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冒出来，却是将海永傅吓了一跳，循着声音望去，却正是自己的父亲海山。
海永傅揩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道：“阿爸，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般神出鬼没了，快吓死儿子了。”
海山却是大大咧咧的坐在了椅子中，接过了海永傅捧过来的茶，道：“你啊，还是嫩着，你瞧瞧，说秘密，家里这么容易就给人溜进来，然后又吓了自己一跳，能成什么大事。”
海永傅没有说话，只是哂笑了一声。
“听你们话里的意思，看样子是想着喀喇沁王的这把椅子吧。”海山毫不避讳的说道。
海永傅躬身道：“是这样的，不过儿子心中疑虑，不知道这贡王爷是不是真的死了。”
“无妨的，不管是真死还是假死，你们要是想起事，这些都是能够解决的问题罢了。我看你是不敢，是踌躇。”
海永傅被父亲毫不留情面的戳穿了，也不说话，只是垂手在旁边侍立着。
外面的闪电越来越紧，进而渐渐的停了，紧接着便是一阵没由来的冷风，几滴铜钱大的雨点敲得滴水房檐噼啪作响，刚刚松了一口气，大雨便像是瓢泼一般的倾泻而下。几乎遮盖住了所有的声音。
海山走到窗子前，关上了窗户，走进了海永傅，低声的道：“这宝日勒，无勇无谋，撺掇这些事倒是熟练的很，你听阿爸的，贡王爷说什么都不要死！更不能死在你的手里，此人对于我来说，有大用处！”
海永傅好像是不理解阿爸的话，原地怔了半天，道：“阿爸，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海山高深莫测的笑道：“等一等，我还没有说完，即便是贡桑诺尔布真的死了，你也要想一切的办法，制造他还在喀喇沁旗王府的假象，卓索图盟的盟长，喀喇沁旗郡王，这个牌子却是重要的紧。”
一席话更加让海永傅弄不着头脑，什么死了没死的话，实在是太绕了。
“阿爸，你到底要做什么？”海永傅问道。
“用一句他们汉人的话来说，这叫做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事成了之后，你就不是个贝子了，要做王爷或者是一方大汗，都是手到擒来之事。”
海山的眸子之中，放出了和他的年纪十分不符的妖冶的光，似乎是看见了未来的荣华富贵，亦或是看到了将来大权在握的自己。
海永傅深深的知道自己阿爸的秉性，已经在外逃难十几年了，对于这些年的行踪都是守口如瓶，至于就连自己这个亲生孩子，都不知道。
既然阿爸现在不愿意说，那自然有他的道理，便躬身道：“我怎么办？”
“首先，去查一下，这个贡王爷到底有没有死。去北京，把改用的势力都用上，另外，你去俄国领事馆，找到图切佐夫斯基大使，提我的名字，他自然会帮忙的。”
海永傅便是内心一颤，看起来自己的父亲这些年流亡在外，定然是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境遇的，连什么图切佐夫斯基这样的洋人，都会认识？
“然后呢？”
“若是没有死，便罢了，后期我会亲自和他接洽，若是真的死了么…”
“怎么样？”
海山的眼神之中，闪过一丝杀气，道：“谁知道此人死了，便杀掉谁，贡桑诺尔布的亲兵护卫，或者是常随小厮，有一个算一个，都杀掉！”
“之后呢？”
海山高深莫测的笑了，道：“那就要看你这个贡王爷师父，是怎么在王府之中运作了，我想，一个寡妇还有一个孩子，你应该是能够应付的了。”
海永傅听到了这句话，不错眼珠的盯着海山，喃喃的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学多尔衮？”
海山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笑着，端起了水杯一饮而尽，道：“一个千娇百贵的皇族格格，也不算是辱了你吧？”
时间仿佛是静止了一般，房屋里的一切都变得那样的不真实，雷电的光亮闪过，两个人的身影正映照在东墙上，东墙上的影子扭曲着，就像是地狱里面爬出来的活鬼一般。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见海永傅喃喃的道：“阿爸，我晓得了。”
