉身上的杀气，亦看不到慧觉的正脸，此时的慧觉就像一位行善积德的老和尚。老和尚一边诵经，一边捻珠，替香客祈福。
但她知道，没有杀气的杀手较有杀气的杀手更可怕！
江湖传闻，杀手排行榜排名第一的封侯，便是一位能隐藏杀气的杀手。他自出道以来，从未失手，故而有“杀手封喉”的称号。他之所以从未失手，除倚仗过人的剑术外，便数他那内敛的杀气最是迷惑人。他在对你笑时，你若真当他是笑，那你便是离死不远。
慧觉虽非杀手，却会杀人。
江湖，不只有杀手会杀人。杀手是为别人杀人，不是杀手的人是为自己杀人；杀手杀人通常只为钱，明码标价，一手交钱，一手杀人；不是杀手的人杀人却复杂的多，有时为钱，有时为名，有时为权，有时什么都不为，只是想杀人。
她不知道慧觉因何杀人，但慧觉杀人是真，不容抵赖。更令她不安的是，慧觉武功高强，不在师父之下，纵她使出全力，亦绝非其对手，因而一踏进内院，她便处处提防，留意慧觉的一举一动，连慧觉身边的假张长生都在她的监视之下。
当然，她知道这位张长生是假的。
她知道的，白玉笙却不知道。此时的白玉笙呆呆望着禅房里的一僧一胖，僧为凶手，胖为何人？难道张长生是慧觉的帮凶？他不敢再想下去，只道一声“嘟嘟胖，禅师，你们……”后，便如鲠在喉，说不下去。他心中千言万语，却化而为石，重重砸在心上。
心上压着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慧觉轻轻转身，看向院中目光呆滞的白玉笙，却不答他，转而看向小燕子，缓缓道：“看到老衲活着，你似乎并不惊讶。”
小燕子镇定自若，冷哼道：“不错，在灵犀阁时，我便猜到是你，因为那个逃掉的背影与你实在太像。只是那时我不敢确定，直到昨日遇到你的好徒儿，也就是眼前的假张长生，我才决定冒险一试。禅师果然高明，想出这条瞒天过海之计，任谁都想不到一个死人会是凶手，尤其这位死人还曾杀死过自己。”
慧觉道：“阿弥陀佛，施主仅凭身影就能怀疑到老衲，实有大慧根。”
小燕子却道：“晚辈不才，还没学会望影识人。只怪禅师你身上的檀香太浓，那日客栈初见，晚辈便远远闻到你身上的檀香，后来在树林、灵犀阁又闻到同样的檀香，因而晚辈不得不怀疑到你。”说话间，她看向慧觉手中那串佛珠，自怀中掏出一颗，补充道：“想必，你手上的佛珠少一颗吧。”
慧觉手捻佛珠，轻诵道：“阿弥陀佛，果然种因得果，因果相倚。那日灵犀阁上，老衲自知杀戮已甚，是以诵经捻珠，超度亡魂，不料佛不恕我，经断珠洒，老衲几番找寻，却是遗漏一颗。”
小燕子道：“你为何要杀人？”
慧觉道：“阿弥陀佛，逝者已矣，何必再提？”
小燕子冷哼道：“为何不提？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杀人，你杀人一定有你的理由，但任何理由都不足以洗脱你杀人的事实。你的武功远在我师父之上，论辈分，我得管你叫一声师伯，你有一万个机会杀我，但你并没有这么做。你若真想杀我，我很难活到现在。”
慧觉如受风吹，身体猛地一颤，似想起伤心往事，幽幽道：“你师父，她……她可还好？”
小燕子暗讽道：“不劳禅师费心，我师父好的很，并经常提到你，说你是得道高僧，普度众生，只可怜她时常惦记着有朝一日能与你们四人重聚，如今看来，却是夙愿难成。你不杀我，或许正是看在我师父的薄面，只是我又非死不可，所以你才会指使太白十三剑与柳一刀来杀我……”
假张长生却是打断她，面如死灰，插道：“不是这样的，太白十三剑是我带上山的，师父并不知情。”说话间，他轻轻撕开假面，露出真容，却是个光头小和尚，小和尚已然绝望，接着道：“我知道师父念及旧情，下不去手，但你却三番五次阻拦我们，我只得偷偷瞒着师父找到太白十三剑……”
慧觉长袖一摔，喝道：“智净，切勿多言，此事与你无关，你且退下。”
智净扑通跪下，苦苦哀求道：“师父，别赶我走。”
师徒对话间，浑然不顾一直沉默的白玉笙。自进门之初，他便一直沉默。有的人沉默，只因他生来少言寡语，他活一日，便沉默一日，而有的人沉默，并非他真的想沉默，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他咽不下，亦说不出。
说不出的话，化而为石，压在心上。
看到假张长生真容的那一幕，白玉笙心上的那块巨石已达极致，如千斤重，压得他身心俱疲。他不堪重负，已然堕入疯魔，拔剑乱刺，嘴里还碎碎念着：“假的，都是假的，嘟嘟胖是假的，禅师是假的，凶手是假的，我们都是假的……极好，极好……真的嘟嘟胖在哪儿，我要带他回山，我不想学道……道是什么，道什么都不是……”
如疯如魔，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
那是个封闭的世界，门被锁死，一直往下坠，看不到底！
小燕子始料未及，着实未曾想到白玉笙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已然严重超出她的预期。她想劝住他，却不能够。此时此刻，任谁说什么，他都听不进，他眼里只有难辨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只得咬咬牙，伸手去夺他的剑，剑没夺到，反被剑锋划过，伤到她的手。
好快的剑，好锋的刃！
她的手在滴血，一滴一滴，滴进他的心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