喀喇沁旗海永傅府里的一番密谋，被大雨和雷电遮住了，外人不得而知。
而困居北京的贡桑诺尔布，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洋人的医术和药，都是极好用的，就连刘半斤断定必死无疑的贡桑诺尔布，也渐渐的缓醒了过来。只是身上发热，体温不退，朱灵素的丫鬟便一趟一趟的端水，洗毛巾给贡王爷降温。
而朱灵素便在外间坐着，见阿三和阿四正从外面进来，便起身迎了出去，拉着二人走到了葡萄架下面，低声的道：“这人是谁？你们可打探出来了？”
阿三似乎是累的不轻，略略喘息了一声，道：“回禀堂主，还是没有消息。”
朱灵素恼怒了起来，狠狠的瞪了两个人道：“你们两个废物，这点事情都做不成，咱们青帮不是手眼通天么？”
阿三似乎是很委屈，吞了口唾沫道：“堂主啊。你可真的是难为我们了，您说叫我们去打探此人，可是此人连名姓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什么地界的人，叫我们如何打探啊？”
朱灵素想了想，似乎二人说的也在理，便转身要走，不过阿四却回禀道：“堂主，最近我倒是听帮里面的孩子们说起一件事，说是有两个大官家的管家，正在托我们青帮的人，也在找一个人，说是一个受了伤的人，您看看，会不会是您救的这位？”
朱灵素站住了脚步，仔细的听着，思索了片刻，阿三却是毫不留情的奚落道：“北京城的人多了去了，怎地有这么巧的事？你没有听说是大官吗？可是咱们帮里面官面上的联络却说是北京官面上没有什么风吹草动。”
阿三难得有在朱灵素面前露脸的时候，便接着道：“这两个人我见了，是武林中人，绿林向来是以被招安为耻的，这两个家伙也都是绿林习气不减，我看定是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东一个消息，西一个消息的，让朱灵素很是不耐烦，便摆了摆手道：“罢了，有你们在此费舌头的功夫，又出去一圈了，你们且下去，在北京青帮之中咱们自己的人都通知到了，别说我救人的事情，只是打探一下，最近有没什么人失踪，或者是有没有人在寻人，然后告诉我，明白了吗？”
两个人退下去之后，程灵素的丫鬟走了出来。
两个人虽然是主仆，但是却没有那么多的礼，这丫鬟名字也简单，叫个小红，只是身上却是玄色的窄袖褂子，一条又黑又粗的辫子随意的扎着，一双大脚片子却是穿的短靴，一望可知是一个有把式的人。
小红走到了朱灵素的身后，道：“小姐，这人好像是有了点意识，喂粥的时候，也知道主动去吃了，看样子是性命无碍了，过几日好了，咱们好好的审问一番不就是了？”
朱灵素却是摇了摇头，道：“审问家法，对待寻常不孝之徒，或者是仇家是再好不过的，可是我看此人，相貌堂堂，定不会是寻常的江胡登徒子，所以还是不要这样罢。”
小红跟随朱灵素好些年了，小姐的脾气，自然是稔熟的。
以往的朱灵素，脾气大的吓人，坐到了执剑堂堂主的为份上，自然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要是手下那个徒弟不听话，朱大小姐便是一鞭子过去，抽在那人身上。
若是陌生人，这朱大小姐也是脸上写着生人勿近。
倒是有几个江湖上的少年英雄，跟朱大小姐套近乎，表达了爱慕之情，可是无奈，这些人都一一败在了朱灵素的手上，自然也就折了脸面，灰溜溜的走了。
以至于这位风风火火的姑娘，已经二十三岁了，依旧是待字闺中。
小红嘻嘻的笑了，道：“小姐，莫非？”
“死丫头，皮痒痒了不是？”朱灵素便是俏脸一红，追着小红满院子掐，两个人叽叽咯咯的笑作一团。
贡王爷在此幽幽的专醒，却是感觉头晕脑胀，就像是吃多了酒，宿醉一般的难受，很想坐起来，在地上走几圈，可是却什么都动不了，稍微一使劲，便是满身的酸楚。
这时候，忽然听到了院子里面叽叽咯咯的笑声，像极了福晋善坤和琪琪格说说笑笑的声音，一时间还听得不很明确，还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喀喇沁王府，便微弱的道：“贵喜，旺达？”
可是没有人应声，缓缓的睁开了眼睛，却看见房顶并不是自己卧房的雕花嵌顶，而更像是寻常人家的寻常房子。这几日以来的记忆便一起涌向了脑海之中。
春风得意的出颐和园，被人跟踪，歹人动刀，最后就是枪声和后背的剧痛。
贡王爷这才想起来，也开始意识道，自己是被人救了。
可是房间之中四下看的时候，房间之中却是没有一个人。
贡王爷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般布置的房间，虽然梳妆镜和淡粉色的纱帐说明，这是个女孩子的房间，可是挂在墙上的宝剑和立在墙角的长枪，却不似是闺房能够出现的物件。
贡王爷心下里掂对：莫非救自己的，是一个把式不错的女子？
于是，一个印象出现在了王爷的脑海之中，当日自己被救了，曾经短暂的清醒了片刻，在隐约之中，似乎是看见了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正俯下身子检查自己的绷带，还问自己是什么人。
定然是这个女子没错了。
过了将近一顿饭的功夫，小红从外面走了进来，却看见躺在床上的贡王爷正睁着眼睛望着自己，便一阵欢快的道：“公子你醒了？我去告诉我家小姐！”
说罢，便一跳一跳的出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一向泼辣的朱灵素，在此时却是比较恬静，只是轻移莲步来到了屋子里面，坐在了距离贡王爷三尺远的地方，去看贡王爷的脸色，已然是大好了，才松了口气，道：“阿弥陀佛，你总算是醒了。”
贡王爷见眼前的这个女子，正是自己印象中的那位，便调动了全身的力气，道：“定然是姑娘救了我，大恩不言谢，请问，我此刻可是还在京城？”
朱灵素听了贡王爷的道谢，便点了点头，道：“这里虽是京城，却不在四九城门之内，算来应该是直隶地界。”
贡王爷这才稍安，却又皱起了眉头，问道：“请问姑娘，我昏迷了几日了？”
朱灵素不再说话了，只是转过了身子，小红没好气的道：“你躺着呼呼大睡，已经足有七天的时间了。”
“七天！”贡王爷大惊失色。自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七天，恐怕北京城里面的四个人，定然像是热锅蚂蚁一般乱作一团了吧。
若是这四个人回到了喀喇沁旗王府，那…
王爷不敢接着想下去了，王府之中，善坤已然是身怀有孕即将临盆，在家上一众台吉牧主蠢蠢欲动，自己决不能在这里久留。
想到了这里，便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身子刚刚撑起来一半，后背上刚刚有一些愈合的伤口又崩开了，顿时鲜血迸流，宁式床的床单上都满是血渍。
这一幕倒是把朱灵素给吓坏了，忙上前按住了贡王爷道：“这位公子，你现在又重伤在身，还是不要动的为好。”
小红却不管那么多，在它看来，这位将来便是自己的姑爷子了，顶几句嘴是不打紧的，一边安放着贡王爷躺下，一边道：“你这个人，不识好歹，我们小姐为了救你，不知道费了多大的功夫，还老远的带着你去洋人的医院瞧病，若不是我们小姐，你早就见了鬼门关了！”
说着，便小心翼翼的扯开了贡王爷身上盖着的被子，用洁白的纱布去擦拭王爷后背上的血渍。
贡王爷疼的直咧嘴，道：“多谢小姐救命之恩，只是我现在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不能耽搁，还请小姐把我送到北京城里！多谢多谢！”
听到了这句话，朱灵素的脸色便垮了下来，小红则是一边皱着眉，一边说道：“你这个人，好不明白事理，我们小姐费劲千辛万苦救了你的命，就值几个谢谢吗？”
“再说了，就算是有天大的事情，就算是你赶着去登基，现在也是走不成的，你的后背，烂瓜一般，站都站不起来，我看还是老老实实的在此处修养吧！”
贡桑诺尔布强忍着疼痛，道：“在下心领了，你要多少银子作为酬谢，我都支付，只是我现在真的需要见到我们的兄弟，不然他们便会危险了！不能在出任何差池了！”
这句话，却是着着实实的刺痛了朱灵素的心。
朱灵素虽然是一介女流，但是却十分的仗义豪侠，向来是路见不不平拔刀相助的，却没料想这个人竟然满嘴铜臭，让朱灵素很是反感，只是皱了皱眉头，道：“小红，把他给我丢到街上去！本姑娘就当没有救这个人，也不许他这般的恶语相向！”
贡王爷虽然和江湖之人颇有些交往，但是却不知道一个真正的江湖中人是什么样的心境。
这些真正行走江湖的人，都是义字当头，都是拜关二爷的，不要说银子了，就算是金山银山放在面前，都不为所动。
但是若彼此意气相投，便可以将命卖给你。
这里究竟不是官场。
王爷听到了这句话，还以为着姑娘是放自己走了，便于起身告辞，朱灵素却是伸出了两只手指，重重的按在了王爷脖子后面的风池穴，贡王爷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又晕了过去。
小红颇为愤愤然的道：“哼，闹了半天，咱们竟然救了个白眼狼！刚刚好一点，就这般的忘恩负义，真真的应该丢出去！来人啊！”
朱灵素却一把拉过了小红，将下人们斥退，小红满脸张红的道：“小姐，不是你说的，将这个人丢出去吗？”
朱灵素幽幽的一叹，道：“那也只是气话罢了，此人真的是一条汉子，不顾自己身上的伤，还要回去，我料想，此人定是有什么事情挂怀，或者是有什么重要的人在城中。”
“小姐，你怎么这么傻呢？反正我们和这个人素不相识的。”
“依我看，此人不但骨子硬，还是个重情义之人，”朱灵素望着已然晕厥的贡桑诺尔布，竟然看得痴了。
小红似乎是在逗朱灵素，道：“哼，刚刚还说什么银子不银子的腌臜话。”
朱灵素似乎是摆明了要为贡桑诺尔布开脱，道：“那也是情急之中的事情，为了自己的兄弟，情急之下说着这样的话，于情于理我们也不要挂心了，是不是？”
小红不可思议的望着朱灵素，好像是不认识一般，终究没有反对。
这天晚上，朱灵素受意厨房，做了人参鸡汤。唤醒了王爷之后，便叫小红去喂。
可是小红却使了性子，就是不肯，朱灵素只好亲自端了碗，右手捏着一把调羹，在碗里搅动着，舀起了一勺鸡汤，还在嘴边吹凉，才送到了贡桑诺尔布的唇边。
若是贡桑诺尔布没有纳福晋，亦或是没有受伤，没有那么多的事情挂怀，眼前的这一幕，定然是让人痴迷沉醉的。只见在闪烁的灯影之下，如此貌美的一个女子，红酥手轻轻的啄着调羹，笑靥迷人。
可是现在的贡王爷，却丝毫没有那份心情。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浑身都动不了了。甚至都不能说话了。
任凭着一勺一勺的鸡汤喝了进去，五脏六腑都透着舒坦，可是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一碗鸡汤用尽，朱灵素才又伸出了葱根玉手，在王爷的脖颈上一戳，贡王爷顿时感觉气息通畅，然后十分惬意的呼吸了几口。
贡王爷能说话了，虽然是说话的声音依旧是有气无力的，但是依迫不及待的道：“这位姑娘，你救了我，我自然是感激不尽，但是还请姑娘送佛送到西，带我去见他们吧！”
朱灵素却是嫣然一笑，道：“那怎么能成呢？你现在受了这么重的伤，出去也是给你兄弟们添累赘，你还是安心养伤的好。”
贡王爷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便闭上了眼睛。
朱灵素作为青帮执剑堂的堂主，自然是有事情要处理的，安顿好了贡桑诺尔布，便带了飞镖和长剑，一一佩戴好了，站在镜子前，却是换了一副模样。
刚刚的朱灵素，简直就像是温柔如水的女子，而戎装在身的朱灵素，却是英姿勃发，长发用牛皮细绳捆着垂在脑后，一身简洁的窄袖短袄显得干净利落，便独自走到了前堂之中。
和一般的帮会没有什么两样，青帮执剑堂的正堂，也是供奉着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关云长，前面的香炉之中，香火长久不息，关云长神龛的两端，挂着用上好的乌木刻就的对联。
铁肩担道义
精忠保河山
是一笔端端正正的颜柳隶属，看上去正气沛然，浑厚有力，定是出自那位大家之手。
朱灵素走到了关云长面前，躬身施礼后上香，众人随着朱灵素的身后，也给官老爷鞠躬。
这些礼节都做完了之后，便见朱灵素转了过来，问道：“说说吧，有什么事？”
执剑堂账房走了上来，道：“秉堂主，近日咱们执剑堂的收项，照着上月可是少了三成，铁路开运，京杭运河的水旱码头的驳船也照着之前少了一半都多，不过还好，帮里面的收支还算是平。”
朱灵素只是点了点头，看向了右手边首位看去。
站在右手第一位置上的，是一个年近中旬的人，躬身道：“秉堂主，我们执剑堂受老吴所托，搭救刑部天牢的三十二名人犯的事情，已经有了些眉目，刑部天牢的牢头已经松动了，救人也只是近几日的事情，只要是在秋决之前把人救出来就好。”
朱灵素点了点头，道：“这若是放在以前，劫牢的事情，我们是不做的，可是现在观世音闭眼，世道成了这个样子，大牢里面关着的都视顶好的汉子，所以我们也就不惜破了规矩了！”
